儿时的我最感兴趣的东西,莫过于姥爷家中的那个漆成青绿色的铁箱。
姥爷生前经常会打开那个铁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盒子,又从盒子里取出一个本子,在上面神神秘秘地写些东西,然后又放回去锁好,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哪怕是他最疼爱的我。
我十岁那年,他去世了。
两年以后,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我终于找到了那把钥匙,打开箱子,取出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张兵役证,两块肩章,一枚印有八一字样的帽徽,几枚毛主席像章,两枚解放战争胜利纪念章和一本笔记。
可惜当时的我是个熊孩子,家中其他人也并不太在乎,除了那两枚胜利纪念章,其他东西后来都已不知去向。
多年后当我想对这些东西的过往一探究竟之时,家中的那辈人或远在天边,或不在人间。身边剩下的唯有年岁已高的三姨姥,精神尚佳,但口齿不甚清晰。
我只得从她絮絮的叨念中摘出概要,结合着大姨和妈妈的讲述,加上童年时对那本笔记的模糊印象,勉强拼凑出了印象中那位慈祥的老人所经历的坎坷一生。
一
根据姥爷的记述分析,他的家族应该也是一百多年前随着那场轰轰烈烈的闯关东运动来到的东北。此后历经八代,到太姥那一辈,他兢兢业业努力打拼攒下了一点家底,成为了一名小财主。
姥爷是家中长子,按照过去长子继承的传统,这些家业本该由他来继承,但命运却在此时发生了转折。
在一次外出的时候,太姥爷撞见了一伙正在分赃的土匪。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凑过去看热闹。这样做的结果是他被土匪顺手绑架,不得不散尽家财才算保住了性命。
此后太姥爷一蹶不振,原本富裕的家庭也瞬间跌落到了温饱线上。到姥爷十八岁那年,刚刚成年的他不得不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亲戚一起来到城里,以沿街乞讨谋生。
命运是如此的奇特。某天,衣衫褴褛的二人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院门,发现开门的竟是自己远嫁城里的二姨。
二姨夫妇暂且收留了他们,但他的家中也不富裕,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他给两人提供了一条出路:参军。
当兵既有军粮吃,还有军饷发,虽说打仗有风险,但总要好过饿死街头。
当时正值国共内战前夕,东北的大城市虽然都在国军手里,农村却是共产党的天下。也就是说,参军可以有两个选择。
二姨夫建议二人参加国军。理由很简单,国军装备精良,条件优越,胜算更高。何况让他们参军是为了吃饭,自然是要选饭好的。
如果他老人家在这个时代炒股的话,恐怕会赔的很惨吧。
帮助二人参军的同时,二姨夫还为两人分别定下了亲事。与姥爷定亲的是一个海鲜小贩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姥姥。有这样一个老丈人做靠山,这样即使国军败了,兵当不成了,起码也不至于饿肚子。
于是在饥饿的驱使下,姥爷成了一名国军军人。但很快,这碗饭就吃不下去了。
二
二姨夫的错误判断很快就得到证实。姥爷刚刚参军不久,国军就败了。
好在姥爷的长官眼光要比二姨夫强得多。他趁着自己的部队还没有与解放军正面遭遇的时候,果断选择了起义。
交火之后放下武器是为投降,被包围之后放弃抵抗是为投诚,而还未见面主动倒戈是为起义。
起义的国军待遇最好,姥爷的部队后来被编入了彭德怀将军的麾下,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兵役证上还有彭老总的亲笔签名。
姥爷追随着彭老总,从东北一路来到西南,一直打到了贵州。这期间他也因为表现英勇而从一个士兵升为了排长。
三姨姥说,姥爷本来要被留在南方,安排在广州。
妈妈说,姥爷如果一直留在部队里的话,至少也会升为营长。
这对姥爷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对定下婚约的姥姥来说则不然。
我见过两人年轻时的照片,老实说两人并不般配。姥爷高大帅气,姥姥个子很小,容貌也并不出众。
两人又毫无感情可言,毕竟这是一门为了填饱肚子而定下的亲事。
那个年代,订婚就等于决定了自己的归宿,被退婚是非常可耻的。
于是在经过家人的指点后,姥姥采取了行动。她不远万里跑到西南前线,在姥爷所在的部队里找到了他。
对一个血气方刚,整天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的小伙子来说,一个姑娘的投怀送抱几乎是难以拒绝的。
生米煮成了熟饭,姥爷不得不离开部队,回到东北与姥姥完婚,并到矿上成为了一名工人。
这其中的原由我并没有搞清楚,或许那个时候部队不允许有随军家属,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理由。
总之姥爷回去了,一年以后,大姨便出生了。日子本该平静地过下去,却突然又起了波澜。
部队里的团长很看好姥爷,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后生。
她的女儿也对姥爷倾慕有加。
姥爷走后,姑娘并不死心,她居然和姥姥一样,不远万里追了过来。
这个刚刚组建不久的家庭,迎来了第一次危机。
三
姥爷和那位姑娘是互有爱意的。她的到来,引燃姥爷心中原本熄灭的希望。
不仅是爱情的希望,也是事业的希望。
但身经百战的姥爷,在处理家庭问题方面却显得十分幼稚。他采取的方法是胡闹,爬墙头站井口,大喊大叫地吓唬姥姥,想让她与自己离婚。
但这些招数并不起效,姥姥对此一概不予理睬。
她每天照常洗衣做饭带孩子,对姥爷发的脾气视而不见。姥爷的手段就像刀插进棉花里,有劲也使不出来。
他的这些做法非但没有奏效,反而还惊动了村里的干部。没几天,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村长批评,书记批评,后来甚至找来了乡长,劈头一顿痛骂。
最终姥爷屈服了,他不再吵闹,安静了下来。
遗憾的是无论是三姨姥还是妈妈和大姨,所有人都没有提到团长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她不远万里赶来找姥爷,见了几次面,住在哪里,什么时候离开,都是个谜。
总之生活又归于了平静。
四
几年后,妈妈出生了。恰逢三年困难时期,饭都吃不饱更别提奶水,只得靠喝苞米面糊糊艰难成长。
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觉得可怜,姥爷对他的二女儿疼爱有加。因此他也渐渐认识到自己的家庭责任,在家干活在外劳作,努力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角色。
