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到楼顶了,虽然时值腊月寒冬,但是他却近乎忘记了寒冷。他颤颤悠悠地坐在楼檐上,紧闭双眼垂着头,悬空的双腿被风吹的荡来荡去,扣着楼檐的双手仿佛并没有用力。呼啸而过的北风嘲笑般吹打着他那苍白的脸,晴朗的阳光下,他阴郁的表情并不应景——

良久,眼泪终究还是憋不住地溢了出来,那滴滴晶莹的泪水中隐藏了多少无以言表的浑浊的痛。

半年前的暑假,父母为了方便他上初中,举家搬到了县城里离学校较近的姥姥家。尽管父母再三叮嘱姥姥,叫她不要太溺爱他,姥姥却还是对他表现出了近乎反常的照顾。姥姥带给他很多快乐,这可以说是他长这么大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了。

在姥姥的关照下,他几乎忘记了烦恼,原本阴郁的他竟然开始了展望未来:开学会不会遇到一群挚友呢?没有很多,只要一个也行呀!会不会遇到喜欢我的女孩子呢?最起码不会讨厌我吧!大概不会再遇到它们了吧?谁知道呢。

每每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情绪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占据他的大脑。他不说,因为没人能感同身受。倾诉,最好不过是换来几句安慰,何必让人觉得可怜呢?到处都在弘扬正能量,他怎敢在别人面前诉苦呢?扬帆者怎会理解溺海者的痛,都只会说风凉话而已。他听的太多,也不想再听下去了。他习惯了关起门,独自坐在角落,可偏有人不识趣地破门而入!

快乐好似时间的催化剂,眨眼间,时钟已悄然走过无数个轮转。

姥姥那慈祥的笑深刻在他的脑海里,那是暑假的开始,也是暑假的结束。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啊!小天呀,出门穿好雨衣——”

轰隆隆!惊雷一声,吓得他缩起了脖子,以至于他并没有听清姥姥的后半句话。他转过头看向姥姥,那慈祥的笑,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十分怪异。但他并没有多想,背上书包,穿好雨衣,咬着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开了门,一阵大风直把他带到了门外,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关门却出奇的容易。

一路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让他心里不住地暗骂: 该死的,一个暑假都平平静静的,怎么偏偏赶在今天下大雨呀!这可真是还回来了,坑爹的天气预报!

开学几天来,到了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群陌生的人。他既担心又兴奋,担心被人拒绝,兴奋可能摆脱往事,重新开始。

在暑假他便下定了决心,他不想一直关起门,他要邀请客人;他不想自己的城市一直荒无人烟,他要让街道热闹非凡;他不想乌云一直遮蔽他的太阳,他要让光足以穿透黑暗。

为了达到目的,他变得非常热心。积极与同学聊天,主动帮助他人。很快他便感觉自己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他甚至交到了几个放学能和他一起回家,周末能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也结识了几个不讨厌他的女孩,并且他也没有碰到过它们,他感觉每个同学都很友好。否极泰来,他真的从未如此幸福过,所以他加倍珍惜。

“小天,借我作业抄下!”

“好嘞好嘞!”

“小天,帮我扫下地,我肚子痛去厕所!”

“来了来了!”

“小天,借我点钱了,我过几天还你!”

“给给,不着急还,不着急!”

只要有人提出要求,能办到的他都刻不容缓,生怕失去一个做朋友的机会。他虽然很累,却也很满足。

“小天,我发现了个很不错的地方,周末一起去玩吧!”

“好呀!好呀!”他激动无比。

        ......

“改天吧小天,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一直下大雨,而且有可能下大暴雨呢,所以妈妈不让我随意外出了!”

“哎,好吧,真遗憾.....”他甚是沮丧。

这几天他一直带着雨衣,可天空却出奇的晴朗。

这天他发现天气依旧晴朗,便没有再带那烦人的雨衣,照往常一样他依旧充满希望地来到学校,准备度过快乐的一天。

中午快放学时,天突然就阴了下来,大风骤起,雷电交加。他望着窗外暗自感叹:真是倒霉呀!可没过多久天空却又骤然晴朗,他也算松了口气。放学后,他和朋友一同走出了校门,却发现爸爸在校门口等他。他感到奇怪,也感到担心,因为爸爸忙于工作,之前从没来接过他。他告别了朋友,走到爸爸面前,爸爸领着他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一路无言。

姥姥走了,永远的走了,他无法抑制住痛苦,哭声响彻病房。

“小天,快下暴雨了,记得找到雨衣——”这是姥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不明白,因为一直到了秋天都未曾下过一次雨。虽然姥姥生前一直提醒他要保持微笑,不要被悲伤打败,可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每天都过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

“小天,借我作业抄下!”

“嗯?没写没写。”

“小天,我肚子痛帮我扫一下地!”

“哎,你找别人吧。”

“小天,借我点钱,我改天还你!”

