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初的冬天,父亲住进了老家省级医院的肿瘤科,诊断为直肠癌,还未扩散,医生建议尽快手术。于是年前赶回老家,紧急安排手术。从北京来的专家如期而至,手术据说很顺利,上了手术的医生们都在称赞专家的手法漂亮,就等12天后拆线出院,还能在家过个年。
手术结束的当天,父亲被送进ICU观察术后复苏。ICU的门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有一些椅子,但是远远不够,家属们围墙而坐,轻声细语地聊着天,或者疲惫担忧地靠着墙不说话。到了晚上,家属们租折叠床睡在大厅里,横七竖八,气味诡异。ICU的门时不时会打开,没有扩音设备,只是高声喊着某某某的家属。每当这时,所有的家属都会自觉地噤声,如果喊了两声还没有回应,便会有家属帮着高声向外喊。高度紧张的家属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应,脚步急促踉跄,忐忑不安地奔向那扇门,有时候只是让出去买点护理用品,有时候就能听到几秒的沉默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哭得瘫软在地,那是我所亲见的最绝望的身姿,她的女儿只有20岁,却在分娩的时候去世了。父亲只在ICU待了一晚,我和母亲守着,也被叫了两次,一次是买护理垫,一次是签字转出ICU,我像所有未陷入不幸的人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生老病死,但置身事外。
手术第二天,父亲全麻复苏观察结束,出了ICU送进病房。这是真正在肿瘤科住院的第一天,我端着盆去走廊的另一端打水,中间病房的门口围着很多人,放慢脚步盯着盆里的水不要洒出来,却看见有一双脚,踩着我的左脚,右脚,就这样从我脚面上走了过去。纳闷,也有点气结,抬头看到一张表情僵硬的脸,两只眼睛泛着毫无生气的深黑,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当下了然,定是重症病人家属,于是默不作声端着水盆回到病房。
父亲的病房共三张床,一床靠门口,父亲在二床,中间。病床不算多,但是因为房间小,陪护的人想去床头柜取点东西,一定要侧身进去,如果需要蹲下则一定要挺直腰板,慢慢蹲下去。墙面和窗帘上,很多不明的斑块,还有喷溅状的污渍,我只能强迫自己忽视这些,免得脑补它们出现的场景。给父亲做完简单的擦洗,门口突然一阵骚动,顺着围观人们的目光望去,那个踩我脚面的人,用床单打了一个看着很沉重的包裹,背在背上离开了,身后跟着的人们面容沮丧,有女人轻声啜泣。看护的病人家属们说,这是当地藏族的风俗,由死者最亲近的人,将尸体用规定的方法打包,背走。而背包里的已逝病人,胃部手术出院才不到一周,出院时医生一再叮嘱只能吃流食,但病人未遵医嘱,吃了好几碗糌粑,刀口撑破,病危,送回科室连抢救都没来得及就去世了。讲述的病人家属轻轻笑出了声,其实我也觉得好笑,但真的笑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等待父亲恢复,每天和家人轮流看护,定时清倒引流液,在散发着浓浓的引流液味道的洗漱间,期盼父亲顺利恢复离开这里。肿瘤科的味道,就是引流液的味道,腐败,糜烂,令人作呕。每一个病人都在这里默默忍受,又充满期待。
一床的大爷来自内蒙大草原,七十多岁,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只会讲蒙语不会汉语,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只会微笑一下算是回应。父亲做完手术的时候,大爷已经术后恢复了一段时间,没过几天看护他的女儿高兴地和大家告别,说检查结果都很好,大爷也能吃能睡,出院回家了。床位刚收拾好,一床又住进一位藏族大爷,同样七十多岁,只会讲藏语不会汉语,身体健壮,和陪同的两个儿子讲话声如洪钟,丝毫没有生病的模样。但是第二天藏族大爷就做了开胸手术,因为经济拮据,没有复苏观察直接推入了病房,术后第三天已经能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古铜色的身体隐隐现出随呼吸起伏的肌肉,隐忍着巨大的痛苦。那些日子靠门的一床宛如我心目中的门神,眼神肃杀,面容坚定,莫名地让我安心。
父亲起初恢复得很好,但是过了一周开始发烧,腹部鼓起,人也越来越迷糊,直到说胡话,认不出家人。原本计划的出院已经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样,各种检查一直到大年初五才有结果,北京来的专家,在肠道手术时,用漂亮的手法误将一侧尿管割断了,却全然不知进行了缝合。父亲的腹腔和肠道吻合口,在尿里泡了十五天,只能尽快安排将尿管拉出做造瘘保命。术前,泌尿科大夫来谈话,谈起术中割断尿管却全然不知的事,其中一个很年轻的大夫,指着墙上的解剖图说,看,尿管本来就挨着肠道,加上病人有点胖,这割断了很正常的。他轻松的语气,让我忍了许久,最终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还要靠他们抢救父亲的命。大夫讲了很多术中的风险,说,你们决定吧,手术做不做。我突然智商离线,下意识地问到,如果不做呢?大夫愣了一下,说,不做,只能等死。
