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刚回到家乡-----一个位于北京市最东边的小镇。飞机让我疲惫。下飞机后,一路向东,沿着一条高速公路,路非常笔直,崭新,看起来维护的不错,两旁都是绿色,大片的草地和树林。我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是五月了。四十分钟后,我看到路标,一个蓝色大牌子提醒了我,我已经到了镇里。
我感到眼花缭乱,我辨认出了那个环岛,游客和当地人都称之为本地的标志。我让司机减速,环岛两侧我已经不认识了-----陌生的建筑,各种商店,烟酒超市,还有购物中心。我突然想起二十二岁那一年,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在北京市大兴区黄村镇读大学,距离此地一百公里以上。奶奶给我寄来几张照片。照片是黑色调的,一条夜景的街,街不宽,视线模糊,我猜测这是拍照水平有限导致的,灯光很不协调,远看几乎是一张僵硬的黑纸片。街上路灯昏黄,两边树木的枝干很粗壮,旁枝末节都很茂盛,给人一种错觉,树叶随时会挂到我的脸上。照片里剩余的所有灯光,都来自路旁几家亮着灯的店铺,我只能看清这么多。剩下的是人影,自行车的影子,可能还有一两辆灯光微弱的轿车。我收到照片以后,看完把它们放在宿舍抽屉里。那个下午,我旷课了,从清源路附近坐了一辆公交车,这辆车直接驶向芦求路北口,那是一个三岔路口,近乎失去管制,货车在那里囤积,当时,我生怕公交车这种大型交通工具会被卡在那个路口,被卡在那些货车中间,在那个路口,我下了车,满地的扬沙让我睁不开眼,想流泪,嘴里有些干涩,说不清的味道。我在货车间穿行,小心地过了马路,不远处,在扬沙里,另一个公交车站前站着许多人。我走过去看到站牌上被贴满了广告,内容都和房屋出租有关:公寓 出租 独立卫浴 五百一月……小姐上门服务 学生 秘书 空姐……很多张类似劣质白纸被贴在上面。这个公交站前站满了人,几乎都是男人,他们短头发,穿着有些尘土的裤子,脏皮鞋,把钥匙挂在腰上。有人用我听不懂的口音打电话,那声音必须得在马路的轰鸣声中狭缝生存。还有一个女人,长头发,戴眼镜,穿着红色高领毛衣,在吃用塑料袋垫着的烧饼。我听见有人喊我,跟着声音,我看到路边一辆七座金杯车,司机穿着迷彩上衣,管我叫小伙子,问我打不打车,问我去哪,我告诉他我没钱打车。不到一刻钟,一辆狭长的公交车驶来,有前中后三个门,三节车厢,每节中间是软的橡胶,以便拐弯。我从中门上了车……跟着人群和这辆巴士,一路向西……
此时,出租车停了,我的回忆也暂停了。我看了一眼计价器,顺便看到司机正在从后视镜看我,后视镜里映着他黑色的瞳孔。计价器显示一百五十八元。
“这儿,到了,一共一百五十八。”,他说。
“这是建设街?”,我问。
“对,导航显示的嘛。”,他说。
我从上衣的内衬里掏出钱包,给了他两张红色的面值一百元钞票。
“我找不开。你用微信付吧。”,他说。
“我微信没钱。”,我说。
“那怎么办?哥们儿。”,他笑着说。
我又翻开钱包,手指划过钱包里那些卡片,纸质发票,车票……在它们中间我找到了两张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币,最后我给了他一百七十元。
“谢谢啊。”,他说。
“没事的,我再问一下,确定这是建设街吧。”,我问。这好像就是建设街,根据街宽,树干的粗细,还有两旁这些繁杂的店铺,各种背景牌子。我有种莫名其妙,但却似曾相识的感觉……下了飞机我没来得及吃饭,抽了五根烟,喝了几口水,很久没有睡眠,除了这些,我现在有种调入黑洞的感觉,这真是奶奶照片里的那条街吗?……
二十年前那天晚上,我跟着公交车到了良乡。当时在公交车上,我只是个瘦弱,高挑,留着寸头的一个影子。站在中门的扶手处,沿途看着路边的风景,还路过了永定河大堤,有人在那钓鱼,还有人骑着摩托,很快就超过了公交车。在车上,我的手机响了,是奶奶打来的,那时的电话屏幕只有一片巧克力那么大。
奶奶问我:你在干嘛呢?