“你前几次借的还没还呢!”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礼拜,眼看他就要走出悲伤,可上天却并不打算宽恕他。

这天他回到家,打开家门就听到吵闹的声音,他想都没想捂住耳朵就走到了自己的房间。父母几乎每周都会吵架,而且每次都会摔东西。

母亲总是挥金如土无所事事却说爸爸窝囊无能,赚不到钱。在他眼里母亲就是个怨妇,而爸爸明明很努力,却总是被埋怨。

他不理解大人的世界,但他能看透大人的情感。吃晚饭时他明显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几天后就传来了父母离婚的消息。离婚就离婚吧他想,只要他跟着爸爸就行了。可法院却偏偏将他判给了母亲,而父亲则被赶了出去,父亲临走前把这些年赚的一大部分钱都留了下来,在一个他熟睡的早晨,爸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家。

跟着母亲生活的这段日子里,他并不快乐,因为母亲对他并不好。没有零花钱,没有新衣服,有的只是殴打和谩骂。他很伤心因为先前母亲虽然对他不好,却也并没有这么坏。

他无可奈何,却也只能将无助憋在心里。他很想逃离,所以一直瞒着母亲寻找爸爸的下落,可至今仍没有任何消息。他想他最后的快乐也许就只剩下学校的那帮朋友们了,想到这里他还多少能感到些许慰藉。

因为父母离婚的问题他请了一周假,大概平静下来的时候,母亲便开始催着他去上学。不用你催我,我巴不得上学呢,那里就是最后的避难所呀!他心想。

就这样他饱含希望地又一次来到了学校,他想到那帮朋友,不禁窃喜,那是他努力经营的友谊,仿佛他的私人财产,总能让他快乐。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声音,虽然不到半个学期,但是和这群人相处,他感觉要比跟母亲相处轻松的多,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下了早自习,几个同学出奇地都聚了过来,大概是对他请长假感到好奇吧,他心想。同时他也感到很温暖,因为有人在关心他。他心中的太阳冉冉升起,整个身体都觉得暖洋洋的。

“小天,帮我写下作业吧,我懒得写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小天,你去扫地!我睡会觉!”

他身体僵直地坐在座位上,仿佛被冰冻。

“小天,给我钱!别说你没有,你肯定有!”

疾风暴雨,突如其来。他此刻心如死水!

“喂!你说话呀!你个没有老子的人,装什么哑巴呢!”几个人推搡着他,他却呆若木鸡。

“走吧走吧,快上课了,老师要来了,被发现就麻烦了。”

“回头再收拾你!”

他们此刻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号,恶魔降临的信号。那在他回忆中封闭已久的黑洞,又开始暗暗作祟,慢慢地将他吸进深渊。

先前他之所以对初中生活如此向往,并不是因为初中生活会有多么美好,而是因为初中似乎可以让他摆脱恶魔。他近乎疯狂地学习只为了考取县里最好地中学,因为他认为学习好的人,素质肯定会高,素质高的人肯定不会很坏。

多么幼稚的想法,他追悔莫及!

恶魔无处不在,它们狰狞它们狡诈它们残忍它们暴力它们张牙舞爪它们无恶不作它们人面兽心它们十恶不赦!可它们却都是小小年纪,年轻的恶魔就不是恶魔了吗?

它们嘲笑他它们讥讽他它们凌辱他它们骂他它们抽他它们打他它们甚至当他是畜生!它们划他作业本它们改他的名字他们用胶带缠他的脑袋它们当众扒他的裤子它们在他的豆浆里吐痰它们往他的书包里放屎它们用烟头烫他.......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可先前他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他曾读过东野圭吾的《恶意》,而现在他正遭受着那些毫无理由的恶!

他的小学生活结束在一场严重的斗殴事件中,他和一个跟他一样饱受折磨的孩子都涉事在内。毫无疑问他们被打了,而被打的原因竟是他们都穿了红色的T恤。他们不想声张,所以就想像往常一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要什么都不说家长也不会多过问些什么。

大概过了一周左右,他本以为事情就会这么过去,但一个陌生的女人却找到了他。满脸的哀伤和疲惫的她请求他出庭作证,他很惊讶,因为那个女人正是和他一起被打的那个人的母亲。从她口中他得知她那本就免疫力低下的儿子前几天被查出了败血症,病因正是伤口感染。他们费劲心力才问出了伤口出现的真正原因,于是他们决定将施暴者告上法庭,可他们缺少关键的证人,而他就是那个证人,一股恐惧和纠结的情感在他心中涌动不止。

他惧怕报复,那群恶魔的报复,但他也空前绝后地想要惩罚它们,就在他万分纠结的时刻,母亲回来了,母亲狠心地拒绝了她,别说什么同为母亲感同身受,他没看出母亲拒绝的时候有丝毫的犹豫,母亲将她赶了出去,而她却没有表现出失望,仿佛早有预感一般,平静地离开了。他感到很震惊,对自己的母亲,同时也对那个母亲。

不久后,他无意中在街上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他刚要走近去围观,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躲在远处张望,发现一群人在搞募捐,而被募捐的人正是那个先前和他一起被打的人。那群人喊得声嘶力竭,言语中给人一种悲伤而怜悯的感觉。

