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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焰火绚丽/也不像鸟儿会迁徙/不过是放飞的风筝/怕你心痛才自由/记忆的线索在你手中

（一）

接到孙垣的电话时，姜岚正在电脑前对着报表发呆。财务处这周有两个会计请假，新招的职工刚来就去休婚假，几个人的工作都摊到了她的头上，手忙脚乱了一周，她已经濒临崩溃。

偏偏这个时候接到了孙垣的电话。她的脑袋里都是凌乱的数字，乍一听到孙垣的声音都没反应过来。孙垣客气地邀请她参加婚礼，姜岚拒绝的措辞还没组织好，对方扔下一句“同学们正好聚一聚”迅速挂断了电话。

孙垣是姜岚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前男友，两人分手已有数年。虽然身处同一座城市，但不想刻意相见的话也能够避开对方。这些年同学们聚会，有他出现的场合她不会去，她在的时候他也会有事推脱，同学们默契地不提对方，仿佛这段往事不曾发生过。姜岚以为，她和孙垣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他会邀请她参加婚礼。

纠结了很久，姜岚还是去了。婚礼酒店离她们公司并不远，中午下班后，她迅速换了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赶去现场。显然没有人预料到她会出现，同学们闹闹哄哄地八卦新郎新娘认识的过程，姜岚落座后桌上的气氛马上微妙了起来。她有点后悔，她刻意来晚了一会儿，本来想敬杯酒就走，结果正好赶上了新人在台上喝交杯酒的桥段。

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投过来，似乎在看她的反应。她抬头看着台上的前男友，不清楚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孙垣瘦了很多，摘掉了眼镜，隔着很远的距离，在台上面目模糊。

好友陈佳佳比她还晚到，看到她坐在席间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孙垣邀请我了。”

“这狗东西邀请你做什么？”

“这狗东西不还邀请你了吗？”

陈佳佳环顾四周：“这狗东西邀请了所有在A市的同学。”

姜岚身旁都是熟悉的面孔，这些同学曾经见证了他们的甜蜜过往。

这座城市，从街巷阡陌到琳琅商场，都曾有他们开心的回忆。街角新开的密室逃脱，他们钻到场景里一玩就是一天，她在昏暗的房间里听过他的心跳，他偷偷地在破译密码的笔记本上写下表白的短诗。这城市最高的山峰，他们曾爬到半程突遇下雪，她和他挤在农家乐寒冷的大床上互相依偎，窗外白雪簌簌而下，天地间都是浪漫的景色。下雨时躲过的公交车站牌，学校后街她最喜欢的包子铺，穿越半个城市互相加油打气跑完的半程马拉松……这座城市，处处都是过往的印迹。秋末起风的晚上，他从家里赶来学校，在宿舍楼下匆匆见她一面，风呼呼地狂吹，她刚洗完头发，湿漉漉地下楼，他本想见他一面就走，看见她睡衣帽子上可爱的小兔耳朵，心里柔软好似化出一团云，推着他在墙角轻轻地吻上她的唇。争吵都是过眼云烟，说散便散，回忆里甜蜜好似在心上烙了印，无论过去多久瘢痕清晰可见，一扯仍然生疼。

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岁月，分手的时候姜岚觉得自己仿佛丢掉了半条命。剩下的半条支撑她来到这里，见证他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

（二）

新人的父母先来敬酒。姜岚只余光看到暗红色丝绒旗袍一闪，没来得及躲避，孙垣父母已站到她身旁。大概没想到孙垣会邀请她，见面的时候，孙垣父母愣了一下。

“姜岚，很久没见了。”孙垣母亲很快反应过来，热情的招呼姜岚。姜岚着急去拿酒杯，不小心打翻了茶碗。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湿的桌面，这场景，好似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姜岚和孙垣大学恋爱四年，毕业之后，孙垣带姜岚回家见父母。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两个人都找到了工作，事业踏上正轨，两家都在本地，婚房一早备好，年轻人感情甜蜜，结婚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一听说要见父母，姜岚做足了准备，询问了孙垣父母的喜好，备好了礼物，挑选了合适的衣服，力求给未来的公公婆婆留下好印象。

回想起来，那一天从早上开始似乎就不顺利。

天阴沉沉的，从起床开始姜岚就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刚换好衣服，突然感觉一股暖流倾泻而出，果然，亲戚造访。她在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妈妈敲门催她：岚岚，你该走了，她匆匆换了一身衣服出门。

因为晚走了一会儿，路上孙垣开车有点着急，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骑电动车的路人。经历了报警、交涉、调解，孙垣的耐心几乎耗尽，他不满的情绪写在脸上，姜岚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小腹开始胀痛，她不想说话。

