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很多年的夏天,都没在家里待过,没去老屋就更久了。在城市里晃荡了这么多年,却总能在这个季节曝晒后的傍晚想起,小时候坐在老屋弄堂口,挥着密汗,摇着蒲扇,等待着一丝凉风的感觉。

老屋建起来很久很久了。堂屋里那两根我一个人抱不过来的木柱留下的纹路比我见过的所有老人都沧桑。柱子的底座是花岗岩的,下方上圆,圆柱内接方形底座,留下的四个脚,经常用来放装洗衣粉的盒子,底座的边缘雕有朴素简单的花纹,不知是本就被打磨得圆润还是因为历经了太多的岁月而变得光滑。悬挂在柱子顶头和青砖墙之间的是两米多宽的实木雕花板,我依稀能记得上面雕的是喜鹊登梅,只是上面有几小块被削去了。听爷爷说过,那是打仗的时候子弹留下的痕迹。双层的青砖墙高五六米,屋顶是青瓦,哪怕爷爷每年都会请人修理,下大雨的时候还是会漏水,地是泥土地,积水的时候会有点滑。雨季来的时候,经常能在墙角发现薄薄的青苔。老屋里除了堂屋其他的房间窗户比较小,不太明亮,傍着的后山上是一片竹林,现在这个季节,白天鸟鸣不断,一到晚上夏虫叫得特欢快,但住在那里的时候,却能睡得很沉。老屋的前面是一片池塘,夏天的时候会撑起满池的荷叶。

青砖石瓦终是难抵一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十几年前,我住进去时,老屋剩的房间已经所剩无几,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只有一间卧室,一间暗房和厨房。暗房里那会儿放着爷爷奶奶的寿棺,当时特别害怕进去,也以为会永远放在那里,但不知道放在那里其实是种踏实,反而不在了会令人不安。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它被埋入黄土掩去痕迹,再进去空荡荡时,浓厚的悲凉从心底生起。

老屋以前是和别的老屋连成一片的,我记得的是,爷爷住的地方和外公住的地方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老屋里还挺热闹,一到做饭的时候各家的菜香混到一起,隔很远还是能闻到。我小的那会儿,奶奶家的厨房隔壁也是住的一对老夫妻,那家的老爷爷因为生病,我几乎没见过,经常隔着门窗还能听见那家的老奶奶习惯地抱怨不知道那家的爷爷还要熬到什么时候。为数不多的一次进去,那位老爷爷因在房里躺太久脸色像白蜡一样,便退了出来。有时候其他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在堂屋里待着也能听得到那位看爷爷的呻吟声,起伏着的喘息声是生命存在最后的痕迹。不知过了几年,在我还没出村读书的时候,那位老爷爷就不在了。

爷爷家的隔壁,住的是我唐爷爷,我爷爷的哥哥。或许是唐爷爷显得比较威严,我挺怕他的,但是他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又没那么怕了。唐爷爷家的那位奶奶年轻的时候就走了,一直也就一个人过着。本来唐爷爷膝下无子,爷爷把我最大的大伯过继给他,让他老了有人照顾。年轻的时候干过革命,当过干部,老了有点津贴,所以总有糖。唐爷爷特别爱喝酒,每顿都要喝上一两口,我现在还记得他身上那好像永远散不去的酒味。他话不多,坐在一起的时候不怎么聊天。也就不知道他那藏在心里的滋味,是苦是甜了。幸运的是,到后面有个老奶奶不时来看望他,也算是宽慰。唐爷爷走得很突然,那一天是国庆。当时听奶奶说,前两天还好好的,突然就病了,那病来得很快,到走也不过两三天的时间,走的时候是国庆的清晨,大伯叔叔们都守在旁边,我呆呆地跪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奶奶后面经常说,唐爷爷这辈子挺好,走的时候不痛苦。

