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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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爱人、两个女儿一行四人开着我们的白色福特小轿车去山东。出发时天阴阴的,没过多久忽然下起雨来,雨水来得很急很猛很多,刚开始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车身上,车前挡风玻璃上摔碎朵朵硕大的雨花,玻璃瞬间成了刻着暗花的毛玻璃,雨刷器不慌不忙地哒哒地左右摆动,把破碎的雨滴悠然自得地甩向两边。雨滴像听到了指令一般,汇成一股股小溪,绵延不绝地流向车顶。但这样的悠然好像只持续了几秒,不知是时间上雨突然大起来,还是空间上我们的车以120里的时速冲进大雨里,雨声不再啪啪啪,而是一片分不出节奏的哗——哗——。车窗外一片白雾茫茫,雨刷器调到最快,它上气不接下气地左冲右突,河流般的雨水仍是拼了命似的倒下来、泼过来,冲上来,像攻城的勇士,有人举着大旗,有人带头高呼“冲啊!”千军万马便跟着振臂高呼“冲啊!”真是“三军大呼阴山动,四边伐鼓雪海涌。”它们前仆后继,车前玻璃像久攻不破的城墙,雨刷器就是誓死不屈的守城人。透过雨雾茫茫的车窗像外望去,天地一片混沌,只隐约可见前面小车红色的尾灯在雨雾里眨着瞌睡人的眼睛,原来长龙般的运货大车变成了一团黑雾,梦幻般在前面漂移。我们四人叽叽喳喳地喊了几声“哎呀,雨真大呀,”或者“这雨真怕呀!”之后,便都不再说话。我在后座上看到开车的爱人手握方向盘,一动不动。驾驶座和副驾座中间的工作台上插着两瓶矿泉水,一个半瓶的水面上的漩涡一圈圈扩展,水光动荡;另一个没开过的瓶身上映出爱人开车的侧身,一只胳膊紧握方向盘,头微微前倾。耀眼的白色光圈在塑料水瓶上忽小忽大忽有忽无地变幻破裂。副驾上的大女儿一手拿着开着导航的手机,手机屏幕闪着荧光,但她的心思却不在手机上,看后背僵直的样子可以想见她的紧张。我拿出手机,打开录像,想拍个视频,镜头对住她喊她的名字,想让她回头露个脸,但呼了两遍她都没动。于是我又扭头看向身边的小女儿,只见她身子离了靠背,原来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下来,葛优式躺早已不见踪影,她两手抓着副驾的高背,眼睛盯着前面,嘴不自觉地一点点张开。我也没了拍照的兴致,心莫名地紧张起来。

还好,不远处一个服务区,我们的车跟着前面的大车小车,稳稳地驶入服务区。

车慢慢减速,缓缓停下来。雨好像一下子温柔了许多。雨刷器扫过去,层出不穷的雨蝌蚪晃着发光的圆脑袋,拖着长长的尾巴,迅速地游向车顶。我们都松了口气,下车后发现雨并不是太大,不知是确实下小了,还是它本来就没有在高速上感觉得那么大。

休息了大概十几分钟,雨彻底停了,我们换了司机,大女儿开着上了高速。天依旧阴沉沉的,小车有色玻璃天窗上呈现一方赭红色的疙瘩云,其余的天空全部是大块大块的灰黑色。

车子开出不久,雨又下起来,跟之前一样凶猛狂暴。小车在暴雨中穿行,前面凌空垂下的不是一道道的雨帘,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过了一会儿,大雨一下子停了,车子好像从大河中猛冲上岸,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刚驶过的地方雨雾蒸腾,看起来是我们的车子在空间上逃离了雨。爱人让女儿加速,说不要让雨追上。我们都笑起来。爱人一脸严肃地说,是真的,你们看天上的黑云也跑得飞快。过了一会儿,雨又来了,我撇着嘴哼一声,幽幽地说,让你快,后面的雨没追上我们,倒是我们追上前面的雨了。

就这样雨一路下下停停,我们从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六点多,才从晋城开了八百多公里到青岛市的黄岛区。这里的白天本来就短,再加上天阴着,到达网上预定的民宿酒店时,天早已黑了。

房间是四五十平米的上下两层,下面有客厅、卫生间、小厨房。客厅里沙发、茶几,空调,厨房里有煤气火、碗柜,卫生间淋雨等设施一应俱全。上面当中一张大床,旁边立柜里整齐地叠着被子和枕头,柜子那边靠山墙一个长方形的榻榻米,上面铺着淡黄色的簟席,席子上方白色的床垫。整体看起来干净整洁,我们都很满意。

放好带的东西,出来吃饭。走了大概两公里,进了一处特色鲁菜店。女儿点了四样代表性菜:鲅鱼水饺,海肠捞饭,海菜凉粉,布袋馍。

吃饱喝足后,我们来到了街对面的一个内海边。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汩汩嘟嘟的水流声响在耳畔。天幕低垂,海面幽深宽广,微波起伏。远处海岸线上一圈明亮的灯光给大海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四周的大楼霓虹闪烁,照得天上的云也五颜六色,变化多端。

沿着黏滑的石阶向下走了几级,看见下面岸边一点灯光,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人戴着矿灯帽,弯腰低头在找寻什么,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在敲敲打打,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试着又往下走了一级,下面的人抬起头对我们说,下面滑,小心,最好不要下来。我们问她在干什么,她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爱人对我说在敲贝壳。

我拉着女儿的手往下走,渐渐看清了,那人一只手戴着白色针织手套,拿着有尖尖铁头的小锤状的东西,不时地在台阶上敲击紧紧巴在上面的贝壳,用尖头挑出里面的软体;另一只手戴着塑胶手套,把贝肉捡到旁边的小塑料盆里。那里面已经有多半盆白花花滑溜溜的海鲜了。

旁边的当地人告诉我,海水涨潮时把贝冲上来,他们就留下来巴在岸上不动,靠水中的浮游生物存活,如果没人动,它们可以长得非常大。他还用两手比了一下,像个大碗。

按计划,第二天就在黄岛。

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开车来到银沙滩。天气晴朗,耀眼的白光充盈,细腻的黄沙柔软舒适。甩掉拖鞋,光着脚丫,沙粒温柔地亲吻着脚底脚面,惬意极了。沙滩上竖着好多太阳伞,各色的帐篷小山样耸立着。远处一望无垠的大海波涛汹涌,海浪一拨一拨一排一排奔腾而至。海水在阳光下显现出各种颜色:与天相接的地平线处是一线深黑,再往里是大片的灰色,中间荡漾着的是生机勃勃的碧绿波浪,它们像连绵起伏的山脉,高高低低从远处长龙般横着翻滚而来,快到岸边时翻腾起白色火焰似的浪花,转眼间掀起两人高的雪堆,劈头盖脸打向海里的游客,然后无限深情地扑向沙滩,与细沙一唱一和,相濡以沫,融汇成温柔醉人的金黄色。

