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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每当我走进水果店,看见各种各样的新鲜瓜果,尤其是红彤彤的柿子,就感觉特别亲切。
我的家乡在陕西商洛,那是秦岭山区的柿子之乡。每年国庆节过后,满山遍野的柿树变得色彩斑斓,成了秦岭山中最靓丽的风景。十月中旬,一棵棵柿树,就像一个个燃烧的火炬,照亮了山坡和田野。一片片黄里透红的柿叶,在秋风中飞舞着飘向远方,就像一张张名片,到处传播秋天的讯息。
进入深秋,柿叶逐渐落尽,枝桠上只剩下火红的柿子。这时候,房前屋后,路边河畔,到处都是结满果实的柿树,上面挂满了红得耀眼的柿子。一串串、一嘟噜,俨然是鲜红的灯笼,装扮着村落和山野,装扮着商洛山的沟沟峁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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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柿子的深厚感情,来自对饥饿的深刻记忆。
小时候,农村很穷,农民很苦,爸爸妈妈一年到头辛勤劳作,一家人却难以填饱肚子。在商洛山区,柿子是非常好的食物,无论春夏秋冬,我们都爱吃柿子。
每年4月,柿树发芽,长出嫩嫩的绿叶,开出淡淡的黄花,孩子们就开始行动,拣柿花。柿花是圆筒状的,一端向外张口,一端套着小柿子。在春风春雨中,柿花纷纷落下,小柿子们终于露出了尖尖的脑袋。
这时候,田里的麦子开始抽穗,我们用麦秆把拣到的柿花穿起来,一串一串倒提在手里。刚落下的柿花味道苦涩,不好吃。我们把柿花串挂在屋檐下,晾晒到半干状态,形状萎缩,就不那么苦涩了。这种柿花,嚼起来甜甜的,是我们充饥的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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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柿叶繁茂,柿树撑起浓密的绿茵,无论田间地头,还是房前屋后,柿树下都是人们休息纳凉的好去处。一到树下,孩子们就仰起脖子,盯着枝头找“蛋柿”。
蛋柿就是因受到病虫害而早熟的柿子。夏天的柿子,青绿坚硬,味道生涩,根本没法吃。早熟的蛋柿却鲜红柔软,味道甜美,是孩子们的最爱。
如果发现一个红彤彤的蛋柿,无论多高多险,我们都要把它弄下来。这时,大家分工协作,有人爬树,有人递杆,有人仰头指引方向,大呼小叫,十分忙碌。等到蛋柿摘下来,大家笑逐颜开,掰开分享,其乐无穷。
由于经常摘蛋柿,我们练就了一身爬树的好功夫。在山里,爬树的本领很重要,掏鸟窝、摘核桃、折干柴、夹柿子,大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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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柿虽然美味,但毕竟很少,摘起来也很费劲,并不可靠。因此,拣柿子就成了夏天吃柿子的主要手段。
夏季,柿树上每天都会有一些早熟的柿子落下来,那是我们的美味。早起的孩子有柿子吃,拣柿子必须起早,天没亮就要出发。那时候我还小,总害怕田野里窜出毒蛇野兽,不敢一个人,就常常和高良哥一起拣柿子。
周末的早晨,天刚刚破晓,我就跟着高良哥出发了。我们一人挎一个篮子,沿着村后的沟沟坎坎,穿过一片片庄稼地,直奔柿树集中的地方。每到一处,就在树下的草丛中仔细寻觅,把大大小小的落果收入篮中。一路爬山涉水,行程匆匆,要走两三个小时。9点多返回时,鞋子已经糊满了泥巴,裤腿完全被露水打湿,但篮子里却收获满满。
回到家里,我们把这些柿子摆到柜盖和窗台上,每天放学回到家,就逐个捏一遍,专挑软的吃,能吃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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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吃柿子,最有趣的是“埋宝藏”,这是饥饿年代的一种游戏。
小时候,我就是个放牛娃,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进山放牛。我和小伙伴们放牛的主战场在樊沟,那是一条布满沟沟岔岔,道路险峻的大山沟,我们每天赶着牛群在里面奔走。牛路在山谷里,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水底的砂石干净清爽,那是埋柿子的地方。
利用放牛割草的间隙,我们折下一些结满青柿子的树枝,把它们放进清澈的溪底,用干净的砂石埋藏起来,在上面放一块石头作为标记。小柿子在水里埋三五天,就会去涩变甜,吃起来脆生生的,这是我们的美味。
埋柿子也要动脑筋。如果埋藏得不够隐秘,就会被别人发现,结果可想而知。如果埋藏得太深,几天后自己反而找不到了,那也很懊恼。当然,我们也试图探寻别人埋下的“宝藏”,如果有所发现,那就是意外的收获。
如果突发山洪,我们埋藏的所有“宝藏”都会被毁,那是最令人丧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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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柿叶变黄变红,随风飘荡,色彩缤纷。柿树下枯黄的层层落叶,是秋季最好的柴火。
那时候,人穷,庄稼产量低,粮食不够吃,连烧火做饭的燃料也奇缺。夏天折取干枯的树枝,秋天收集飘落的树叶,柿树把一切都献给了人们。
为了收集柿叶,家家都有竹耙子。竹耙的外形很像猪八戒手里的武器,不过很轻巧。在柿树下,我们用竹耙一绺一绺拉过去,把柿叶集中到一起,装进背篓,堆满院子,用它生火做饭。
当柿叶快落光的时候,柿子就成熟了,黄腾腾红艳艳的柿子挂满枝头,非常惹眼。整个秋天,孩子们一旦喊饿,大人就会说你,去吧,摘些柿子回来暖了吃!
