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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的皇都原本更靠北境,但经历几次战争之后元气大伤,皇都一再南迁,沧浪皇帝江贤在蔚城遇一老者,老者自称玄翁,将自己的两位学生举荐给了江贤,长徒平山运筹帷幄,指点南北,二徒覆海挂帅领兵,整顿军纪,自此,沧浪军队所向披靡,退敌无数。沧浪终于摆脱亡国危难,雄踞东方。
江贤定都蔚城之后,在皇城西南苑平地起楼七十七丈,册封玄翁为沧浪国师,入主高楼当日,由平山举墨,覆海背匾,玄翁亲题“山海楼”,意在平山覆海,为不可为之事,成不可能之人,怀山海鸿鹄之志,替沧浪除尽敌莽。
此后山海楼代代传续,日渐壮大,成了沧浪独有的人才选拔体系,山海楼脱离科举、举荐、世袭等传统方式,广纳寒门子弟,有能有志者由国师举荐直接出仕,其余学生可自谋出路。山海楼里有很多老师,三百六十行的技艺都能教,大部分的学生离开山海楼后都与常人无异,一技傍身而已,但是每任国师的徒弟往往都是平山覆海之流,隐于江湖的不论,但凡进了朝堂的,无一不是沧浪名臣大将。所以久而久之,山海楼被打上了深深的政治烙印,邻国可以任普通民众自由来去,却断断不敢放任一群日后会出入朝堂,为沧浪出谋划策的人在自己领土上闲逛,谁知道他们是在闲逛还是在干什么?
因此周琅嘉一行人离开蔚城前,国师一遍一遍叮嘱众人断断不可表明自己是山海门徒,否则难防别有用心之人对他们不利。千叮咛万嘱咐的事,竟然被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是当着一个只见过两面,真实身份不明的人讲的,周琅嘉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其实心里想的是杀人灭口还是以死谢罪。
不过蓝玉并不知道眼前的姑娘千回百转的心思,惊讶着道:“你是山海楼的学生?”
“嗯……”周琅嘉见躲不过去了,把包子往桌上一扔,拉着他就躲到角落里,“蓝玉,蓝公子,蓝大爷,这事儿本来不该说……”
蓝玉见她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不禁失笑:“我知道,山海……你们师门名头太大,顶着那三个大字出门历练,怕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周琅嘉略松了一口气,却仍嘱咐道:“还望蓝公子能替我保守这秘密。”
“自然,只是我还以为与你算是难得的知己呢。”蓝玉笑着将她从角落拉出去。
周琅嘉一愣:“怎么不是?”
蓝玉故作遗憾地叹气道:“就为这件事,你都改口叫蓝公子了,生分。”
周琅嘉恍然一笑:“嗨,我还以为你介意我师门呢……”
他摇摇头,忽而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她:“你们师傅是习武道流的啊?”
他这么问并不奇怪,周琅嘉一行三人都佩剑,动起手来也挺有模有样,加上山海楼里的老师都是术业专攻,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徒弟将来都吃一碗饭。但偏偏周琅嘉他们就不是这样,山海楼的历任主人,都是沧浪的国师,国师是山海楼里唯一一位“术业不专攻”的老师——什么都教,因材施教。虽然今任国师收的五个徒弟,除了柳静之,其余四个都习武,但据她所知,师傅原先还真不是走武道流的。不过她也没心大到一五一十给蓝玉把家底交待干净,山海楼门徒的身份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的猜忌,若是她大喇喇承认自己就是沧浪国师的徒弟,那还真是……
“嗯,师傅习的剑术,我们同门几个都学剑。”周琅嘉随口答道。
蓝玉点点头,识趣地闭了嘴,两人就坐在桌边等着柳静之和容玦下来。
“哟,起这么早赶着去……”容玦打开门便看见楼下坐着的周琅嘉,戏谑的话说了一半,在看到背对着他的蓝玉之后戛然而止,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周琅嘉。
没等周琅嘉开口,蓝玉便转过头来冲他一笑:“容公子。”
他眼中有一瞬的茫然,随即便想起在拂风楼解围的紫衣公子,于是点点头,走到桌边,蓝玉起身施了个礼:“在下蓝玉。”
