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三儿小心翼翼地合上杯盖,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仿佛杯子里藏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杯子是农村常见的搪瓷杯,白色的杯身中间印着两朵花,一朵红色一朵黄色,两朵花簇拥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杯子瞧着已经有些年头,底沿的釉被磨得七七八八,长满了难看的铁锈。
同行的人不耐烦地在外面嚷嚷,让她动作快点。她匆忙背上蛇皮袋,捧着搪瓷杯,汇入人流之中。
这里的活干完了,她得回家去。
车站人头攒动,售票处排着老长的队。李三儿排在队伍的尾巴上,左手抱着搪瓷杯右手捏着张皱巴巴的绿票子。前面的人挪动一步,她也跟着迈脚。终于到了窗口,她把手中的绿票子递给工作人员,那售票的小妹将钱捋了又捋才放进抽屉。
“要保险吗?”
“不要。”她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又重复道,“不要保险。”
打印机滋啦滋啦地呻吟着,吐出一张薄薄的车票,下午一点的车,通往乐阳。
候车室坐满了人,李三儿寻了个人少的角落歇歇脚,她坐在蛇皮袋上,把盖掀开条缝,隐隐可以窥见满杯圆润可爱的小东西。
“啥宝贝呀,这么稀奇?”旁边的同乡一把掀开杯盖。呵,好家伙,原来杯子里装着满满登登的樱桃,一个个胀鼓鼓圆溜溜的,像颗颗暗红色的玛瑙。
“原来是外国恩桃儿呀,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她飞快捻起颗放进嘴里,完了还咂咂嘴,“不酸不甜,也没什么稀奇。”
李三儿抢回盖子,怕她又伸手过来讨要,忙把搪瓷杯窝在怀里,像老母鸡窝蛋那样。
二
汽车喘着粗气,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艰难地蠕动。
李三儿抱着搪瓷杯,蜷缩成一团,胃里翻江倒海,搅得人难受。她不停地吞咽口水,想要将漫到喉咙处的恶心感压住。
旁边的母女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们闭着眼,无力地搭在椅背上,像两根软趴趴的面条。
突然,小女孩哭出声来,昏昏沉沉的女人机械地从网兜里掏出塑料袋,往小女孩嘴上凑。
小女孩张嘴,吐出黄水,而后又小声哭起来。声音细细的,好似刚出生的奶猫。
李三儿吃力地掀开眼皮,瞧着受难的母女俩,不知道在想什么。瞧了一会儿,她觉得难受,又合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的杯盖。
汽车拐过一个大弯,李三儿死死咬住下唇,苍白如纸的脸上沁出密密的汗珠。
小女孩又呕起来,似乎要把心都吐出来才罢休。
女人抬起手,在她背上胡乱拍一气,然后又塌回座椅上。李三儿推了推她,她只是微微转动脑袋,算是应答。
李三儿也难受,她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女人手里,然后闭上眼睛。
手里的东西温温凉凉,圆润得像玻璃球。女人低头一看,原来是几颗新鲜的车厘子。她赶忙摘下一颗,喂给女儿。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安抚了折腾不休的胃,也让人短暂地清醒过来。
小女孩终于有了力气,她扒开母亲的手,把一颗车厘子放进嘴里。
旁边的李三儿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三
李三儿跪在行李仓板上,将挤在最里面的蛇皮袋拉出来。
乡上的车站其实就是个宽点的坝子,司机把车停在坝子中央,一边抽烟等着乘客下车。李三儿走在最前面,虽然早已饥肠辘辘,但回家的兴奋让她忘却了疲惫。
所有人都忙着搬行李。
鸭蛋黄般的太阳懒洋洋地趴在山顶,几只麻雀躲在树上吱吱喳喳叫唤。坝子里人声鼎沸,都是许久不见的乡音。
李三儿端着搪瓷杯,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的饲料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个洗得发白的牛仔包猛地撞过来。她手一抖,搪瓷杯盖不受控制地飞出去,在水泥地上噼里啪啦滚了一圈才安静地躺在那里。
李三儿顾不上捡杯盖。她扒开人群,追着去捡滚落的樱桃,一边捡一边喊:“留意脚下!留意脚下!对不住,对不住啦!”
谁听她的!
