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所

我已经醒了有一段时间了。我的手上还扎着点滴,鼻子上装着呼吸器,全身夹着铁皮夹子,旁边的机器传来“嘀——嘀——”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周围站满了人,有我的学生、儿子和儿媳妇们、女儿、女婿还有唯一的孙子和他的女朋友。他们用忧心忡忡的语气讨论我的病情,从眼皮上晃动的黑影我甚至能想象出他们抹着眼泪的样子。我想对他们说话,可是长时间的昏迷让我一时间没办法动弹,直到他们离开我也没有能睁开眼睛或者动一下手指。

过了一天我还是动弹不了,身体像是被凝固在水池底部。

“生命迹象正常。”雄厚的男中音刺进我的耳朵里,“病人醒过来的几率还是很大的。你们不用担心。但是他的呼吸很弱,不能离开呼吸器。”

“谢谢医生。”我听出来这是大儿子的声音,我一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您走好。”

“我看你爸是醒不过来了。”这是大儿媳妇的声音,我记得她刚过门的时候我给了她祖传的手镯子,那是我老伴手上摘下来的,我老伴走得早,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这个手镯要给大儿媳妇。

“说什么呢你,你就希望我爸醒不过来是不是!”在我听来大儿子是发怒了,“你怎么那么狠毒!”

“我狠毒?”大儿媳妇像是受了委屈,“你爸醒过来了就分不了家产,我们的房子就没着落,难道你让我一辈子跟你住单位宿舍吗?!”

大儿子没了声音。我想他一定很难过,甚至我能感受到他看过来的目光里的高温。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带着我大儿子在老家院子里玩耍的时候,我问他:“儿子,以后爸爸老了怎么办啊?”他抬起稚嫩的脸两眼泪汪汪地说:“爸爸不会老!”我想要是我能说出一句话,我就能告诉他们存折在家里床头柜里了。

“大哥,我们来换班了。你回去休息吧。”这是我二儿子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是我还是听出来了。

“好的,那你们在这守着,三弟晚上就过来。”大儿子声音里的无奈和疲惫像是一阵冷风拂过我的脸。

我感觉到二儿子在我身边坐下来,稍微有些粗糙的手在我脸上摸索了几下。

“没事,爸很好,脸色挺红润的。”二儿子的声音喜悦极了。

“没事就好。”这是他老婆,是我一个老战友的女儿。我还记得他俩刚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羞涩得要死,连对视都要脸红一下,结婚后也是相敬如宾,虽然家庭生活很苦,一直住在出租房里,倒也没来麻烦过我。

“要是我们有钱就好了,能让爸去更好的医院。”二儿子说着握住了我的手,“唉,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个事情,那开车的不长眼吗?!”

“别担心,等抓到了人,咱爸就能拿到赔偿去更好的医院了。”他老婆的声音也有点沙哑,像是哭过。

就这么一直到了晚上,我三儿子就来了,我听见塑料袋的声音,像是买了很多东西。

“二哥,那什么,我晚上有点事儿,你就再在这守会行不行?这是我给你们买的东西,吃的用的洗漱的都有。”我这个儿子一直不学无术,整天在风月场所混迹,三个儿子只有他没住所和我住,经常半夜回来浑身是伤,我一把老骨头还要给他擦药,伺候他洗澡。

“你个没出息的,爸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出去鬼混?”我听得出来二儿子很愤怒。

“行了,我明天再来就是了。今天你们帮个忙。”三儿子不耐烦了。

“滚滚滚。”我听到屁股瓣砸在凳子上的声音。

“对了,刚才医生跟我催医药费了,回头你们交一下。”三儿子丢下一句话就甩门走了。

“这个败家子!”二儿子的声音里满是愤怒。

“我们先去交了医药费吧,爸的病不能拖。”他老婆倒是比他冷静得多。我又想起来她刚嫁进门的时候老给我泡药酒喝,说是看我身子有些虚弱,别说,喝了药酒好多了,走路爬楼梯都有劲了。

我再听到他们声音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说话的声音里还有我小女儿。

“爸怎么样了?”她一贯是趾高气昂的。

“情况不错,就是没醒。”二儿子的声音有些怯懦,好像她是姐姐,他是弟弟。

“那行,我走了。”

“爸的医药费不够了,你能不能帮忙交一点,我们两口子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了。”他说的不错,我二儿子到现在还住在出租屋里,每个月的薪水也很微薄,经常回来看我的时候只带些便宜的补品,我叫他们别买,但是总挡不住。

“你们又想着我的钱呢?我告诉你们,没门!”小女儿说得理直气壮,“前几年妈死的时候就是我弄的葬礼,这次爸生病了你们也该尽尽孝了,没钱就把爸的房子卖了,你们分,我不要就是了!”

我这个小女儿嫁了个年纪很大的富商,穿的衣服也从几百几十变成了几千几万,后来也不常回来,再后来他老公死了,她就继承了遗产,又找了个年纪小的结婚了,然后就和家里断了联系,直到前几年我老伴去世她才回来办了个葬礼。别人看了都说她孝顺。我笑了笑说是啊是啊。

最后来的是我那个孙子,还带着他女朋友,他们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又一句让我都害臊的情话,最后才聊了点关于我的事情。

“诶,你说要是你爷爷不醒,你爸是不是就能分家产买房子了?”

“是啊,我爸说那个单位宿舍破破烂烂的,我妈也跟他闹呢。”

“是吗?那你爷爷要是真醒不过来的话……”

“我妈说这个老不死的不醒最好,最好睡着睡着就死了。还省了负担。”

他们走了之后我感觉到背后有些痒,毕竟醒了也有两天了,身体的感觉也慢慢恢复,我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窗子外面在刮着风,“呼——呼——”,像是要下雨了,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我老伴忌日,也许他们都回去祭拜她了。

我把手指搭上呼吸器的连线,轻轻一勾,呼吸器就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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