“真他妈的恶心!”他在远处破口大骂,因为那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群施暴者!其实他一直感到愧疚,愧疚自己的懦弱无能,愧疚他没能出庭作证。他想弥补,但却不知道怎么弥补,那募捐正好提醒了他。他不想同那帮恶心的人为伍,所以每周他都亲自寄钱给那个人。钱虽然不多,但也许能帮到他,也许那根本就是给自己的一个心里安慰吧。几个月过去了他发现他的愧疚丝毫没有减弱,时隔多日他仍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是那前所未有的恐惧,但他最惧怕的并不是那群施暴者,而是变成恶魔的自己,他亲手毁了一个人,一个如自己一般的人,他说不出自己究竟和那些施暴者,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有什么区别。

“小天,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小天,放学跟我们一起去玩吧!”他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从黑洞中拽了出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泪流满面,他转过头,发现平时跟他走的最近两个朋友正担心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那两人见他稍微平静了下来,便放心的离开了。

转眼到了上课的时间,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坐到了座位上,而那刚刚还在安慰他的两个朋友却迟到了。一个狼狈,一个哭泣,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他看在眼里,心中的悲伤被疑惑占据了大半。他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传了张纸条给他们。

“没事的,放学我们一起去玩!”看到这样的答复,他放心了许多。也许他们就是我最后的动力了,他心想。

叮铃铃,放学的铃声响了,可他发现大家虽然都在收拾书包,却没有一个人离开,仿佛在故意拖延时间。他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恐惧,他想要逃离,可双腿却不争气的僵硬,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挪不开半步。老师走后,两个同学急忙关上了前后门,他疯狂地用拳头锤击着双腿,惊恐的看向四周。没错,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他再熟悉不过了,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他被先前的三个人打了,而全班的人都是观众,他们享受般地观赏着这一场饿狼屠杀羔羊的圣战。嘲笑声呐喊声口哨声鼓掌声,他拼命地反抗着,他被人压在膝盖下,拼命地抬起眼睛,却发现角落里有两个人正鼓着掌笑得前仰后合。他闭上了眼,不再反抗,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草,这货不会被打死了吧?怎么不吱声了?”

“停吧停吧停吧,跟个死猪似的打着都没意思。”

“我靠,打的太欢连监控都给忘了,这可咋整!”

“没事,我们家有的是关系,有什么事我扛着!再说了他一个没有老子的崽子能有什么新鲜的!”

“就他妈你小子仗义,老子没看错你!”

“必须的必须的!”

“你们啊,有人问你们今天的事你们就说不知道。要是让我们知道谁告状了,就让你和他一样!”

“散吧,散吧,天都快黑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灼烧般的痛感中醒了过来,气喘吁吁的他几次试着起身都失败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就连想要站起来都是出于本能的。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他,如初生的羔羊一般,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着。

母亲没在家,所以没人给他做饭。他有气无力地关上门,径直地走向沙发,瘫倒了下去。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尽早入睡,最好睡下去就永远不会醒来,可那灼烧般的疼痛感却告诉他,他依然活着。

姥姥说的没错,暴雨果然来了,可他却还没找到雨衣!

恶魔没有走,只不过换了张面孔而已。他不敢不去上学,因为他更惧怕母亲。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忍受着恶魔地蹂躏。他敞开的门,一次次地关上却又一次次地被人毁坏。在这无限循环的痛楚中他终于忍到了寒假,至少可以让他躲一段时间的寒假。

他当然不能就这么待一个寒假,因为母亲不会同意,她要他去赚钱,而她自己却碌碌无为。他在超市找了一份搬运货物的工作,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带着工资回到了家,本以为母亲会很高兴,可母亲竟然因为钱少而大发雷霆,最后甚至大打出手!他的心凉透了,凉过冬风,凉过冰霜!

母亲走后他便来到了楼顶,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很久了,只不过缺少一个契机,而母亲剥夺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到楼顶了,虽然时值腊月寒冬,但是他却近乎忘记了寒冷。他颤颤悠悠地坐在楼檐上,紧闭双眼垂着头,悬空的双腿被风吹的荡来荡去,扣着楼檐的双手仿佛并没有用力。呼啸而过的北风嘲笑般吹打着他苍白的脸庞,晴朗的阳光下,他阴郁的表情并不应景。他微笑着松开了手,身体开始缓缓前倾,脑中闪着姥姥慈祥的笑,父亲宽阔的肩膀,还有那些曾带给他快乐的种种——

“我这是——在天堂么?哎,终于解脱了!”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哎,快看快看,他醒了他醒了!”

“怎么,你也在天堂吗?你,我,我对不起你,我——”他一直觉得愧对他,他认为那个错误,死都无法弥补。

“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我并没有怪你,我们同为受害者呀——”

“爸——爸爸,您怎么也?!”

“你忘了吗?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呀!”他热泪盈眶。

暴雨肆虐,而我依旧没有找到雨衣,我找到的是,那在阴云下依旧发光发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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