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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地跑,脑袋昏沉。他已经记不清到底跑过了路,过了多少街,有一两次差点被车撞死。
他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是穿梭的车辆与人群——大家都有要去的地方,只有他没有。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呜咽,开始想家。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呆在冷气十足的房间里,蜷在沙发边打盹,身上搁着一只肥胖的涂着红指甲的脚。
“二宝,来,到妈妈这儿来。”红指甲的脚用力地点了点他。他睁了睁眼,又闭上,一动不动。
“困啦?”自称为妈妈的红指甲主人将头从沙发扶手上略略抬起,看了看他,收回脚,继续看电视。
他是一条法斗,是为缓解孩子学习的压力被带进这个家的,孩子小名大宝,他顺势被叫二宝。这年头兴这个,人狗不分,都一个妈。刚来时还站不稳,如今,他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六个年头。
家里人都很爱他,尤其是妈妈,自从哥哥上了大学之后,更是将全部感情都投注在他身上。妈妈以前有工作,有了大宝之后,便辞职在家带孩子。爸爸像个旅客,只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醉熏熏地回来睡一觉,其余的时间,一百多平的格子里只有他和妈妈两个。妈妈除了打扫卫生看电视余下的时间就是对他好,宝贝宝贝地叫他,给他洗澡,给他喷香水,给他买各种时髦的衣服,把他的狗窝收拾得比人住的还干净,牵他出去遛弯时,带着卫生纸,待他大便之后像人一样给擦屁股。
他养尊处优,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天只需温顺地看着妈妈,舔舔她的脸,蹭蹭她的脚,听听她的唠叨就行,他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直到今天早上趁妈妈倒垃圾的当儿从当家里溜出来,所有的一切从那一刻开始发生了改变。
一只猫在不远处立着,双耳直竖,灵敏而孤独。他好奇地凑过去,猫见他过来,嗖地一下窜了,他跟着追了出去。
他追了很远,猫不见了,他迷路了。
他又渴又饿,嗓子里仿佛着了火,烤得他焦躁昏沉。他伸着舌头哈哈地喘气,低头左右逡巡,希望可以寻到一些吃或喝的东西。路面真干净啊,白花花的太阳下,镜子一样发着干白的光。他第一次对整洁产生了绝望。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有一摊水,明晃晃水汪汪地摊在路面上,他惊喜交加,加快步子往前跑,跑了很久,明晃晃的一块依旧汪在不远处,却怎么也到不了。
他不停地跑,茫然而无助,六年的安逸隔着薄薄的半天迷失变得恍若隔世。
不知跑了多久,四面开阔起来,人和车渐渐稀了,太阳开始西斜,周围安静下来,静到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
一辆电动三轮车迎面开来,“嗖”地一下从他身边经过,他下意识地往路边躲了躲,低着头继续跑。忽然,眼前一黑,身体悬空,猛地一下被掼到一块平板上,眼前金星乱冒,接着便是一番颠簸。
他有些发懵,不知发生了什么,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头被罩在一个袋子里。他惊恐万状,又挠又刨,终于将头上的袋子挠了下去,一翻身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一辆疾驰的三轮车上——正是刚刚从他身边经过的那辆!