又过了几年,三女儿出生了。
姥爷笔记中的这个片段我印象深刻,在他的笔记中,三个女儿的出生年月和地点都记述详尽,但明显是在一天写下的,写到三女儿的时候,后面还写了句“母女平安,幸甚”。喜悦之心,溢于言表。
我猜他是在生下三女儿的当天写下来的,因为高兴所以一时兴起在本上写下了三个女儿的生日和地点。
看得出姥爷其实是单纯善良的。他没有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对孩子们的喜爱随着自己的年龄与日俱增。离婚事件是他试图反抗自己命运的小小尝试,他本可以有更加行之有效的做法,但却只停留在了吵架和那些幼稚的威胁,甚至没有对姥姥动过一次手——要知道,至今这也是一些试图摆脱家庭的男人们常用的手段。
我相信,直到这个时候,姥爷不仅完全接纳了这个家,更因为这个家庭而感受到幸福。
五
我对三女儿的这段笔记印象极为深刻,以至于多年后我可以根据当年的记忆分析出上面哪些话是同一天写的,哪些是不同的。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的人生中从来都没有一位三姨的存在。
就在那段洋溢着幸福的文字的下面隔了几行,出现了一段多处涂抹的、潦草的字迹。
“××年××月××日凌晨二时十一分,于××医院离世。”
这段话应该是颤抖着写完的,可能已经连笔都拿不好了。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患了什么病,当年因为这个问题我让姥姥哭了好久,以至于这成为了我的心结,再也不想向人提及。
或许,悲喜交加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几年之后,老舅来到了人世。儿女双全的喜悦冲淡了些许悲伤, 也让姥爷对未来更加充满了希望。
但他没有想到,即将到来的,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六
那年大姨的年纪和姥爷参军时一样大。身为家中长女,她很早就开始帮父母分担家庭的担子,洗衣做饭样样精通。不仅如此,大姨能歌善舞,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同时也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在广大农村接受过历练。
此刻,正在市里参加汇报演出的她已经是入党积极分子,下次入党名单里写下她的名字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就在准备上场的前一刻,同村随行的叔叔突然出现,要她找个地方躲起来。
一伙带着红袖标的人凶神恶煞地闯进后台,为首的正是邻村的造反派头头。他们在人群中遍寻无果后,方才悻悻离去。
大姨这才知道,姥爷被抓了。
三天后的入党大会上,大姨的名字消失了。那晚她整整哭了一夜。
姥爷被判为国民党特务,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并且开除党籍,择日进行批斗。那个年代并不需要什么证据,前国军的身份就足够了。
大姨从优秀的预备党员变成了黑五类,这让姥爷很愧疚,毕竟那时候入党有着今天无法比拟的重大意义。
为了女儿的前途,姥爷决定牺牲自己的尊严。
批斗大会的前一天晚上,姥爷让大姨与自己划清界限, 并亲自为她撰写批斗讲演稿,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押着送往现场。
被批斗的人胸前会挂着一块写有自己名字的罪名的大牌子,或站着或跪着,有时也要把双手反绑在身后,同时要全程低头,直到结束。
三个人都对我讲述了那一天的情形,但是我不想写出来。
确切地说,是不忍心写出来。
我永远都无法想象在大庭广众之下,跪在那里听着亲生女儿指名道姓地斥责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光是想想,就心痛不已。
但姥爷应该是坦然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为女儿的未来而承受苦难。
同样身为一名父亲,这种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
大姨的心中同样煎熬,但二人的付出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回报。当大姨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一名党员,已经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些年,全家就背负着这样的恶名,在黑暗中艰难地行进。
七
浩劫过去后,姥爷得到了平反,他没有返回岗位,而是去学校做了一名体育老师,带着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跑跑跳跳,直到退休。
再后来,我们这代人出生了。在我的印象里,姥爷是个快乐可爱的老人,他总是笑容满面,从不对我发脾气。他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大群小孩子,跟着他跑步打球,听着他讲述战争岁月里的故事。
逢年过节,全家人都要聚在一起。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女儿和儿媳,饭桌上举杯的儿子女婿,还有满地追打的孙子孙女,那时姥爷脸上露出的,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这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但幸福是短暂的。
没过几年,他便被检查出肝癌晚期,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弄丢他的遗物和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是我人生中莫大的遗憾。
这就是我在众多破碎的记忆中整理出来的,我的姥爷的故事。
后来
我工作的地方距离老家不太远,某天我偶然来到邻村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听到有人喊了一个名字。
那正是当年负责抓捕姥爷,将他打成现行反革命的,那个造反派头头的名字。
我下意识地走了过去,看到了一个年近百岁,形容枯槁的老人。他四肢颤抖地依靠着轮椅,苍白的脸上爬满皱纹。或许是意识到了我的目光,他抬头看了看我,深陷的眼窝之中,一双眼睛早已混浊不堪。
我站立良久,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身打开车门,发动车子驶离了那里。
往事已矣,执着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