在唐爷爷家的隔壁是个木匠,木匠是个天才,自创了很多雕花样式,在我爸妈那个年代,村子里结婚的都会准备他做的雕花木床,刷上红绿黄等油漆,带着木塌,是家里最气派的家具。后面因为拆装太复杂,占地这些木床的木板都成了柴火付之一炬了。木匠因为手艺好,成为了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很早就建起了两层楼。他做的活很好,所以经常有人请闲不下来,做多了吸的粉尘太多,后面得了肺结核。悲剧总是接二连三,木匠叔叔走后,他家的小儿子精神出了问题,成为了村里头的疯子。疯子不伤人,他伤自己。最严重的时候,他的腿被开水烫得十分严重,后来因为感染年纪轻轻也走了。

连着那生病爷爷家隔壁的,是我外公家。是的,我外公家也算我爷爷家的邻居。外婆身子不好,在我妈妈没结婚的时候就走了,我这个外孙就没机会见到她老人家了。外公喜欢打牌,也喜欢喝酒。因为有退休工资,所以每个月总有时候会有钱,我经常会找他要钱买东西吃,运气好的时候能给我两块。牌技也不好总是输,到了月末抽烟的钱都没有了。外公不太会收拾,房间里面很乱,喝酒太多,给我的印象是迷迷糊糊的。可就算迷糊,他还是来我家照顾了我和妹妹一段时间,那应该是个冬天,有天雨下得很大,风刮得很猛,我家养的那头小猪生病死了,那段时间外公经常把傍晚当做早晨。后来,外公走的时候我上初一,住校,住家里的同学告诉我外公走了,我请假回去,舅妈说不要影响我学习,劝我去上学,我又回学校了。

后来,连着爷爷和外公家的那条走廊塌了,老屋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也越来越害怕在那布满蛛网和青苔昏暗的走廊里穿梭。

读高中的时候,那一片的老屋除了我爷爷奶奶就只有另一个老奶奶了。那个老奶奶应该是村里面最穷的,命运似乎总习惯在苦难的伤口里撒盐,可老奶奶却是我见过最刚毅的人。那时,他的大儿子没什么手艺,试过很多可结果总不太好。二儿子特别老实说不出几句话,加上家里穷,虽然特别能吃苦,长得也高大可没人愿意嫁给他。后面好不容易讨了个老婆,却到头来才发现那个女人只是个骗子,骗走了他那微薄的积蓄。可是他也没有多愤怒并堕落,还是和之前一样,木木的,活也没少干,后面在我家不远的地方建了个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只是,到现在也还没结婚。三儿子我从来没见过,听村里人说因为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因为对方家长不愿意闹出了事进了监狱,被判了很久。另一个儿子,却是不踏实,去外面待几年有点钱了回家打打牌,没钱了再出去,终是漂泊,现在也没了音讯。可这个老奶奶,很少抱怨,屋里屋外忙个不停,粗活细活都扛着,眼看着她慢慢变得佝偻,却还是会背着点东西走在路上,尽管快贴在了地上。后面,在家呆的少了,也就很少见到。

奶奶走了十多年了,我还是经常梦到她和老屋。我记得奶奶的样貌,可忘了她的声音。奶奶特别聪明,虽然身材矮小可是内心异常强大,生养九个小孩, 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奶奶从小就特别苦,奶奶的爸妈走得很早,就剩奶奶和舅爷。舅爷因为放鸭子出意外,眼睛失明了,后来迫于无奈,当了算命先生。舅爷的二胡弹得特别好,还给我算过命,只是我不记得结果,也不知道算没算到如今如此平庸的我。奶奶眼睛也不好,经常点眼药水。

在我初三的时候,奶奶被检查出了直肠癌,晚期。那时,奶奶刚刚可以过上好日子,享享清福,特别不舍得走。当时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们没敢告诉奶奶,只是说没什么大碍。可是,病在她身上,有多痛她能知道。所以,过了没多久她也差不多猜到了。但是,她还是坚持吃药,身体不痛的时候做做饭收拾收拾家务。