近处的海面上,红色黄色蓝色的救生浮标飘飘荡荡,隐约可见粗壮的救生辅助绳索随波起伏,穿着各色泳衣的男人女人,光着身子的孩子,在海水里尽情地嬉戏玩耍。岸边有人在拍照,有人在驻足观望,有人兴致勃勃地捡贝壳,有人在帐篷里休息。他们的笑声喊声很快飘散在海风海浪声里,听起来空旷而渺远。

天很低,像个扁扁的锅盖倒扣在海面上,海鸥贴着水面飞过,又忽地一下升起,在半空里盘旋,“啊啊”的叫声像人在欢呼;蜻蜓四处都有,透明的翅膀闪动着彩色的光芒;远处一只大船鼓着帆在海面上静立不动,模模糊糊像个影子。

看了一会儿,我们也想下水。没有帐篷,爱人前段时间买的车载马桶发挥了作用。我们把它的高高的罩子竖起来,形成一个细细瘦瘦上窄下宽的密闭空间,像迟子建笔下的希楞柱一样,只在顶上有个小孔,可以透进一线天光。我们就这样挨个在里面换了泳衣,迫不及待地下水。

阳光虽然很热,但是海水冰凉。它一点点地爬上脚背,浸润小腿,舒服得令人浑身每一个毛说不出来地兴奋。海浪冲过来,雪似的浪花洒在身上,陡然一阵紧张,紧接着一声痛快的大叫。再往深处走,浪涛的力量越来越大,需要紧拽住拉绳才能不被它打倒掀翻。女儿告诉我试着在浪头过来时身体向后躺。我转身看一眼,见绿莹莹的小山漂过来,眼看转眼间就要变得惨白时,赶快左手紧拽泳线,右手抓牢孩子的左手,大叫一声“来了!”同时一起往上跳,随之向后一躺。猛烈的海浪在我们身后身下扑过,浪头像不知深浅的父亲,把我们像抛他们胆小又喜欢刺激的孩子般高高地抛起又接住。冰凉的海水敞开宽阔的胸怀包裹着我们全身,打得我们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立起来保持平衡站稳脚跟,紧跟着又一个巨浪打来,于是“啊啊”惊呼,海水趁势灌进嘴里,咸咸的,不禁皱眉咂嘴,站定后继续大呼小叫,简直太刺激了。

被浪花温柔抚摸的浅水岸边,爱人拿着手机,兴致勃勃地笑着拍照;小女儿戴着墨镜,一手打着蓝天白云上开着硕大红色花朵的太阳伞,另一只手托腮,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尖轻轻点地,面向大海独自优雅。

在水里玩够了,我们踩着松软的沙滩走向高处的沙坡。那儿撑着许多遮阳伞,伞下有游客悠闲地休息。我们也租了一个,坐在四把黑色的帆布靠背椅上,在圆圆的阴影里围着小方桌喝水吃东西乘凉。

两个女儿甩了拖鞋,在脚下挖个深坑,把两脚埋在湿湿的沙子里,在脚踝处堆成尖尖的小山。我和爱人也学着她俩,把脚埋起来,感受细沙的细腻柔软和亲切的抚摩。

爱人后背靠在椅子上,胳膊搭在两边扶手上,抬起头环顾四周。一个孩子在不远处挖个大坑,挖完站起来跳着脚离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穿着洁白的纱裙,脖子上两条白色的丝带随风飘扬,一边扭头朝远处看,一边走过来,没看见地上的沙坑,一下子陷进去。爱人“哎呀”笑出声来,小姑娘抬头看看,也开心地笑。

“真好呀!美丽的银沙滩,一望无际的碧蓝色的海面,水天一色,天水相接。这么好的地方居然不收门票。”当过兵的爱人忍不住赞叹。

“这是自然景观,就不应该收门票。”女儿说。

“自然景观就不需要耗费人力物了?景区环境卫生、安全等等都需要人,你们应该感谢祖国,祖国确实强大,才有你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爱人继续感慨。

“我们也要给祖国做贡献。”

“你做那点贡献算什么?屁也不算。”爱人指着面前的塑料小方桌,“你连这个都做不出来,更别说其它了!”

“是的是的。”女儿笑笑,连连点头。

“所以,你能在这吹着海风,听着海浪声,悠悠闲闲地欣赏风景就很不错了,应该知足!”

“你爸说在这儿欣赏妇女就应该知足……”不知怎的,可能是刚才的女孩,也可能是听得并不专心,还可能是海风海浪声把爱人的声音吞得太快,我把“风景”听成了我们晋城话“妇女”,于是赶快拍着心不在焉看远处的小女儿笑话他。

“看风景好不好。”爱人急赤白脸地辩解。

“就是呀,我爸这么一个思想健康品德高尚有情趣有品味有文化的人怎么能满足于看妇女,况且,怎么也得说是看美女,怎么会出来妇女这个词呢?”大女儿说完笑起来。

我们都开始笑,花枝乱颤的,笑声随着海风海浪声迅速飘散……

中午在一家山西面馆吃了biangbiang面、油泼辣子面、炸酱面,安慰一下昨天晚上被特色菜搞得很不舒服的胃。下午去了金沙滩和金银沙滩之间的无名沙滩。金沙滩商业化很浓,出租的遮阳伞遮天蔽日,沙滩上人山人海。我们远远看了看,就转道从树荫浓密的小树林去了另一个人烟稀少的沙滩。海水正在退潮,沙滩上留下一条一簇的海带,旁边还有一个黄绿色海草堆成的小山,褐色的礁石。我们在礁石上坐下休息,看风景拍照;我在沙滩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我们四个人的名字,尽管它不久就会被海水冲走,被海风吹散,我们还是非常开心。