手术安排在大年初七,正式上班的第一天。顺利做了尿管造瘘,出了手术室父亲被推入ICU,我一路奔跑只来得及握了一下他的手。期间母亲下楼交费,ICU的大门打开,喊着父亲的名字,这一次轮到我,步伐急促踉跄。进去之后大夫说,父亲低压降到了30,心率也只有30,让我签病危通知书。大脑空白,腿软,手抖,像一场想赶快惊醒的梦,我只想退缩,手心的汗在裤子上来回擦了几次,始终没有签。我懦弱地说,我签不了,等我妈来吧。
在ICU的几天里,有固定的探视时间,我和家人匆忙轮流换上隔离服进去探视,父亲看见我总是轻轻挥手,艰难地说,不要待在这里,我总看见奇怪的人在这走来走去,你走,让你妈妈快想办法捞我。一向幽默的父亲,用了捞这个词。在ICU门前的大厅里,我度过了几个白天,几个黑夜,看着生老病死,不再置身事外。想起美剧犯罪心理的一个场景,受害者家属对警察说,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这种事情,应该是我吃着早饭喝着咖啡,翻开报纸的某一页,它只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报道。
终于父亲出了ICU又回到肿瘤科的病房。只要活着,就可以期待,那么眼前的默默忍受也变得弥足珍贵。不再迷糊的父亲知道了尿管割断的事,没有怨天尤人,还时不时哼歌讲笑话,乐观地给我们打气。我想安慰父亲,不知道怎么说,有一次看化验结果就说,那专家割断了尿管,看来是割得干净所致,你看现在情况很好没有扩散。父亲笑着说,看我女儿多善良啊。眼泪瞬间便止不住,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我多想砸了这医院,多想抓住远在北京的专家狠狠揍他,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父亲第二次术后几天的早上,在肿瘤科过道里又见到了内蒙大爷的女儿,我说你来开药吗?老爷子还好吧?脑子里还是她带着大爷出院时的笑容。她低着头说,昨晚又送回来,已经去世了。我张着嘴愣住了,说不出话,搂了搂她的肩膀。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来,死亡是如此地诡秘莫测,如此,强大。
父亲的腹腔和肠道吻合口,因为在尿液里泡了15天,感染非常严重。尿管的问题解决了,又发现肠道吻合口泡漏了,每天从引流的创口流出粪便和脓液,每天清洗却持续发烧。一直发烧会引起败血症,而肠道漏不知道大小,也不知道会不会长好。一切都没有好起来的迹象,只能默默等待,期盼,祈祷。
三床的病人住院时间也很长,是个回族,说话风趣,时常与父亲逗乐。期间上了手术台又下来,据说要手术的部位已经纤维化,像破布一样无法手术。但他的瘤却愈长愈大,压迫到膀胱,他的尿很憋,却尿不出来,就那样在地下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的老婆面无表情却也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他,有次趁他不在,说,年轻的时候他很风流从未对我好过,时不时还动手,现在只是为了孩子尽自己的本分。她说,我恨他。
桃花开了,父亲仍是天天发烧,肠道漏也不见好转,体质越来越虚弱。借了轮椅,给父亲穿戴好,决定带他去楼下看花,晒太阳。那天很温暖,父亲许久没有在户外,心情格外好,阳光肆意地挥洒下来,一阵风吹过,花瓣便飞舞,落地,至今我都记得那天的美好。自那以后,只要天气尚可,母亲每天都会推着父亲去户外走走,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至少尽力把今天过得好些。我在老家和上班的城市来来回回,母亲昼夜看护着父亲,直到第108天,肠道漏奇迹般地痊愈,父亲也终于不再发烧。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终于可以离开肿瘤科,带着衰败的体质,带着随时会使肾脏感染发炎的尿袋,带着肠道吻合口不漏了却过于狭窄的隐患,终于可以脱离浸在引流液气味中的肿瘤科。
有一晚,我梦见父亲去世了,走在家里的老楼下,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我哭得撕心裂肺,心里想着,为什么这样,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一家人平凡平淡健康活着不行吗?猛然惊醒,想到父亲还活着,那一刻,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