我说:我刚下课,准备去洗洗澡。太热了。
奶奶:照片收到了吗?
电话里奶奶的声音很洪亮,那个时代的手机里的声音……我猜测,站在我身边的人也听见了。
我说:收到了,奶奶,那是您拍的吗?这是哪儿?
奶奶说:这是建设街呀,这都忘了,亏你在这儿生活了十八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随后我敷衍着挂了电话。在拥挤的车内,我呼吸着燥热的空气,下午的阳光让我难以正视它。唯一一点能让我振奋的-----奶奶自己已经会用相机拍照了,先不讨论技术如何。
眼前,我回到了“你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奶奶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嗡嗡作响……我看着街边的每一棵树,每一家店铺,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服装店很多,多半是女装。我透过每家店铺的玻璃向里张望,那些开店的女人年轻,时尚。我设想,二十年前那些开店的女孩,现在在哪?她们或许已经嫁了人,把店铺给了她们的孩子打理吗?毕竟我都四十二岁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十岁?或者十二岁?总之是离不开母亲的年纪,她带着我逛这些店,她和那些开店的女人关系不错,她是常客,每次都会买几件衣服,不贵。然后我们会走到街的中段,晚上,中段的店铺都是些烧烤或者铁板烧,那些留着胡子,拿着扇子的男人总站在铁架前,整条街好像都在冒烟。我总让她给我买这些吃的,因为奶奶不会买给我,奶奶斥责这些,称之为垃圾食品,妈妈的头脑里可能没有这个原则,因为我吃完这些总会开心,露出笑容,她在意的是笑容,我总能想起我儿时没注意到,现在却历历在目的情节-----她看到我笑了,她也会笑。
我顺着记忆前进,希望不会迷路。我四十二岁,头发中长,下巴有小胡子,穿着白色猎装夹克,戴了一顶帽子。每个过路当地人都看了看我,好像我是个脖子上戴着身份信息的弥留老人,好像我已经迷路了------莫名其妙的从大洋彼岸上了飞机,阴差阳错的打了一辆出租车,和司机说些胡话,或者是司机搞错地址,来到一个全新的神秘之地的迷路老人……
终于,我到了社区居委会。我摘下帽子,小心地推开门。办公桌很整齐,有四个人坐在四张桌子前。两男两女,他们一同跟着开门声,眼睛看着我。
我走到第一张桌子边停下,是个中年女人,黄色短发。我猜测她比我大,她在看手机,下午的阳光让我看不清她的屏幕……
“您好,您有什么事?”,她问我。
“是这样,我来领四号楼四单元三号的钥匙……”
“您说什么?”,她问我。她的黑色瞳孔好像在那一刹那放大了……法令纹自然地向下延伸着。
“我来领四号楼四单元三号的钥匙……”,我说。或许是我吓了她一跳,很显然,她的注意力都在面前我看不清的手机屏幕上。
“您是房主吗?有房产证吗?”,她语气有些急促。
“我不知道房主是谁……可能是个叫路凤霞的老人,那是我奶奶,也可能是张志,那是我爷爷,只可能是他俩。我是他们的孙子,他们都去世了……这是我的证件。”
我又从上衣内衬的兜里掏出钱包,把我的身份证递给她,拍摄于1998年。截止到今天,这张身份证我已经二十年没用过了。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个寸头,眼神笔直的男孩子。户籍地:建设街居民,四号楼四单元三号。
“那您带着户口本吗?”,她问。
户口本,记忆里那个棕色的,像是能翻面的卡包。
“我没有。”,我说。
她在电脑上打开了某种系统,弹出一个表格,然后她又在键盘上敲下一些信息。
“是这样,先生。我查了,四号楼四单元三号的房主是路女士,根据这户居民的备注,她确实交代了楼房钥匙将交给一位名叫张源昊的先生,而且她在去世前特意向我们提供了户口本的复印件。”,她说。
“那给我吧。”,我说。我有些头晕目眩,和陌生人打交道总让我汗流浃背。
她带我去了楼上的一间屋子,屋子狭小,我进去需要低头,尘土在阳光下显而易见。我拿到了钥匙。
去世前……提供了………复印件……这三个词始终在我的头脑里徘徊,在我踏入那所老房子之前。有些事我们无法回忆,就像隔着玻璃的公交车,看得见,却摸不到……
我走到四号楼的楼下,这里安装了新的铁门,新的垃圾桶,以前楼下的商店不见了,那辆装满水果的车不见了,石桌石椅也不见了,一层院子里,那个曾经姓杜的老人,他种的葡萄藤也消失了。小区里的这条街干净整洁,我的过去,“亏你你生活了十八年……”,我那十八年也不见了。
单元门里,潮湿,光线有些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可能是夏天的味道,已经五月了。沙子堆里被滚来滚去的卡车玩具和篮球,便宜的雪糕,便利店褪色的牌子上写着“小卖部”三个字。我不得不想起这些。刚才楼下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中年人,他会是我某个童年的玩伴吗?