回去的路上,我在海岸对面发现了灰灰菜,很惊异它居然能在海边生长。

总之,今天我知道了海水确实是咸的,海风确实是腥的,海确实是宽广的……

从金沙滩出来,小女儿开车,跟着导航开上了胶州湾跨海公路。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头顶是蓝天,像浅浅的低低倒扣的锅盖,两边是浩瀚渺远的大海,无边无际。桥栏把大海切成一条条的长方形,无限延伸。海鸥在长着海鸥翅膀样子的路灯下飞翔,车子驶过,看到它似雕塑一般悬浮在空中凝然不动。爱人几次要求女儿停在应急车道上看看大海,都遭到小女儿温柔却坚定地拒绝:“不好吧?你没看见路牌上写着‘禁止在应急车道停车观光’?”我们也只好抻直了脖子,紧盯着黑油油的路面飞速向后驶去,前面新的路面又不断涌来,路两旁的桥栏、标志杆、电杆迅速后退,桥下的海水转瞬即逝,新的一波又画卷般展开。我们的车子好像在天空飞行,蓝天、海水、翱翔的海鸥都和我们融为一体。某处下坡拐弯处,桥栏一下子折过去矮下来,车子仿佛驶离了人间——或是天堂,或是地狱。总之,这段三十公里的跨海大桥高速路确实让人震撼,我们一路上惊呼不断,赞叹不已。

二十几分钟后,像通话中的仙境一般,远处的天边隐约出现了绿树、房屋,然后越来越清晰,高楼大厦、公路树木,美丽的海宾城市——青岛,像仙女的玉体横陈在我们眼前。

找到下一个预定的民宿,稍事休息,出来转悠。门口就是地铁,女儿说可以坐地铁去小麦岛。于是我们一行四人走进地铁站,转乘两次在离小麦岛还有两站时下车,在青岛上学的小女儿说这里可以吃饭。我和爱人在一家面馆要了一份海鲜面和酸菜肉丝面,海鲜面里有大虾、花甲,爱人看了一眼就说不喜欢,让我帮他吃掉;酸菜面里的酸菜也不对口味,我们俩勉强填饱肚子,付了钱出来。两个女儿在外面买零食:小馄饨、鸡排、冷饮。

小女儿说小麦岛有点远了,今天可以不去,附近有一处小海滩可以走过去看看。我们问有多远,她说一公里。我们都说一公里可以走走。

随着人流,沿马路走了很长时间,七拐八弯,走得腰酸腿疼,好像远不止一公里,大女儿笑着说,仙女一直在骗我们,肯定不是一公里。小女儿抿嘴笑笑,看看手机说,一点八公里,不够两公里都是一公里么。

到了,小女儿说。沿着路边窄窄的石阶往下,踏着大大小小圆滑的卵石,来到了一处石滩。今天是六月十三,天上有一轮几近圆满的月亮,柔和的月光洒在海面上,黑沉沉的海面泛着片片银光,海浪一刻也不平静,哗哗地起着波浪,白色的浪花闪闪烁烁。岸边卵石间形成一条条细细的水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水边借着手机的微光,弯着腰在水里、石头下摸索,捡拾小螃蟹、小海螺。

海风轻轻地吹拂,我和爱人拉着手在石头上慢慢走,我笑着说,这不是亲密,而是需要,我不拽着你会滑倒的。爱人说,是呀,不知不觉就活成了别人眼中的榜样,我们身后也会有人边悄悄拍照,边说看这俩老夫老妻,多么恩爱!说完我们一起回头,发现果然有人在拍照:大女儿拿着手机,悄悄跟在我们身后,手机里已经拍了好几张;小女儿坐在石阶旁高大的岩石上,单手托腮,静静地坐着,她长长的头发随风扬起。

下一站是五四广场。女儿手机叫了滴滴打车,我最后一个在后座左边上车,坐好后随手关门,但不小心没关紧,想再打开关一次,却怎么也打不开。司机说左边的门为了安全,设置的里面打不开。他告诉我“就这样吧,只要不倚门就没事,走着再说。”我赶快答:“不野蛮……”说完忽然明白过来,急问一句“什么?”女儿都笑起来,告诉我人家说的是“不倚门”。爱人瞅我一眼,鼻子里哼一声,笑我:“怎么想来!”

五四广场人很多,大女儿指着中间巨大的红色火焰状的雕塑让我猜是什么,我说是火炬吧,像个红色的冰激凌。小女儿说这不叫火炬,这叫“五月的风”,用钢筑成。外面红色涂料,螺旋形从下向上腾起的造型,手法洗练,线条简洁,质感厚重,表现腾空而起的劲风形象,给人以力的震撼,是五四广场的灵魂。

广场外围参天耸立的几座大楼上灯光变换,色彩迷离,霓虹闪烁,五彩缤纷形状各异的图案闪亮登场,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女儿说这就是著名的灯光秀,九点就关了,还好,今天我们赶上了。

那边三百米左右就是奥帆中心。远处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有两艘灯火辉煌的巨型游船在行驶,靠近对面岸边,连在一起的五环在夜空中闪闪发光。大女儿问我们知不知道五环的五种颜色各指哪几个大洲,我们一时答不上来,爱人说,亚洲肯定是红色,因为我们中国人喜欢红色。女儿告诉我们不是这样的,黄色代表亚洲,黑色代表非洲,蓝色代表欧洲,红色代表美洲,绿色代表大洋洲,纯粹以肤色区分。

接下来是今晚最后一个项目——喝啤酒。玩了那么长时间,又累又渴,正好品尝正宗的青岛1903draft啤酒,就着几叠凉菜,夜晚的凉风吹着,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这次来青岛主要是因为小女儿。她刚刚本科毕业,今年开始在山东大学读研。当时保研的时候,北京有两个好学校可以上,但女儿还是选择山东的青岛校区,并且在大四后半年,也就是去年冬天申请提前在山大跟着导师做实验。我们都想她是因为那个在青岛上班大她一届的男朋友。

今年算是正式入学,她说她要早点到学校早点干活,大女儿这几天也有假期,于是我们也就趁着送她来一趟难得的原生家庭四人行。

来之前,我和大女儿都想着到了可以见见那个男孩儿,但爱人黑着个脸说,玩儿就是玩儿,见什么男孩儿,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我和大女儿也就互相看看,不再说啥。

其实我和大女儿都知道,小女儿和男孩谈得很好,她的照片和朋友圈经大女儿之手转给我(她把我和爱人屏蔽了),我又委婉地说给她爸爸。爱人虽不激烈反对,但我知道他并不看好,那么远,也不知道孩子品行如何,家庭怎样。

所以,我们这两天只是开心玩,几乎忘了小女儿的事。这天按计划去青岛军事博物馆参观。本来这里也是不要门票的,但是参观的人多,需要提前预约,一般的游客预约不上,只好找中间人,这样花了钱。

军事博物馆很值得参观,爱人看得很入迷,我紧紧跟着他问这问那,在一门大炮前,他详细给我介绍了当时操纵的人数和各自所在的位置和职责,怎么配合,以及他做炮兵时所承担的任务。