“紧张吗？”进门之前孙垣问她。

姜岚点头。

孙垣轻轻地抱住她：“不用紧张，我爸妈人很好的。”

她调整好表情跟孙垣进门，孙垣的妈妈热情地迎了上来，姜岚乖巧地问好。她换好鞋，在沙发上坐好，跟孙垣妈妈寒暄。除了单亲家庭，姜岚是许多父母眼里宜家宜室的好姑娘，五官端正，性格温柔，勤奋上进，学历工作都不错。

孙垣妈妈拿着相册给她讲孙垣小时候的故事，虽接触不多，但姜岚能感觉到她未来的婆婆不难相处，人到中年仍率真单纯，没吃过什么苦，性格里有掩饰不住的娇纵。孙垣说他妈是被姥爷和爸爸宠坏的老公主，心思都写在脸上。她喜欢这样直接的性格，好过让她猜来猜去。

气氛很欢快，姜岚渐渐放松下来。

有钥匙转动锁头的声音传来。

“孙垣爸爸回来了。”孙垣妈妈开心地起身去迎接，肚子仍然隐隐地痛，姜岚起身跟在未来婆婆的身后。

门开了，四目相对，姜岚手里的茶杯应声而落，他们的表情都凝固了。

（三）

新娘换好了敬酒服，和新郎一起开始挨桌敬酒，很快转到他们这一桌。

同学们开始起哄，叫嚣着让孙垣挨个敬酒。孙垣已经喝了不少，笑着推辞。宴客厅的灯光忽明忽暗，虽是白天，大扇窗帘紧闭，觥筹交错，营造出了夜晚迷醉的氛围。姜岚心不在焉地和陈佳佳聊天。有人喝高了，说什么都不放孙垣走，隔了两个座位，突然伸手拉住姜岚，冲着孙垣叫唤：别人不敬倒也算了，姜岚你总得敬一杯吧。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向她投来，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姜岚像是上课突然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局促不安，周遭戏谑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她站起来，举起酒杯，刺眼的灯光投射下来，她的表情晦暗不明：祝你们新婚快乐。

碰撞的酒杯叮当作响，有一瞬间她仿佛置身空虚，身边的人面目模糊，只有孙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三年前，她见完孙垣的父母，步履沉重地从一节节楼梯上挪下来，大脑里一片混沌。初春的风带着一丝丝暖意，包裹着枝头新生的的嫩芽。她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只觉得彻骨寒冷，她远远回望刚刚给了她片刻温馨的那个窗口，心里想，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姜岚回家就开始发烧，头疼欲裂，浑身寒冷。半夜起床嗓子干的要死，她爬起来去接水，被门口的小凳子绊了一跤。隔壁房间的妈妈听到动静赶忙来看，发现瘫坐在地上的姜岚满脸的泪。

妈妈吓了一跳：“姜岚，你这是怎么啦？”

姜岚满脸泪痕抬眼看着她，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别吓妈妈！”

“没什么，”姜岚起身去厨房倒水喝：“肚子疼，睡一会儿就好了。”

（四）

姜岚昏昏沉沉地躺了很久，半梦半醒，电话好像一直在响，她想接起来，浑身无力，好似一双大手扼住她的喉咙，她想要出声呼救，只余零星的呜咽声打碎安静的空气。

她放弃挣扎，周遭的光渐渐消失。好像妈妈在叫她，可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是汗，手机上一连串未接来电，孙垣的电话中夹杂着一串陌生号码。她想了想，先给陌生号码拨了回去。是天气太冷还是她在害怕，她的手在颤抖。

“姜岚你好，我是孙垣的父亲。”

“嗯。”

“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咱俩见个面？”

“不必了。”她推开门走到客厅，家里空无一人，冷气直往她的怀里钻，一寸一寸掠夺她身上的温度：“我妈知道你有老婆吗？”

手机对面的人沉默了几秒钟：“不知道。”

“尽快跟我妈分手，我不想听到别人侮辱她是小三。”姜岚的眼泪不受控制，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至于孙垣，我会跟他分手的。”

这世界真是讽刺，妈妈怎么介绍他来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哥哥，曾经好到只差捅破一张窗户纸。工作以后受上司赏识，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他是家里大哥，娶了领导的女儿，能解决弟弟妹妹的生计。当了三十年的好女婿好丈夫，知命之年，只觉得人生遗憾，跟妻子离了婚，找到丧偶的青梅竹马，想要开始新生活。这世间总有人只为自己而活，占尽生活的便宜还觉得人生处处充满委屈。