奶奶在的时候,过年时最热闹的,一大家子坐在堂屋里吃饭要摆好几桌,孙子几十个闹闹腾腾的,坐在一桌的时候,经常小的抢不过大的,好吃的端上桌就没有了。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初一十五拿出自己的一套锅碗,不沾荤腥,用菜油。能走动的时候,会去镇上的庙里敬香,给我请过不少符。

当年奶奶病情恶化持续了一年多,期间看望他的人给她带的礼品在我放假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给我吃。有一次,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放假回家,到老屋是傍晚的时候,就奶奶一个人在堂屋,我进去喊了几声,直到走近了奶奶才听见,那天天气很好,傍晚的时候还有点阳光,奶奶听见我喊后回过头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奶奶的眼睛。因为长期有眼疾,眼球比较浑浊,可是触动我的是那双长期空落痛苦那刻带却一点惊喜的眼神。她笑着对我说,回来了,又瘦了,摸着我的手说是冰凉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奶奶特别喜欢吃鱼,可是因为病情吃了肚子就会特别痛,又不能吃,所以经常只吃一点点试试味。可是,疼痛并没有减缓,而且经常来得猛烈而又迅疾。我特别不敢听奶奶痛苦时的声音,但是不能做什么除了守在旁边。还记得,奶奶走之前的那个新年,我去学校前奶奶似乎已经痊愈了精神很好,还给我们做了糍粑。只是,去学校两天后,元宵节的那天,奶奶就因为病情最终走了,走的时候听姑姑说带极大的痛苦,整个身体缩成一团。那时,我真很恨上天。

奶奶走后,老屋就剩爷爷了。那时大伯住在老屋旁边,还可以照看,我高中三年放月假回家的时候,都是爷爷做饭给我吃。那时,放假我会在房间里写作业,到了吃饭的时候爷爷就会叫我,吃完后我又会回到房里继续。奶奶走之前,总担心爷爷不会照顾自己,可最后爷爷还照顾了我几年。从高中后,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就不多了。在我上大学后,爷爷就搬离了老屋,从此我也就没去过老屋了。

在我印象中,爷爷的身材一直很挺拔,干活是把好手。以前秋天的时候爷爷会去收集棕绒,到了冬天就会和奶奶结绳卖,绳子先结成小股在慢慢捻粗一点的。这种绳子是白事用的,村里的每个组都会备一副。爷爷奶奶两个人清理棕绒,结绳,绳子长度差不多从这边弄堂到那边弄堂后,挂在弄堂一端的门闩上,另一头就用工具把细绳缕直缕紧然后再对折捻成更粗的,重复几次,绳子的会变得异常的结实。这样一套绳子我一个人搬不动。从开始到最后这套绳要爷爷奶奶花大半个冬天,大概会卖三四百块钱,可这里面是沉甸甸的生命的厚重感。

我读大学后基本一年回一次,某一年突然发现爷爷曾经那直挺的背脊已经完成了一座拱桥最后走路都特别费劲,那一刻真正的明白时间留下的痕迹有多残酷。我不是一个懂事的人,在读大学后,每隔很久才会打电话给爷爷,从开始能聊天到最后他听不见,也没打过几次。还记得,我拿到研究生入学通知书的时候,爷爷年级已经快八十了,可还是做了一桌饭,为我请周围的几个邻居吃饭。爷爷年纪越来越大了后,能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到了后面也就不怎么说话了。去年五一的时候,因为爷爷病情越来越严重,我就回了家,只是没想到那一见后面竟成了永别。走之前,爷爷还说要我早点成家,只是不争气的自己如今也没能实现他老人家的愿望。爷爷走的那一天,我正出完差在武汉转车准备回公司,那天下午在学校找同学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我爸的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到武汉站坐高铁到咸宁,从咸宁打车回家已经晚上九点,那时葬礼的唢呐声已经响起来了。

老屋的人,都走了,就像老屋弄堂风消失在无法穿透的岁月里。可是存在的痕迹不会完全消失,有些记忆也不会被遗忘,因为凋敝和消亡的过程里,有些东西已经融入血液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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