开始的时候,俩女儿还跟着,走着走着就散开了,再遇上时已经来到第三展厅。

参观完展厅,我们穿过大厅,从后面绕过去,从玻璃门来到展厅后面的大海边,岸边水面上停着两艘军舰。爱人兴致勃勃往前走,大女儿拉住我胳膊欲言又止,小女儿在入口处停下来,满脸疲累的样子。我说,你要累了就别上了,在这儿等我们。随后拉着大女儿跟着爱人随着人流上了军舰。

我边走边和大女儿是说,她身子弱,受不了累,让她歇着吧!大女儿说,什么呀!人家正纠结呢!我连忙问纠结什么。大女儿说,小B说今晚要出差,出发前想见见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问我可不可以陪你们玩了送你们回家歇着,让我和她去见见。我一听也心烦意乱起来,说跟你爸说说吧。

前面走着的爱人回头向后看了几次,不见小女儿,连着问了几遍她去哪儿了,怎么不来。我眼睛看着别处,假装云淡风轻地说,男朋友想跟孩子见面,孩子左右为难,心不在焉,怕你生气,没心思各遛了。爱人像没听到我的话,急匆匆往前走,边走边指着军舰上的各个部位评论一半句。我也“啊啊呀呀是是是对对对”地附和,一边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

跟着人流上了楼梯到二层,从这头走向那头。我的心思全不在军舰上,心急火燎忐忑不安地惦记着宝贝仙女,心一阵阵地烦乱,总怕她难过。大女儿一边跑着到处看,一边不时看看我的脸色。我说你好好参观,一直看我干什么。

爱人走得很快,隔一会儿就驻足回头远远地看入口。我说你快点好不好,都十二点多了,肚子要饿了。他好像在等我这句话,一拍即合似的,赶快说,是呀是呀,我也是说快点,咱们往回返吧。

于是喊大女儿一起往回走,大女儿从远处左顾右盼地慢慢往我们这边走。爱人这时低低的但满含关爱地跟我说,告诉孩子,想怎样就怎样,不要为难,让男孩过来,或者孩子开车过去都行,快快乐乐地,不要有任何负担。

我嗯了一声,转身大步向前走去,因为他的话让我心里发热,浑身感动得颤抖,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像随处可见的海水一样一波波起伏,一浪高过一浪,从遥远的天边打过来,温柔地扑到沙滩上,润湿了眼角。我抬起手,把两根食指伸到眼镜片下抹去一滴,但紧跟着又有一颗,我眨眨眼睛,竭力把还在上涌的热流咽回去,压下来,抑制住。

大女儿跑过来,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妈妈,我就知道,只要仙女不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安心跟我们各遛,哼!我说,你个意见箱,又开始提意见了。随后我拉着他快走几步,悄悄跟她说,你爸爸说让仙女怎么想怎么就怎么。她一脸惊喜,还不忘说,我就说,爸爸会同意的么。

小女儿听说爸爸同意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在大女儿问她需要不需要有人陪伴时,她又用那种柔柔软软的腔调慢吞吞地说话,不——用——了吧?大女儿继续开玩笑,你们见面,我陪着多好!小女儿悠悠地——这——不——好吧?不过,也可以。大女儿嗲声嗲气地告状,妈妈,你看她,现在的话完全变了,明显不需要我了,怎么能这样啊!

出了博物馆,沿海岸绕着往出口走。一路上到处都是卖吃的玩的,各种海产品,鲜花,切好的西瓜,冰棍, 肥实厚大油汪汪的面包……爱人用手揽着小女儿的肩,不时低头问吃这吃那,不等她回答,就随意买了两盒西瓜、七八串烤肉、酸梅果汁,他还要买面包的时候,我拦住说,吃这么多乱七八糟,占了肚子怎么吃饭?

绕到博物馆正门,对面都是各种小饭馆,人很多,哪家都是人满为患,前面的还没吃完,后面的早站在桌边等了。我们在一家面馆坐下,大女儿爱提意见,但是很节俭,总不舍得浪费,她看着菜单要了最便宜的刀削面;我喜欢吃辣,点了油泼面,爱人想吃肉,选了大米排骨;小女儿略一思索,歪头轻轻跟服务员说,青椒炒肉盖饭,加一份小酥肉。

点完后俩女儿鸟儿一样叽喳着飞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两瓶可乐和一瓶水进来。大女儿笑着说,这水可难喝了,但是这是本地特产,据说对身体好,有清热解毒活血利尿的功效,所以必须尝尝。我拿起瓶子看了看,上面写着“白花蛇草水”,打开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并不难喝,还微微有点甘甜。我随后递给爱人,他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几口,巴砸巴砸嘴,皱皱眉头说,味道可以,但怎么感觉没喝多少水,都是气。我也赶快大口喝,果然如他所说,好像水里溶解了许多气泡。不一会儿,饭上来了。一碗碗都很咸,爱人说海边的人不缺盐,都给我们了!我说是他们吃多了盐,品不出味儿了,不知道咸淡了。我勉强吃了大半碗,爱人皱着眉头夹了几筷子排骨和小酥肉,就着米饭填饱肚子;大女儿的刀削面因为汤多,里面的面显得还比较淡,所以她把面条捞着吃了,留了多半碗清汤;小女儿不喜欢委屈自己,又正好这几天减肥,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一幅打死我也不吃的样子。大女儿看着满满的盖饭批评妹妹,这你就太过分了!爱人在对面瞅了大女儿一眼,马上说,过什么份,不想吃就不吃。然后歪头看着小女儿谄媚地笑,俺孩儿想怎样就怎样。大女儿拿起妹妹喝剩的可乐晃荡晃荡,轻轻叹气,哎!

小女儿爱喝可乐,但每瓶只喝几口,理由是可乐对身体不好,不能多喝,但又想过嘴瘾,所以喝半瓶扔半瓶。我们都说这太浪费了,可她置若罔闻,继续我行我素,还美其名曰,跟吸烟一个道理,扔了和吸了一样。

从饭店出来,要走好长的路才能到停车场。中间路过鲁迅公园,我们走进去,在海冰第一浴场对面,公园的一处绿树掩映的青草坡上,有许多人坐在红褐色的岩石上乘凉,我们也选好位置加入其中。

“妈妈,你看蔚蓝的天,蔚蓝的海。我就说昨天的海怎么是绿色的,肯定是因为天不是很晴朗,虽然有阳光,但是还是灰蒙蒙的,所以海水发绿。今天阳光很好,海水就变蓝了!”大女儿絮絮叨叨。

“海水还是绿的好不好?”爱人眺望着大海说。

“明明是绿的,怎么看的?”我也表示不可理解。

“啊……”大女儿开始困惑。

“爸爸妈妈分不清绿色和蓝色,我早就发现了!”小女儿轻声跟大女儿说。

“是吧!我说呢!吓得我都怀疑自己了。”大女儿终于找到同盟,得到认可,欢欣鼓舞。

“不用怀疑。”小女儿还是那种轻轻的声音坚定的语气。

“绿色!你仔细看,天那种蓝和海的颜色一样吗?”我坚持。

“妈妈,你看,”大女儿指着草地上的青草,“这绿和海水的颜色一样吗?”