天阴沉沉的，马上就要下雨，姜岚仿佛掉入巨大的深渊，耳边只有风声呼呼作响，她在不停地坠落。

（五）

姜岚失踪了两天，回来跟孙垣提了分手。她开启了一场兵荒马乱的失恋旅程。

分手的理由是蹩脚的借口，孙垣压根不信。除了移情别恋，他想不出来别的可能。寒冷的冬夜里，他喝得烂醉如泥，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在姜岚家楼下撕心裂肺地哭喊。这一抹白色在黑夜中像是一把利刃戳在姜岚心口，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软。

这一次的分手不了了之。姜岚没有解释分手原因，孙垣也没有再问，这件事情仿佛一条横亘在他们的裂隙，在日常琐碎的争吵中日间扩大，短暂的复合之后他们开始频繁吵架分手，每一次由琐事升级，吵到筋疲力尽分手，再复合，再分手，持续两年。感情在无尽的争执中消耗殆尽，最后一次分手的时候，孙垣对姜岚说，我累了。

每一个睁开眼的早上，姜岚都觉得空虚，这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了。她被投入无垠的旷野中，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雾气，看不到远方，寻不见出口。她机械地起床洗漱上班工作，不能有一刻让自己闲下来，眼泪随时都会决堤，她控制不住自己。

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男人不在她身边了。

她尝试寻找新的事情去做，开了健身卡，睡不着的凌晨起床去跑步，一个人坐在电影院看完一整场电影，然后形容枯槁地上班，提不起精神去上班，请了年假却无事可做对着窗帘发呆，连灵魂都是涣散的，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集中精力。

陈佳佳劝她去认识新的男人，她说狗东西孙垣都开始相亲了。姜岚坐在咖啡厅，一下午见了五个男人，每次见完一面都好似上了一次战场，没有心力再去应付第二次。她想她似乎对男人失去兴趣了。在熟悉的城市里，处处都是曾经的回忆。他们一起去过的餐厅，一起逛过的景点，一起打过的游戏，一起溜过的操场，一起看过的电影，不论什么与回忆沾边，都能轻易唤起她的眼泪。失了恋，她仿佛被抽走半宗魂魄。

（六）

婚宴现场总是相似的喧闹。巨大的吊顶灯垂下来，四处都是绚丽的光彩，巨大的舞台上循环播放婚纱照，配着歌颂婚姻天长地久的旋律，姜岚呆呆地看着屏幕，这照片上的人，不是她认识的孙垣。

这也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离开的念头一起，身体马上听从本能。

她起身就要走，陈佳佳拽住她：“你去哪？”

餐桌上的人神色各异，她已顾不得别人的目光。这地方让她窒息，她只想离开。她大步往出走，穿过端着精美餐盘的服务员，穿过身着漂亮套装开心地与朋友寒暄的孙垣父母，穿过舞台上绚丽灯筒射出的五彩光束，回忆里的孙垣在她脑海里一一闪过，她心里知道，这个孙垣不见了。

“姜岚！”身后有人叫她。她急匆匆地走，不想回头。

孙垣快步追上她：“姜岚，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姜岚低头看他拉着她衣角的手，曾经她牵着这只手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大学见面的第一天，他用这只手同她打招呼；表白的时候，他用这只手拉着她说：以后我来照顾你；父亲的忌日，这只手抱着她，她在他肩头哭泣，他说你爸爸做不到的以后都让我来做；分手的时候，这只手挣脱她，他说姜岚，我累了。真奇怪，已经好几年都不愿意回忆的细节，此刻仿佛电影回放，那些她想忘却的回忆，总是不合时宜地在她心头乱窜。

孙垣看了一眼宴会厅，他的父亲正搀着她的母亲去后台换衣服，从这里看过去，两个人的背影温馨又动人。

“姜岚，我爸爸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

姜岚惊讶地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近。”孙垣面带苦笑：“筹备婚礼的时候，有一天他们意见不合大吵了一架，我妈提到了我爸……的事情，我后来追问他，他什么都跟我说了。”

姜岚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姜岚，是我对不起你，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陈佳佳送完红包出来时，看到满脸泪痕哭出大鼻涕泡的姜岚：“这是怎么啦？狗东西跟你说什么了？”

姜岚哭得抽抽嗒嗒，说不出话。

陈佳佳抬腿就要冲进去找孙垣算账：“这狗东西，自己大喜的日子给别人添什么堵！”

姜岚抱住她，陈佳佳只听到她呜咽着说：“佳佳……没事了。”

无数辗转反侧的夜晚，姜岚总会做奇奇怪怪的梦。有一天晚上，她梦到自己变成一只放飞的风筝，春意盎然，风和日丽，她想要飞过面前的那片云，可绳索却紧紧牵在别人手里。这场盛大的婚礼像是烧断绳索的火焰，她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失恋终于要落下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