天色已晚,他们急着回家吃夜饭哩。大家伙脚步匆忙,哪管脚下踩了什么软趴趴的东西。
你一脚我一脚,饱满的果肉被碾得稀烂,黄豆大小的果核躺在一摊烂泥里,露出刺目的鲜红。
掉在地上的樱桃就这样壮烈牺牲。
李三儿心疼极了,她将果核抠出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坐在车站的水泥墩子上,将杯里的樱桃数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十五颗。
她无奈叹气,只得重新制定分配计划:姐姐七个,弟弟七个,剩下一个给孩子他爸尝尝味道。
她在包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个装牙刷塑料袋,把搪瓷杯放进去,又打好结,这才一步一步往山里走去。
四
李三儿的家在铁风崖下,里面没有通公路。平日里赶场,村里人都得翻过两座山才看到盘旋的白带子,白带子尽头是个不大不小的集镇,这就是方圆几十里最繁华的地方了。
她埋头赶路,终于在黑夜彻底吞噬大地前走到了村口。
村口的大地坝坐了几个婆娘,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把巴巴扇,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众人都哈哈笑起来,惹得附近的狗汪汪直叫。
李三儿从旁边走过。
年纪最长的那个眼尖,一眼就瞧见打工回来的李三儿,于是叫住她,向她打听打听城里的情况。李三儿嘴笨,哪里说得清楚,问一句答一句,搞得大家兴趣缺缺。
尖脸的陈家媳妇不死心,她问:“城里人的狗是不是顿顿都有肉吃?”
“是吧……”李三儿想起她帮工的那家餐馆,老板有条狗,叫什么迪,天冷的时候还会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
“看吧,我没说错,城里的狗也是天天吃肉。”陈家媳妇话锋一转,“李三儿,你还没有我家的狗吃得好。”
陈家媳妇养了条白色的狮子狗,天天给它吃肉,这可是她在村里炫耀的资本。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李三儿尴尬地扯起嘴角,她不乐意成为他人口中的消遣,于是敷衍了两句。
绕过前面大瓦房,还有十分钟就到家了。
大瓦房前面站了个人,见她走近了,拉着她就开始数落起来:“李三儿,你家的娃儿不学好,偷摘了我家的桃子,我那桃子可是仙桃,贵的很……”
李三儿心里过意不去,从杯子里倒出一把樱桃,足足有五六个。
那人没有见过这玩意儿,问:“这是什么东西?”
“外国恩桃儿,好吃的很,王婶子你尝尝。娃儿不懂事,你就宽宽心,等我回去收拾他。”
拿人手短,王婶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将樱桃核吐在地上,道:“我也不是图你什么,娃儿小时候不学好,长大就是讨债的,我是为你好……”她语重心长,恰如一个痛心疾首的老辈子。
李三儿的面上已经烧起来了。
五
李三儿回去把儿子打了一顿。
筷子粗细的竹条舞出残影,唰唰唰地打在他麻杆似的小腿上,立时红一道紫一道。
儿子疼得哇哇大哭。
“我跟你说过,不能偷东西,不能偷东西,你偏不听!”
“我没有偷!我就在地上捡了个坏掉的桃,她非说我是偷的!”儿子极力争辩。
李三儿急红了眼,又是一条子下去:“烂了的东西也是别人的!做人要有志气,没有就不吃!”
女儿看不下去,跑过来拦在李三儿面前:“妈,别打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隔壁的王大伯。他听说李三儿打工回来了,就急急忙忙跑过来要账。李三儿也不含糊,她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从内衬里抠出个布包,包里裹着叠新旧不一的老人头。
数了数,三千有余,足够还账。
王大伯拿着钱走了,李三儿撕掉欠条,如释重负:“终于把账还完了。”
她看着抽噎的儿子,心里愧疚不已,连忙把搪瓷杯拿出来:“这是妈换来的外国恩桃儿,好吃得很。”
水果店的老板说这种水果叫车厘子,国外进口回来的,非常贵。她利用好几天的休息时间去店里帮忙,老板才终于同意给她一捧。
杯子里只剩下九颗车厘子可怜巴巴地挨在一起,李三儿让女儿舀来一盆水,把果子洗一洗。
红果子在水里浮沉,煞是好看。
姐弟俩同时咽了口唾沫,但都没有动手,他们要等去隔壁村干活的爸爸。
老婆子大摇大摆走进来,她习惯性地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嫌弃地瘪嘴,把盆里的车厘子都捞走了。
李三儿敢怒不敢言,这是她婆婆,孝字当先,她不好说什么。
孩子他爸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上吃起夜饭。
饭后,李三儿在灶台上洗碗,女儿跑过来塞了个东西在她嘴里。她吐出来,发现是颗车厘子。
不等她问,女儿笑眯眯地说:“妈,刚刚我偷拿了四个起来,爸爸一个,弟弟一个,你一个,我一个。”
儿子跑过来,把手里核举得高高的:“妈。”
李三儿想也不想把手里的车厘子递过去。儿子摆摆脑袋:“妈,你吃,吃完了把核给我,我好去种起来。”
李三儿眼睛一热,不再推辞,把车厘子放进嘴里,用牙齿和舌头将核分离出来,交给他们。
姐弟俩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跑到旁边菜地去。李三儿洗完碗,也扛着锄头来帮忙,她把土刨得细细的,又挖了几个小土坑。姐弟俩把四粒果核分别扔进坑里,李三儿又从衣兜里掏出一粒早已干透的果核,放到最后一个土坑。
“哇,明年我们就有五棵树了!”弟弟拍手道。
“是啊,以后我们就有吃不完的樱桃了”李三儿摸摸儿子的头,笃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