“海水一起一伏,高起来的时候是蓝的,低下去的时候是绿的;深的地方是蓝的,浅的地方是绿的。”爱人开始讲道理,听起来蛮科学的,但我听起来却觉得他在打圆场。

“不是你们错了,是你们那一代人都这样认为。”小女儿开始总结。

“他们色盲?”大女儿表示怀疑。

“不是色盲,这么说吧,可能你们那时的老师大人都是指着这种颜色对你们说,这就是绿色。”小女儿看问题透彻,“所以,某种程度上,你们也是对的。”

…………

休息好,沿着海岸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我还在一边指着沿途所见的海水,一边试图说服孩子们海水是绿的,小女儿早已不屑争论,连连点头;“你说的对,绿的!”…………

本来还有几个景点要看,但爱人说天太热,浑身困乏,想回去休息,于是打道回府。

爱人睡觉的功夫,我被俩女儿绑架,开车去了盒马鲜生超市。我本来只是想买几根青菜,几个西红柿或者土豆小瓜,用民宿的灶做一顿可口的家常便饭,结果她俩乱七八糟花了二百多,我们推着满满一车东西到出口,小女儿跑到前面结账——因为爱人提前把钱打在她手机里,说是她包揽一切花费,其实大部分时间爱人出钱——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多给仙女一些。

很偏心不是?这不,我也对大女儿开玩笑,又花我仙女钱!大女儿憨憨地笑笑说,发过去发过去。小女儿看着手机,又是轻轻缓缓婉婉转转地说,你还给我钱?“钱”字拐了好几个弯最后一锤定音,戛然而止,表示客气地断然拒绝。

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小女儿开车,好几次出现危险状况,不是走错路,就是转弯太急,或者顾得了左,看不了右,有一次拐弯时右边紧擦着一辆车驶过,吓得我们心惊胆寒的。我说,晚上别开车去找小B,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叫他过来和你一起开吧!我这一说,仙女也不敢自己开了,下车后就联系小B,让他晚上坐地铁过来。

问题又来了,我们到底要不要见见。最后也不知是心照不宣,也不知是俩女儿故意为之,她俩对我们说,走,下楼去小麦岛。我们跟着下来,迎面碰上正走过来的小B。虽然没见过面,但他大概的轮廓太像照片上的人,所以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高高的个子,笔直的身板;爱人后来说“一张娃娃脸”,就是个小孩样,满脸单纯。

当时暮色昏沉,周围的景物都暗淡下来,再加上视力问题,我看得不太具体,但小B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还是印象深刻。他大大方方问阿姨叔叔姐姐好,说跟仙女说了,想一起吃个饭,好尽地主之谊。我只顾观察听他说,笑了笑没说话;爱人也笑笑,向前走把手里的垃圾袋扔到旁边的垃圾箱里,扭转身说,不用不用;大女儿和他们熟悉,只笑不说话。小女儿可能觉得太尴尬,低头快速地说,你们自己去玩吧!我们走了,不送你们!这次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好好,又纷纷补充,慢点儿啊,注意安全!

地铁上,爱人揽着小女儿的腰,低头轻声细语,看起来就是个孩子,还不错!

大女儿转头就反馈给小女儿,小女儿第一时间急急回复:真的?快跟我详细说说……

那天晚上下了小雨,我和大女儿在小麦岛玩了很久。我们沿着海岸绕着海走,凉凉的雨滴一点两点落在身上,腥咸的海风鼓荡着衣衫。走在黑暗处看对面远处岸边明亮的灯光,听“哗——哗——”有节奏的海浪声。回来时从明亮的灯光处走过,回头看身后的大海,黑黢黢和天连在一起,分不出哪儿是海,哪儿是天,感觉被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着,恐怖,压迫,却又那么神秘,充满诱惑。

我们前脚进家,小女儿后脚也到了。我凑过去,捧着她细腻光滑红扑扑嫩生生的脸颊看,然后满怀爱怜地说,七(可爱)!

爱人一如既往起得很早,我听见他在厨房哗哗地接水,吧嗒打火,于是赶快起来,看见他站在灶台边,炒锅里装了浅浅的水,一个盘子倒扣在水里。他手里拿着昨天在超市里买的花卷,正要往盘底上放。我一边说着不能这样馏馒头花卷,一边打开柜拿出一个小碗,一把推开他,把盘子捞出来,小碗站进去,夺过他手里的馒头,连同剩下的,一共四个,轻轻地在碗里堆叠成一座小山,然后盖上盖子看着他。他瞪我一眼说,就你能,我那样怎么就不能馏了?我说你不懂,那样水会溅到花卷上,不好吃了。他白我一眼说,你给我搁着,我还不信了。不过他只是这样说说,转身又去了卧室。

简单洗漱后,花卷也馏好了。锅只有一个,我把花卷拿出来,又接上水,用昨晚剩下的现成西红柿青椒土豆菜和挂面做了两碗汤。我和爱人各盛了一碗,配着花卷吃了早饭。

时间还早,孩子们还在睡觉。爱人又躺下拿着手机听歌;我躲到卫生间写流水账文章。

孩子们起来时已经八点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透过窗户往外看,雨丝斜斜地断断续续地落,像断了的银线。不一会儿,雨声大起来,哄哄哗哗,窗前的雨线变成了密织的雨帘。楼下的路黑亮黑亮闪着水光,雨滴泼溅,跳起一朵朵水花儿,水花儿破裂,变成一圈圈涟漪,荡满了整个路面。

我说这可怎么办,天不作美,不能出去了。小女儿站在客厅的穿衣镜前, 双臂往后一扬,把长长的红发抚到脑后旋紧卷起,用一根筷子作簪轻轻扎好,然后左扭右晃,边欣赏自己美丽的容颜边胸有成竹地说,没事儿,这儿的雨下不大,一会儿就好。