我打开门,闻到一股老旧的味道,这个词是妈妈教给我的,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总说这间房子里充满老旧的味道。现在这味道比以前更浓烈,像是很多无头苍蝇扑面而来。这让我有理由相信,这间屋子已经空了很多年。
我不想在房间里踱步,或者左顾右盼,可又无法始终站在原地------站在脚下的暗红色旧地毯上。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好像那些稍纵即逝的梦的碎片,你醒来时试图抓住它们,以便把梦补圆。我觉得自己在漆黑的迷宫里行走,推开某一扇陌生房子的门。突然间我的眼睛觉得如释重负,有几秒钟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外面的太阳光与室内的昏暗反差太大了。
屋子的吊顶还是原来的高度吗?很显然,只有吊顶是原来的高度。我不愿意承认,房子的格局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我手中的钥匙可以顺利地打开这扇门,我看着眼前一一陈列的家具和日用品,我无法把它们和我的过往联系在一起。客厅里,那张旧沙发不见了,它们可能被变卖到了城南边的旧货市场,那里一片混杂……新沙发很整齐,上面盖着带着碎花瓣图案的浅蓝色沙发巾,电视机比以前的大很多。我听着自己在房间里的脚步声,鞋底和地砖的踏踏作响。地砖,房子铺设了新的地砖,杏色地砖。我努力地在房间里寻找记忆里的东西:斑驳的墙壁,上面印着蚊子血,那是我小时候的很多个夏天,打死蚊子之后的象征。溅在墙上的可口可乐,那些咖啡色是擦不下去的,那台笨重的电脑,键盘和鼠标上可能都有油渍,房顶上的钨丝灯泡,厨房里布满刀痕的菜板,姑姑的十字绣作品,爷爷的皮衣……一切都是徒劳,除了那台电脑的主机被扔在一个纸箱里以外,其他的都已经了无痕迹。
房子被重新装修了。
我真的在这里生活过吗?“亏你在这生活了十八年。”,我坐在这张从未坐过的沙发上,看着墙上圆形钟表的秒针,像一名窃贼。我的罪名只有一项:我想偷走我的过去。
抽屉里,散落着医院的证明,各种缴费单,信件。这些东西的下一层,是户口本,房产证,一张红色的工商银行存折,许多个小钥匙,水电卡,几部旧手机,老照片,张志的退伍证,军功章,证书。
一小时一刻钟过去了,我把所有东西翻看了一遍。生活要向前看,我已经假装向前看了二十年。
一个红色的铁质小盒子被埋藏在抽屉的最深处,那里面,有一只上海手表,表链已经断裂,表盘上,除了刻度和指针以外,写着“上海1971”,这是爷爷曾经的东西,他给我讲述过这只手表的故事。还有一张我和沈晨的合影,右下角照片的日期是:2000/5/2。我和她都笑着,我们坐在中国人民大学的球场边,我穿着三叶草运动背心,短裤,她穿了一条裙子,淡黄色,头发也是淡黄色,垂到了肩上。她用手搭着我。最后一张照片我感到陌生,我迟疑了很久,还是认不出这到底是谁。照片里是个男孩,瘦高,戴着玳瑁色眼镜,头发自然地向后背过去。一脸严肃,他站在中国地质大学的门口,站地很笔直。我看了照片的背面,没有任何文字,照片也没有日期。我只能根据像素胡乱猜测,这张照片比我那张要清楚很多,2000年还是交卷时代,那这个男孩的照片,可能拍摄于数码时代。也就是,近几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张照片的背景:中国地质大学。
很多问题袭来,像一场风暴把我卷进去,然后进进出出,生活中的玩笑已经够多了,除玩笑之外,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生活谜题。奶奶的弥留之际由谁照顾?我带着唯一的基因和血液,独自一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奶奶是我的最后一位亲人。姑姑,爷爷,母亲,父亲,先后离开了我们。我的童年,青年,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断的告别。我奋力前行,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原点。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奶奶去世,最后一位亲人和我永别。
我刚意识到,这间屋子里没有一点陈腐的迹象,家具上的尘土也只是薄薄一层。奶奶去世后,屋里被人收拾打扫过,谁有这间屋子的钥匙?除我之外。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她发生了别的故事吗。
我拿着这个盒子,把它带装在包里。这个盒子代表了某种宿命,家人的过去被定格在里面,这是唯一封存的过去。无论是谁把手表,或者照片装进来,一定有他的意义。对未来,我感到扑朔迷离,但又终于有了一点希望。
二