摘柿子的时候,爸爸挑着两个框,我跟在后面,沿着樊沟一直深入。最后,我们爬过悬崖顶上一段很危险的小路,就到了柿树洼,那里有我家的一棵老柿树。
爸爸上树夹柿子,我在树下接应。夹柿子用的是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头被劈开一个裂缝。夹柿子时,无论站在树上还是地上,都会握紧竹竿,用一头的裂缝夹紧结柿子的枝条,然后转动竹竿,拧断小枝,慢慢把它们送到篮子里。
黄昏返回时,幽深的樊沟,山野空旷,秋风萧杀,寒气袭人。爸爸挑着担子,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那种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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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把黄腾腾的柿子挑回家,妈妈就开始暖柿子。
刚夹回来的柿子是生涩的,吃不成,要放在锅里浸泡加热,长时间温煮才能去涩变甜,这就是“暖柿子”。
妈妈把柿子摘蒂清洗,倒进做饭的大铁锅,加大半锅水,然后生火加热。这时候,锅里煮着柿子,灶下燃着柿叶,很是温馨。暖柿子不太容易,要把水烧到有点烫手的程度,并且保持整整一夜,柿子才能去涩变甜。水温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太凉了柿子熟不了,太热了会把柿子烫死。烫死的柿子模样难看,味道苦涩,没法吃,只能倒掉。
为了保持锅里的温度,妈妈一晚上要多次起床,反复生火加热,不敢懈怠。第二天清晨,当我们从被窝里爬出来时,就能吃到热乎乎、甜丝丝的熟柿子了。可是,妈妈却一夜未眠,疲惫不堪。
暖一次柿子,一家人就可以吃好几天。在饥饿年代,那真是难得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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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的种类很多,每种吃法都不太一样。最适合暖熟了吃的叫“社绿黄”,最适合挂在屋檐下等熟透了再剥皮吸吮的叫“火晶柿子”,最适合做柿饼的,是“牛心柿子”。
柿饼是商洛的特产。每年秋天,家家都要做柿饼,这是妇女们的拿手戏。做柿饼其实很简单,把牛心柿子削掉外皮,用细绳从蒂柄上穿起来,一串一串挂在屋檐下风干。一两个月后,深秋的寒霜降临,柿子里的水份散尽,体积萎缩,糖份渗出。渗出的糖在表层形成白色的外衣,就像裹了一层薄薄的面粉,这叫糖霜,入口即化,是柿子的精华。
削柿子皮所用的刮刀,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削下来的柿子皮,要摊在苇席上晾干上霜,最后和柿饼一起装袋保存。
到了春天,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饥荒来临,我们就开始吃柿子皮。柿皮干巴巴的,很难咀嚼,当然不如柿饼好吃。但是,柿饼是用换钱的,我们怎么会舍得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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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春天,柿粑馍都是我们的主食。
秋天收获的嫩玉米棒子,有很多是干瘪无籽的,它们会被晾干。深秋夹回来的柿子,吃不完的就会变软,难以保存。这时候,就要用他们做柿粑。把晾干碾碎的玉米芯,加入软乎乎的红柿子,放进大瓷盆里反复搅拌,捣成浆糊,再晒干水份,就做成了柿粑。
春天,饥荒来临,那一袋袋柿粑就是我们的口粮。用石磨子把柿粑磨成粉,做成馒头蒸熟,就是柿粑馍。柿粑馍颜色黑红,口感粗糙,但味道甜美,非常好吃。
由于老鼠很多,家家都得把馍篮子高高挂起。每天放学回家,我们饥肠辘辘,都伸手去空中的篮子里摸柿粑馍吃,那是春天的美味。
如今,人们都进城了,老家已经没有多少人口。即使留守村子的人,也不缺口粮,不烧柴火,每年深秋,火红的柿子挂满枝头,缤纷的柿叶堆积如山,却始终无人收获,空有如画风景。
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我坐在江南的公寓里,遥想家乡的柿子,回忆儿时的岁月,怀念失去的亲人,心中无限感慨。
2018年11月10日,上海
作者简介
橡树,陕西商洛人,毕业于陕西师大,后读研读博,从事高教工作至今。经济学专业,文学爱好者。喜欢用平实的文句,素描人生社会,抒发家国情怀。
记录生活,交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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