果然,大女儿悠悠闲闲吃完她昨天买的小蛋糕,小女儿喝了杯奶后,雨声小了下去,窗户外几乎看不到雨落,只听到汽车从远处驶来又驶去,声音哗地扬起又呼地渐落,像海浪欢笑着扑向岸边再退下。

开车去石老人浴场,路上雨又开始淋淋漓漓。到了后看见一个酒店前的空地上有P字样的指示牌,爱人不假思索地把车开进去停好。

雨下得不大,但风很猛,它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左冲右突,疯狂地扑过来,用爪子刮擦着伞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它胡乱地掀动衣衫,衣裙一会儿贴着胸脯向后鼓荡,一会儿扒着后背向前飞扬;大女儿穿的短裙,裙摆扑扑闪闪,风嬉笑着往里钻;女儿一手按裙,一手拿伞,风钻不进去,于是掉过头,从伞下猛地往上撞,那伞被撞得晕了头,糊里糊涂地转了方向,变成了一朵酒杯状的玉兰花儿,一根根细细的撑杆儿是它清晰的花茎;小女儿的长发早已散开,闪亮的红发一会儿齐刷刷向这边飘,一会儿又整顿顿向那边飘;大女儿的短发被风一股脑儿地往上吹,像一群玩疯了的孩子,东倒西歪,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前呼后拥,我指着她说,你的头发群魔乱舞;那边爱人拿着手机在风中抓拍,接过我的话头说,快看看你自己,你的头发三长两短,横五四六,七缠八绕,疙里疙瘩,成鸟窝了!

爱人戴着女儿买的遮阳帽,我们仨都艰难地打着伞。风呼呼地刮着捣乱,我们转着圈迎合风的脾气,但还是不能讨它老人家的满意:它把伞吹得一会儿前仰,一会儿后合,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哈腰;我们“啊啊”地惊叹,风雨中飞翔的海鸥也“啊啊”地喊,和汹涌澎湃的海浪声混合在一起,像一曲威武雄壮的交响乐。浴场入口的喇叭连续广播着“由于天气原因,游泳的人赶快上岸……”。

大女儿指着对面的小礁石和旁边横卧的小山状的大礁石,在风中大声地朝我们喊:“你们看,这俩到底哪个更像石老人?”

“当然是小的。”我一边用力把扬起的伞面按下,一边大声回应。

“哪里像了?”小女儿用的反问语气。

“一个老人干完活,坐在岸边拿着烟斗抽烟。”爱人一手按着太阳帽,皱眉眯眼大声说。

“或者坐在岸边,头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手抵着头……”我发挥想象。

“好吧!你们说的对。”大女儿大笑。

“好了,这就算游了石老人,撤吧?”我开始带头往回走。

他们于是都跟我往回返。风更加猛烈了,低处细长的小草集体醉酒似的左摇右晃;路旁的树一棵棵疯狂地摇摆,像喝了超大量的摇头丸;数不清的树叶哗啦哗啦地抢着说话,像人山人海的会场上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迎风的伞被欺负成了饱胀的花骨朵;人顶风走几乎迈不动步子,顺风走感觉要飞起来;有两棵细瘦的小树被风施行了腰斩,被截去的上身可怜巴巴地躺在路边,还竖着的下半身在风雨里瑟瑟发抖;天压得很低,风把云层吹得一纵一纵,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从下车到上车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开出来时扫码付费15元。原来这是酒店的停车位,我们只看到P,没看到旁边指示牌上清晰的大字:一小时之内15元。

这应该是这些天来最不合算的一次花费。

左转,紧挨着酒店外边,一大片停车场,我们这才知道停错了地方。

下一站是即墨——女儿学校所在的区。

车开出没多久,风雨就都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路边的绿植闪着干净的油光,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排排低矮建筑的红色屋顶。我们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说笑。我想起昨天在哪儿看到的早晚餐饭店让他们猜名字,爱人说,早晚来?大女儿说,早晚店?小女儿说,日出日落?我说都不对,是朝朝暮暮。

“我学校门口有个卖菜的店,名字跟鲁迅的《百草园》有关,猜猜?”

“三味蔬屋?”小女儿脱口而出。

“还是我娃!”偏心时时在,夸她总是不由自主。大女儿撇撇嘴:“切!”

“矿务局那儿有个湖南特色菜的饭店,跟一个成语有关,猜!”

“看那山,隐隐约约,秀秀气气的,跟我们的山全不一样。”爱人指着远处的山,不再理我的话。

女儿也被吸引,话题开始转移。隔了一会儿,小女儿扭头问我,叫什么,那个饭店?

“朝夕湘厨。”

…………

在石老人那儿可能受凉了,肚子忽然隐隐作痛,皱着眉按着肚子忍不住哼哼起来。大女儿问我怎么了,我说肚子里翻江倒海,可能是孙悟空进去了,这会儿正拿着金箍棒上蹿下跳呢!

小女儿说,马上就到,忍一忍。

果然,车子很快驶入即墨区。路过学校时没停车,只看了一眼,爱人在小女儿的引导下直接开到不远的一处农家乐饭店。

停车时爱人一边右转靠边一边看着右边写着的“丰泽园”的农家乐,车子咚地撞上路沿石,我“哎呀”了一声,责怪他不专心开车。

好在有惊无险,车紧靠路边停好。

进去后先在卫生间腾空了肠胃,大概二十分钟出来,菜已上桌,爱人和女儿都在等我吃饭。

辣子鸡,油焖大虾,炒蛤喇,海菜凉粉,炒鹅蛋,还有长的像船一样的切成块儿分开吃的大馒头。前面四种都没吃完,只有馒头不但吃完了,还又要了一份。

从饭店出来,我最后一个上车,开门时低头看见车边一个深绿色的手镯闪着宝色光,于是下意识地赶快捡起来,心里一阵狂喜,想着今天可能捡到了宝贝。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好多念头:怪不得一向开车稳妥的爱人今天会撞了路沿石,怪不得一向不爱左顾右盼的我今天要低头瞅一眼地面,原来是冥冥中有人指引让我发点小财呀!

这种暗暗得意和沾沾自喜似乎只持续了一秒,我忽然感觉这个镯子有点眼熟。于是在拉开车门坐下准备报告惊喜时,迅速瞟了一眼身边大女儿光光的两个手腕,临时把到嘴边儿的话改了:

“娃,你的手镯呢?”同时亮出出手中的宝贝让她看,“是不是你的?”

原来女儿来时路上自己左手玩右手,慢慢把镯子退下来放裙子上,下车时忘了,镯子就掉车旁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财迷呀!

