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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沈从文的得意门生。著有小说集《邂逅集》,小说《受戒》《大淖记事》,散文集《蒲桥集》,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当中。下面是大师在《江城》杂志中关于人物描写的独到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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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一则杂记,唐朝有两个大画家,一个好像是韩干,另外-个我忘了,二人齐名,难分高下。有一次,皂帝——应该是玄宗了——命令他们俩同时给一个皇子画像。画成了,皇帝拿到宫里请皇后看,问哪一张画得像。皇后说:"都像。这一张更像,那一张只画出皇子的外貌,这一张画出了皇子的潇洒从容的神情。"于是二人之优劣遂定。哪一张更像昵?好像是韩干以外的那一位的一张。这个故事,对于写小说是很有启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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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写人的。写人,有时免不了要给人物画像。但是写小说不比画画,用语言文字描绘人物的形貌,不如用线条颜色表现得那样真切。十九世纪的小说流行摹写人物的肖像,写得很细致,但是不易使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用语言文字捕捉人物的神情——传神,是比较容易办到的,有时能比用颜色线条表现得更鲜明。中国画讲究"形神兼备",对于写小说来说,传神比写形象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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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沈从文写《边城》里的翠翠乖觉明慧,并没有过多地刻画其外形,只是捕捉住了翠翠的神气——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怒,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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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曾说过:有人说,画一个人最好是画他的眼睛。传神,离不开画眼睛。《祝福》两次写到祥林嫂的眼睛:——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系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亲的邻居,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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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回到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顺着眼",大概是绍兴方言;"间或一轮",现在也不大用了,但意思是可以懂得的,神情可以想见。这"顺"着的眼和间或一轮的眼珠,写出了祥林嫂的神情和她的悲惨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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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几篇小说里用过画眼睛的方法——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眼睛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儿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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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一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眯眯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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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异常漂亮的女人,有时从正面直接地描写很困难;或者已经写了,还嫌不足,中国的和外国的古代的诗人,不约而同地想出另外一种聪明的办法,即换一个角度,不是描写她本人,而是间接地,描写看到她的别人的反映,从别人的欣赏、倾慕来反衬出她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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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史诗《伊里亚特》里的海伦皇后是一个绝世的美人,但是荷马在描写她的美时,没有形容她的面貌肢体,只是用相当篇幅描写了看到她的几位老人的惊愕。汉代乐府《陌上桑》描写罗敷,也是用的这种方法——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者见罗敷,脱帽著悄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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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方法,不能使人产生具体的印象,但却可以唤起读者无边的想象。他没有看到这个美人是如何的美,但是他想得出她一定非常的美。这样的写法是虚的,但是读者的感受是实的。这种方法,至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但是现代的作家还在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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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小二黑结婚》写小芹,就用过这种方法。我在《大淖记事》里写巧云,也用了这种方法——她在门外的两棵树杈之间结网,在淖边平地上织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装着有事的样子来来去去。她上街买东西,甭管是买肉,买菜,打油,打酒,撕布,量头绳,买梳头油、雪花膏,买石碱、浆块,同样的钱,她买回来,分量都比别人多,东西都比别人的好。这个奥秘早被大娘、大婶们发现,她们就托她买东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几个竹篮,回来时压得两个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庙唱戏,人家都是自己扛了板凳去云散着手就去了。一去了,总有人给她找一个得看的好座。台上的戏唱得正热闹,但是没有多少人叫好。因为好些人不是在看戏,是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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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引《受戒》里的"娘女三个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用的也是这方法,只是繁简不同。这些方法古已有之,应该说是陈旧的方法了,但是运用得好,却可以使之有新意,使人产生新鲜感。方法是不难理解的,也是不难掌握的,但是运用起来,却有不同。运用得好,使人觉得自自然然,很妥帖,很舒服,不露痕迹。虽然有法,恰似无法,用了技巧,却显不出技巧,好像是天生的一段文字,本来就该像这样写。用得不好,就会显得卖弄做作,笨拙生硬,使人像吃馒头时嚼出一块没有蒸熟的生面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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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写神情、画眼睛,从观赏者的角度反映出人的姿媚,都只是方法,是"用",而不是"体"。"体",是生活。没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只是知道这些方法,还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反之,生活丰富了,对于这些方法,也就容易掌握,容易运用自如。不过,作为初学写作者,知道这些方法,并且有意识地作一些练习,学习用几句话捉住一个人的神情,描绘若干双眼睛,尝试从别人的反映来写人,是有好处的。这可以锻炼自己的艺术感觉,并且这也是积累生活的验方。生活和艺术感是互相渗透,互为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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