极度的恐惧让他忘掉了危险,他双腿往后一蹬,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在地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站稳后,便疯了似地往后跑。三轮车停下来,调转车头追过来。他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一般,全然忘记了疲劳与饥饿,前面有个大铁门,他想都没想便拐了进去,潜身钻进一堆废弃的木板里。顺着缝隙,他看到三轮车从门前开了过去。
他趴在板缝里,哈哈喘着粗气,心咚咚直跳,整段喉咙都在燃烧。
过了一会儿,一张清瘦的脸垂了下来,透过缝隙静静地看着他,他摒住呼吸,也看着他,两双眼睛对视良久,然后,他听到一句温和的声音:“乖,出来,别怕。”
在经历三轮车事件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人有什么可怕的,而现在,他开始有了提防。他不敢出去。
清瘦脸消失了,过一会儿,一碗水放到板缝前,清瘦脸又垂下来,声音越发温和:“来,出来,出来喝点水,出来吧,来吧。”
他犹疑着委身从板缝另一端慢慢退了出来。
他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上沾满了泥,嘴里哈哈地喘着气。清瘦脸看了看他,把盛水的碗端起来,弯下身子,爱怜地拍了拍他道:“你现在还不能喝水,再忍一下,乖啊。”
后来,他喝了长这么大最好喝的水,吃了长这么大最好吃的米粥。他复活了。
清瘦脸是工地上的一个油漆工,身上老是带着油漆的颜色,散着油漆的味道,这些颜色和味道让他感到亲切。清瘦脸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寸步不离。清瘦脸要回家了,他嗖地一下窜到他电瓶车前面,把他拖下来他就跳上去,反复几次,实在没辙了,清瘦脸只好把他带回家。
远远地有两条大黄狗守在路口,看到清瘦脸,摇着尾巴扑上来,发现他时,警觉地叫了起来,被清瘦脸训斥后,便不再作声,围着他好奇地转圈,不久,便咬来咬去玩到一起了。
大黄狗把他和清瘦脸迎回家,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四合的院子,宽敞的门,院里绿的植物香的花边边角角到处都是,院外绿树成荫,屋后一条河,屋前一大片果园。他撒欢地四处跑,他没见过这些,他一直被困在幸福的格子里。
那晚他和大黄狗们一起在屋后的河里洗了澡。这是他第一次在河里洗澡,开始有点害怕,扑腾了几下之后,发现自己居然会游泳。他们在河里游过来游过去,上到岸来,悚身一抖,水珠四溅,转身又扑进河里。晚上他和大黄狗们睡在过道屋的地坪上,屋顶吊着一个大吊扇,呼呼地吹着他们沉实的睡眠。他睡得很香。
清瘦脸的老婆是个勤劳的壮妇,每天家里家外忙不停,除了喂他们食,别的时间基本不大管他们。白天,他和大黄狗们在果园里奔跑戏闹,累了就躺树荫下睡觉,他第一次听到公鸡打鸣,第一次闻到清晨的味道,第一次看到草尖的露珠,他追着蝴蝶跑,放肆地在地上打滚......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美妙。黄昏时,他和大黄狗们坐在路中间等清瘦脸下班,他仰头看西落的夕阳,一看能很久,看到流出泪来也不愿错开眼。
常有一种东西从胸腔里往外涌,这种东西让他快乐,让他雀跃或安详,好像久远就存在于心底,沉睡于体内,如今终于被激活了,活出了一条狗的真滋味,那个滋味叫做自由。
远远地,他看到清瘦脸的电瓶车,他张开嘴,发出哈哈的喘息,这次不是饥顿,不是恐惧,而是属于他的笑。
他朝清瘦脸跑了过去,忘记了从前,忘记了红指甲的妈妈,忘记了格子里的安逸。
不知过了多久,三天四天或七天八天,某晚,清瘦脸回来了,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们戏闹,只是眼神沉郁地看着他,偶尔用手拍拍他的头,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第二天早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清瘦脸家门口,车门打开了,妈妈从里面钻了出来。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汪汪地叫了两声,摇着尾巴缓缓地跑过去,在她脚边蹭了蹭。
妈妈蹲下来,一把抱住他,嘴里二宝二宝地叫,又是哭又是笑。
二宝?他差点忘了自己的名字叫二宝。
他被带上了车,大黄狗们围着车汪汪地叫,他也叫,不停地叫,无论妈妈怎么安抚都不行。清瘦脸过来了,说,不然,我送送他吧,到工地那儿你把我放下来。
清瘦脸上了车,坐在后座上。他不叫了,越过妈妈的肩膀一个劲往后挣,半个身子骑在椅背上。妈妈有些尴尬,拍着他的屁股酸酸地骂:“你这个没良心的,白养了你六年。”他还是往后挣,妈妈没办法,只好让他到清瘦脸那儿去。他偎在清瘦脸的怀里,安静了。
正睡着,车停了,他警觉地睁开眼,身体紧绷起来,眼睛紧张地盯着清瘦脸,清瘦脸摸了摸他的头,起身要下车,他使劲往他怀里钻。清瘦脸到底还是下去了,他也跟着要下去,清瘦脸死命把他往车里一推,砰地一下关上车门。
他双腿扒着车窗,汪汪直叫。车子开走了,他的眼睛急切地盯着清瘦脸,身子从侧窗移到后窗,爪子徒然地抓挠着玻璃,叫声由密而缓而弱,终于弱成了呜咽。他绝望地看着越来越小的清瘦脸,眼角下淌出两条濡湿的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