下午去了学校,参观了学校的博物馆,里面有好多著名文人的雕像,栩栩如生;玻璃罩子下展出的两篇科举文(刘暐泽和吴泰来)让我和爱人赞叹不已,俩女儿则连连摇头感叹科举制害人不浅。我想拍照留存,把手机最高限度地举到玻璃罩上方也拍不全长长的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排列的工整字体,只好一段一段分五次才拍完。

从博物馆出来,步行到海边看了学校对面的大海,跟其它海一样的无边无际,一样的水天相接,我们一样的对它稀罕喜爱,不想离开。

像史铁生《我的地坛》里写的: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时间毕竟是不早了。像一个孩子,玩累了可还没玩够呢!

我们依依不舍地向学校外面的停车点走去,上了车,爱人回头凝望学校门口的“山东大学”四个潇洒飘逸气度不凡的大字,忍不住赞叹:“这字真漂亮,谁写的,我怎么看着像毛主席的?”小女儿拿出手机一查,果然是毛主席亲笔题写。

“对吧!我就说它们看起来气势强烈,动感十足,奔放大气,自由自在,不是毛主席还能是谁?”爱人颇为自豪。

明天就要回去了,可能是大女儿昨天给女婿买了青岛啤酒作礼物提醒了爱人,从即墨回来后,他非要去超市买青岛特产给家里的两位老人带。我不太喜欢出来各遛带特产,况且是给老人,那些本地海鲜什么的她们根本吃不惯,可是他很固执,我也就只好依了他。

还是在昨天逛过的盒马鲜生。女儿给朋友带了一大包袋装的海鲜特产,爱人也依葫芦画瓢忙不迭地捞了两袋,我拿起一袋边放回货架上,边说我可不要,我妈妈不吃这个。说完径直往前走去,虽然背后没长眼睛,但我还是知道他肯定瞪了我一眼,怪我不领他的情。

大碗小碗的方便面,胖的肥的面包,我说不用买这些,都是垃圾食品。可爱人不听,他说明天路上要吃。我说我可不吃这些,他说他一个人吃。我撇撇嘴无语。他又拎了一件矿泉水,一些水果,小推车里堆得满满的。去结账的时候,小女儿拿起旁边货架上的一大包钙奶饼干说,这可是青岛的特产,多少年一直没变过,里面含丰富的钙,据说青岛人长得高大都是因为小时候吃这个,可以给怕怕拿包这个。我说好,接过来随手放小车里。爱人见状也赶快说,也给我妈拿一包。我故意说,不行,你妈吃海鲜!手却又拽过放扔车里。

从超市出来天色还早,我说咱们再去石老人吧,上午就没好好玩。于是我们又转道去了海边。

苍茫的大海上,这边,一轮皎洁的明月低低地挂在天空,像从海里生出来的一样;那边,灰色的云层里透出柔和的白里透红的日光。女儿喊着,快看,日月同辉。我赶快拿手机对着天空拍照,但镜头里框住月亮,框不住日光;抓住日光,又逃走了月亮。切换成全景,端着手机小心翼翼地轻轻从左到右挪移,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镜头的远处模模糊糊的爱人模模糊糊地蹲身曲腿指手画脚地在给大女儿拍照,大女儿模模糊糊地一手托着月亮,一手叉腰,踮着脚尖,扭转身体看着爱人的方向。因为只顾看他俩,镜头里的箭头偏离了中线,我赶快上下移动调整,结果拍出来的爱人成了重叠的几个,又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西天的云霞却已经悄悄溜走了,只剩下月光洒在海面上,海水一闪一闪晃晃悠悠地映出一连串月亮的影子。

沙滩上人很多,有的坐着吹海风;有的像我们一样拍照;有的在海水里玩耍。两个女儿拉着手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拽了爱人往海里走。海水冰凉透骨,从脚底一直传到全身,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嘴里舒服地“吁”了一声。爱人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他怕海水打湿衣服,每当海浪扑过来时,他就赶紧往后退。

我把裤子卷起,挓挲着两手往里面走。海浪像一堆堆调皮的孩子拉了手挺胸抬头鼓肚子冲过来,一起喊嗷;然后又低头收腹弯腰撅腚齐刷刷往后退,一起嚷哇。嗷——冲过来了;哇——荡回去了。

湿漉漉、咸滋滋的海风鼓荡着我的衣服,灌满了我的胸膛,一波波不断增强的海浪扑到我的腿上,冲向我的身体,我舒服地“啊——啊——”喊着。爱人在后边不时地叫我回头,伸臂,摆各种姿势拍照。

玩够了,从水里出来,远处的沙滩上,月光下,一个闪亮的彩色方块,女儿伸展双臂拿着发光的手机朝我俩喊。我们迎着她俩走过去,原来是女儿买的一块彩色的防潮塑料小地毯,正好可以休息。

我坐下来,用手摸了摸地毯,觉得湿漉漉的,可看看手,又没有水。空气很潮湿。小女儿拿一把小铲子堆沙雕,大女儿在上面刻出头发眼睛鼻子嘴。然后她俩叫我们看像谁,我们还没开口,她们便叽叽喳喳笑起来,一个说“像超”,一个说“像毕”。我左看右看,说,怎么像超也像毕?

俩女儿继续嘻嘻哈哈玩耍,我和爱人背靠背看月亮,听海浪声,爱人说,真好,看不完的大海呀!

夜深了,海岸上人渐渐稀少,但是我们还是不想离开。爱人跑到停车场,从车里拿出面包和水,我们吃着喝着,一直到感觉冷得受不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八(待续)

就要回去了,爱人边拿随身带的挎包,边大声说:“走,把娃送学校,咱们就回。”“人家不去学校,”大女儿拿着单元楼卡,正准备给房东打电话,听见爱人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妈妈,就我爸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小女儿本来葛优躺在沙发上,现在站起来,小嘴抿得紧紧的,一脸严肃,走到门口。我拿起鞋柜上放的在盒马鲜生买的水果刀递给娃:“把这个装好,让你用。”爱人诧异地问:“不去学校?”然后好像若有所思,然后明白了啥似的说:“赶紧的,走。”

下楼,娃正要往后边上车,我说,娃,你开!她“哦”了一声便打开驾驶室的门,一抬腿,敏捷地坐到了方向盘后。

“本来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可是已经到了,下次吧!”随着导航员幽默地告别语音,车子在李沧某小区停下。我对爱人说,上不上去?“不上!”爱人坐在副驾上,脸朝着玻璃窗,声音冷漠。