在国外。开始的三年,我每隔两天就向家里打一个电话,我能想象奶奶坐在棕色的电话柜前,用手把座机举到耳边的样子。我用最简单的语言向她描述我不堪的生活,谈到吃,我喜欢说我吃了很多肉,比国内多,这里的牲口遍地都是。谈到住,我喜欢说我住的很舒服,这里的床垫比被子厚,谈到天气,我没能说谎。印象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奶奶,这里总是在下雨。
我们最后一通电话是十七年前,那一年我二十五岁。正在怀特霍尔瓦莱附近一家名叫“今夜不回家”的通宵餐厅当小时工。
那天我工作到深夜。下了班,我脱掉了侍者的衣服,把那件格子外套扔进潮湿的地下室。无时不刻都在下雨……我没有一件像样的风衣……我穿着一件尼龙夹克,从餐厅的走廊里拿了一把黑伞。深夜的查林十字车站街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偶尔有黑色的轿车驶过路上的一层积水。黑夜吞噬着整座城市。我步行到特拉法加广场的一所公共电话厅,雨声滴滴答答,毫无节拍地拍打在电话亭的顶棚上。像往常一样,我按下010-69981365这几个灰色的按键。随着等待的电流声,我的声音几秒钟后传到了大洋彼岸的建设街。
“奶奶。”,我说。
“源昊……”,她说。
我二十五岁时的听力比现在好,可记忆里她的声音很微弱。
“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我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
“很快了。我忙完就回去了,飞机十多个小时就到北京了。”,我说。
“有准日子吗……”,她说。
“还不确定呢,快了,快了。”,我说。
我头发湿了,滴在了电话按键上,我不知道那是雨是汗。
我们又说了几句,我们的电话只是永远重复那几句话。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女人接过电话。
“源昊,是你吧。”,女人说。
“是我。”,我说。
我听出来那是沈晨的声音。虽然相距遥远,我们所面对的时间都不一样------一个白天,一个黑夜。但音色无法骗人。此时此刻,她在正午的建设街,在我唯一的亲人-----奶奶身边,接了我的电话。
“源昊…你……准备回来吗?跟我说实话,奶奶很虚弱,你得跟我说实话。”,沈晨说。
“你来干什么?”,我说。
当时我心情复杂,就像此时我们所处的错乱的白天和黑夜。
“奶奶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在国外。我来照顾奶奶。”,她说。
“你走吧,不用你照顾。”,我说。
“源昊……我们的事可以以后再说,怎么都行,我听你的,但算我求你,你还是回来吧,哪怕再走……”,她说。她的语气变得急促。
“我回去了就走不了了。”,我说。
“那你也得回来,不然我就去找你。”,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烈。
“那你来找我吧。”,我平静地说。
“行,明天我就去找你。给我地址。”,她说。
“你比较厉害,不需要地址你就能找到我。”,我说。
“真的,别闹了,都是我的错……回来吧……”,她说。
我能听出她快哭了。于是我挂了电话。
第二天夜里,和昨天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相同的电话。唯一的不同是,这一天夜里没下雨,我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
沈晨帮我完成了葬礼。
“源昊……你还是回来吧,我有大事和你说,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她说。
我四十八小时没睡着。从接到去世的消息。我能听出她好像比我憔悴。
“葬礼的事谢谢你。”,我说。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她说。
“奶奶走了,我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这儿挺好。”,我说。
“源昊,你就别较劲了,我了解你,嗯………我有大事和你商量,你安静几天,回北京后直接来找我。你记下我的地址,我现在就住在海淀区,离苏州街不远。”,她说。
我记下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她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话。那是2002年,我在异国他乡买不起移动电话。我经常换工作,在哪都一样,无非是吃饭,睡觉,抽烟,挣英镑。我们都心知肚明,只能等我单方面联系她,否则她根本找不到我。我就像一片叶子,她记住了我的纹路,却无法追寻。她一定在等我落叶归根。