几人简单说了两句,容玦便埋头吃起了周琅嘉带回来的包子,不多时,柳静之下楼过来,他一直对萍水相逢的人抱有极大的热情,所以再见到蓝玉很是惊喜,包子都没顾上吃,一直和蓝玉说话。
“这客栈偏僻得很,昨天我们过来时一度以为走错了路,不曾想蓝兄竟先一步住下了。”柳静之道。
蓝玉转着手上的茶杯:“这客栈老板是我故交,早年常坐在后院喝酒玩笑,只是我要务缠身,难得借探亲之由跑出来,也顾不上探亲不探亲了,先到这来坐一坐。”
“蓝兄不是揽月城人士?”柳静之这话问别人也许显得没头没脑,但问的是蓝玉,也就不奇怪了。扶风国人重氏族,一个家族往往群居一地,尤其是像南氏,陆氏这样的大族,即便南氏掌权成为皇族,大部分南氏族人还是盘踞紫岭,揽月城作为一国之都,难免鱼龙混杂,各族各姓的人都有,是氏族之分最模糊的地方。但是缥碧郡就不一样了,这片一直是陆氏的地界,陆家在南氏家族作乱争斗的时候更是全数迁回缥碧郡,之后便日渐封闭,如今的缥碧郡,几乎见不到异姓。这位蓝公子住在揽月城不奇怪,要说他的亲戚在缥碧郡,就难免引人注意了。
蓝玉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是我母亲姓陆,小时候也在缥碧郡待过几年,”柳静之释然,蓝玉又问,“柳兄方才说找错路,可是之前听谁提过这家客栈?”
柳静之想起昨日被吓得哇哇大叫的周琅嘉,不禁莞尔:“路上遇到一位钓鱼的兄台,见天色已晚,我们又都带着马,好意提了一句。”
蓝玉挑挑眉:“知道这家客栈的人可不多,说不定你们碰到的就是我那位朋友呢。”
周琅嘉摆摆手:“不会不会,一看客栈的陈设就知道你旧友必是位风雅人士,昨儿那个钓鱼的,古里古怪,看上去也不大好相处,估计只是以前的住客。”
“住过的人都嫌客栈简陋破落,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风雅的,”蓝玉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周琅嘉反问。
蓝玉笑地更起劲了,举着茶杯跟周琅嘉碰了一下,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
一边的容玦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疑惑道:“你们以前认识?”
周琅嘉摇摇头,容玦还要追问,却被蓝玉抢先答了:“我与琅嘉的交情,古言八字可蔽之。”
他喝了一口茶,缓慢说道:“白首如新,”周琅嘉抢着接道,“倾盖如故。”
几人相视笑起来。
数年为友,或亲密无间,或嫌隙深重,或淡比白水,光阴是味奇药,既可治世间百病,也可成人间百态,周琅嘉和几位同门便是二十年相互扶持缓慢累积来的情谊,与蓝玉,则确是马车华盖一掀,四目相对,一笑便是仿佛相识多年的熟稔。
除了容玦仍是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柳静之和周琅嘉都和蓝玉相谈甚欢,很快便熟络起来,蓝玉说这次过来原本是受邀参加亲戚家里的中秋宴的,但他提早几个月跑出来,预备着先在缥碧郡玩一圈,再去拜见亲友,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都可以跟他们一起。这边三人到缥碧郡也是一时兴起,没什么具体计划,索性和蓝玉相约一同游玩。
不知何故,小满口中隔段时间就会到客栈逛一圈的客栈老板一直没有现身,蓝玉对此倒是习以为常,说他这位老友从前就是这副做派,要是天天待在客栈,反而会不正常,几人也就不以为意。蓝玉凭着自己多年前在缥碧郡生活过几年的经历,连问带猜地带着柳静之三人在街上逛了好几天,将不大的小镇逛了个七七八八。
这天,心心念念完成师傅任务的柳静之拉着蓝玉要去找酿酒师傅学酿酒,容玦的老马估计在连日奔波后有些吃不消,闭着眼躺在马厩里哼哼,容玦心疼自己的马不行,一大早就跟着客栈养马的伙计跑到峡口附近找草药了,周琅嘉实在对找草药和酿酒提不起兴趣,送走了柳静之和蓝玉之后就呈大字躺倒在床上。
一个人躺了小半天之后终于受不了似的一把推开的房间窗户,周琅嘉的房间窗户正对客栈的后院,客栈本来就在小镇的边缘角落,故而后院出去就没有建筑了,空旷的后院外围就是一条河,河对岸又是山,但不高,相对于那天在峡口看到的山来说,客栈后面这几座,只能算是小山丘。所以周琅嘉透过几座根本不挡眼的小山丘,一眼就看到远处的雪顶青山,张着嘴顿了顿,低头朝正在后院除草的小满问道:“小满,那就是浮梦山啊?”