“那妈妈你上不上?”大女儿一边下车,一边问我。


“上呀,都过来了,干嘛不上,去看看。”我开开心心下来,跟着已经下车的小女儿走到后备箱那儿,大女儿也从车那边转过来。我们把带来的牛奶、可乐和娃的其它东西拿出来。关上后备箱,发现爱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他用另一只手接过我手里的牛奶提着,边走边四处看。

进了小区,左转,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两旁有高大的树木,树下绿莹莹的各色小草,高高低低,粗细间杂,但都长得精精神神。

“还远吗?”我问。

“不远,就这儿。”娃在一个单元门前停下。

进门,上电梯,八楼,出电梯,右转,两扇虚掩的木门。娃在前面轻轻推开,是两户住房的外面走廊,靠右边的墙立着一个窄窄高高的简易书柜,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教科书。我问,娃,这是你们的书?她说,不是,那家的。

正对着外边门的是一扇紧闭的防盗门。娃走上前,从包里拿出钥匙,轻轻一旋,门开了。她闪身进到门里,站在门的一侧笑着说:“进来看看,猜猜这个房子多钱。”

“多钱买的?”我边往里走边问。

“不是,他租的,问你们租这个房得多钱?”

“多钱?两千?”我问。

“一千七。”娃说。

“一千七也不贵吧,外面大城市都贵,不比在家。”

爱人不说话,和大女儿先后把东西放好。

大概一二十平米的房间,除了卫生间,厨房客厅卧室都混合在剩下的不大的正方形空间里,一边靠墙依次摆着女儿的大行李箱,小行李箱、没拆包装的快递大盒子、电吉他和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一边摆着一台小型全自动洗衣机,洗衣机过去就是厨台,油烟机和炉台看起来还算干净明亮。另两边沿墙角放了一支床和柜子,整个屋子的摆设看起来四周高而且密,床像跌在一个小山谷里。我们四个人站在屋子里,感觉东扭不能西转。

把东西放下,我拍拍洗衣机:“房东的?”

“嗯!”

“这火也是?”

“昂!”

爱人还是沉默。

“那我们走吧?”大女儿说。

爱人转身出门,面无表情。

“走吧。”我边说边也跟着往外走。

“怎么了?你们为啥不说话?”娃一手拽住大女儿,一手拉住我,满脸紧张,不知所措。

“我爸爸为啥不说话?”她又强调。

我推开外边的门,看到爱人站在电梯前,他扭头咧嘴一笑,很勉强的样子。

“没说话吗?哦,娃快看,你爸爸笑呢!”我不想让孩子忐忑不安,连忙打圆场。

“笑甚呢笑!”爱人瞅我一眼,把笑容收回去。

“那你不高兴了。”我也瞪他一眼。

“没有,怎么不高兴!”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那你们走,我不下去了啊!”娃跟在我们身后,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下楼,爱人叹口气,很用劲儿地把矿泉水瓶盖打开,仰脖咕嘟咕嘟喝完,向旁边的垃圾桶走几步,抬手“咚”地一声把瓶子扔进去,又叹了口气,大踏步地往前走。

这次爱人开车,大女儿坐副驾,我坐后面。车子开出老远,我们说都没有说话,只听到爱人隔一会儿就长长地出一口气,好像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

“爸爸,我想给你讲讲燕的故事,你想不想听。”大女儿打破沉默,燕是大姑姐的女儿,很优秀的孩子,北大研究生,现在在上海中国银行上班。

“不想听!”爱人很敏感,他知道女儿要教育他。

“哎,其实也还好吧!娃开开心心,你们不要这样。”

“没有脑子,家里宽敞舒服的大房子不能多住几天,非得跑这儿。”爱人用拳头敲了一下方向盘,好像那是娃的脑子,这一下就能敲醒了似的。

“那不能比,人家喜欢么。我也是在外面读过书的。你们说怎么办,他们都不愿回来,在外面打拼就是这样。要我说,娃谈恋爱开开心心,学习又不影响,这不是顺利保研么?你们不满意啥?”

“租那么小的房子,一看这家就不行。”爱人想的很多。

“听娃说,人家以后要买房。”我说。

“骗谁呢?要有钱早买上了,还用等以后?”

“娃,你们家酒店建得怎么样了?”我心里不高兴,岔开话题。

“嗯,拆了旧房了,准备开始建呢。就是他妈妈隔几天就说一句:这个酒店还是别建了吧?我怎么想它都挺难的,陪进去怎么办?”大女儿这些天因为建酒店资金紧张。

“我也觉得他妈妈说的对。”我悠悠地说。

“可是她就那么说说,家里好像没人听她的。”女儿说。

“那她跟我在家中的地位一样啊!”我不无讽刺地说。

“哼,你?”爱人边摇头边冷笑,大女儿回头看看我,也笑:“不是吧?”

“怎么不是?”我一下子情绪失控,心里的委屈像决堤的潮水哗啦啦奔涌,“你看不见我一直看着你爸的脸色行事?人家黑着个脸,我就心里七上八下;人家说不要让娃为难,想去见就去见,想让来就让来,我就感动得哭;现在临了临了要分开了,你爸爸又开始凶,让孩子一个人在外地忐忑不安……呜——”我哽咽着说不下去,干脆哭出声来,任眼泪流淌。

“哎呀妈妈,你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反正你就是哭,别这样嘛!”大女儿说,扭头看我。

“就是说。”爱人声音温柔了许多。

“你说怎么办?你也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孩子在外面,这么个年龄,怎么能不谈恋爱?现在都这样,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看看自己,那不都一样?为什么到你自己这儿就过不去了?霞你是不知道,她结婚前也和人住一起了,不过没跟你姐说而已,你凶什么凶?”我干脆一发不可收,把使他最担心最不高兴的根源揭了出来。

“我哪不高兴了?”爱人的声音开始发虚。

“怎么没有?你自己没感觉?一会儿一声一会儿一声地叹气,以为谁不知道?”

“没感觉。”他摇了摇头,有点落寞,有点惆怅,边说边又去拿水。

“喝完给我!不要又给我扔垃圾桶里,告诉你给我留着,你生气得都忘了!”

“你要这个干啥?”

“攒着!买房,给我娃在青岛买房。有房有钱有工作,我娃爱跟谁好跟谁好!”我赌气似的说。

“哈哈哈,好,买房!告诉娃,先看好了,这就买!”好像清风吹开了乌云,爱人的声音无比轻快,天一下子晴了,我们的白色福特在高速路上飞奔,车厢里传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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