小满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有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好脾气地回答:“整个缥碧郡就这一座白头山,还能认错了不是?”
其实远看,山和山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她眼里,不管是什么浮梦山还是沉梦山,都是一座土包而已,至于雪山,沧浪多了去了,没什么稀罕的。只是扶风国境靠南,缥碧郡更是有名的四季如春的水乡,在这样一个地方,竟立了座雪山,山顶的积雪还终年不化,这就非同一般了,更何况浮梦山也不高,缥碧郡更是难得下一回雪,山顶的雪怎么积出来的?
再加上那天在峡口,守关老头跟她说在山顶可以看到秋江,作为一个对秋江有莫名向往之情的沧浪姑娘,周琅嘉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虽然过几天他们会专程绕到山背后去看秋江,但是她还是想现在就去看一眼。兴头上来了拦也拦不住,周琅嘉径直从二楼窗户翻了下去,走到目瞪口呆的小满跟前道:“从这儿怎么过去?”
“你你,你……”小满你了半天没你出来个什么玩意儿,于是气馁地答道,“从灵均王府背后过去最快,但是寻常百姓走不了。”
周琅嘉奇道:“这又是什么风俗?”
小满没好气道:“这不是什么风俗,如今这位的灵均王殿下很喜欢浮梦山,看不惯那些文人骚客天天往山上挤,怕把雪给踩坏了,所以把王府搬到山脚底下,把比较好上山的路段都拦在王府里了。”
周琅嘉瞥了瞥嘴:“这不是仗势欺人嘛!”
“胡说!”小满对她这话反应很大,似乎颇为不满她这样评价灵均王,“殿下待缥碧郡的百姓很好,再说了,浮梦山上既不能垦荒,也没有果树,平常没事谁往上爬?也就是你这样没事闲得慌的人才会想去。”
“好好好,是我不该胡乱揣测你的灵均王殿下,”周琅嘉见他隐隐有生气的势头,连忙认错,“那我现在该怎么上去呢?”
小满仍然不太满意她的态度,不过还是道:“你绕到灵均王府背后吧,侧门出来有条只修了一半的小路,荒废很久没人走了,你可以从那上山,”说完,他瞥了周琅嘉一眼,又蹲下去开始拔草,“我瞧你身手不错,后半截自己爬上去吧。”
周琅嘉想问的“只有半截啊”被活活噎在了喉咙里,有些难受地看着小满,谁知对方完全没有再抬头搭理她的意思,于是她只好憋着一喉咙的难受讪讪地出了门。
小满说现在的灵均王府是新家主当家之后新修的,为了拦住大半的上山路,王府修得非常大,几乎可以媲美沧浪的皇城,揽月城里皇族南氏的那个小皇宫在灵均王府面前实在有些不够看,因为目标实在太大,周琅嘉不费力气就找到了王府,但是从正门绕到后门这段路实在走得她痛苦不堪,什么王府,修这么大是要在里边练兵么?
午间的太阳开始倾斜的时候 ,周琅嘉才找到那条荒废的小路,不过好歹是踏在山脚上了,四舍五入就是上山了!她马上就能看到秋江了啊!这么一想,周琅嘉的脚步又快了起来,谁知没快一会,她就站在乱石遍布的半山腰无语凝噎,难怪小路只修了一半,难怪没人愿意上山,这近乎与地面垂直的山壁,无处落脚的乱石,她顿时对那群前赴后继往浮梦山跑的文人骚客肃然起敬,什么样的毅力才能支持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直爬到山顶啊!
不过都已经到这儿了,她怎么也不可能再折返了,周琅嘉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手脚并用地攀上了眼前的石壁,日落之前一定要看一眼秋江,不然她就从浮梦山跳下去——连个山都爬不动的人,实在忝列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