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一直自嘲,说自己是运气最差的人。这次她没说错。我理解她想见我的急切,我让她的自嘲实现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看过那个纸条上我记下的任何信息,没有任何一通电话和信件。奶奶去世了,这和我去世没什么区别,在我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我没有勇气去死,没有勇气继续活着,所以我离开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一个庇护所一样的地方,在这里我忍受贫穷和雨水,含糊不清的语言,每天三五小时的睡眠,辣嗓子的劣质酒精和香烟。潮湿给人幻觉,觉得自己身上长满了虱子。天黑了,就随便在哪儿凑合一夜。前途一抹黑,生活一团糟……前行的道路上充满了陷阱、推诿、幻想,回忆,负罪,愧疚,悔恨。我唯一拥有的就是年轻和身体,生活偏离了轨道,可我的内脏还能正常运转,这成了我唯一的资本。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原谅沈晨。更可况,那时,我是个刚刚年满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变成了孤儿。
三
老房子里一切都很整齐。没人住的房子永远不会杂乱不堪……我的汗顺着脖颈流到后背,浸湿了我脖颈处的碎发,我低估了北京五月的温度,或许是晴天的温度。我听到台阶上传来的脚步声,沉重有力。是某个邻居吧?我轻轻闭上眼睛,生怕他来敲门,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这间房子的访客。他上了三楼,随着一声门响,空气又恢复安静了。没有蝉鸣声和鸟叫。也没有二十年前的叫卖声。四点钟,正是这条街最热闹的时间,每个摊贩该出摊了,蔬菜,水果,熟食……那一年刚出现荔枝这个品种,红色的粗糙外壳。三十元一斤,奶奶从建设街买好,在我开学的时候,自己乘车,车程三小时,然后把荔枝带给我,自己再回到建设街。我透过昏暗,望向窗外,除了缓缓行驶的轿车,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或许我今晚应该在这张方桌上吃饭,然后睡在北屋的床上。把行李中的衣服一一放进柜子里。我可以在这张铺着浅绿色桌布的写字台上写日记,在沙发上听音乐,看电视,最后在妻子的身边安然入睡。我的嘴里现在干涩极了,我想喝杯可乐或者咖啡,酒也行。我恐惧血糖低和嘴里干涩的感觉,血糖低让我眩晕,嘴里干涩让我不停地想吸烟。这两种感觉不得不把我一次次扯回到现实之中……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喝了一大口水,抬头看到新装的那一面圆形镜子,浅草一样的花边。是她装的吗?为了让奶奶开心?沈晨……
我迅速脱了上衣,把四个兜里翻了个遍,随后,裤兜,钱包,整个行李箱里……没有,根本没有,我很想背叛一次过去,可那是徒劳。在伦敦之夜的电话亭里,我根本没记下沈晨的地址。
苏州街。
唯一的记忆。她在电话里提到了苏州街吗?那个没有雨声的夜晚,那个我收到噩耗的夜晚。她提到了,我的记忆没有错,我之所以感到迟疑,是因为我遗忘了她的音色。
就算她没提到苏州街,我也该出发了。二十二年前,我出国的前两年,我们在苏州街名商大厦相识。随后,我们在苏州街中段的一个拐弯处,我记得那里有家名叫“好邻居”的商店,从那里向西走,是一排排居民楼,居民楼的深处是鑫圣旅馆,在那里,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们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一年我十八岁,高中三年级。刚刚失去父母。奶奶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她把我的学籍转移到海淀区一所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的上课地点名叫名商大厦。在那里,教育更加开放,时间更加自由。每个人都有单独的老师,每一科都是不同的老师。那里的学生都在独立的小屋子里上课,每间小屋三平米,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张狭长的桌子。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相比之前学校,时间上我轻松多了,至于效率,我不清楚。我到那里的第一天,非常安静,我认真听每个老师给我讲的每一节课。傍晚,我回到了学校安排的鑫圣旅馆。一周后,我认识了这里的每个孩子,他们吸烟,夜夜饮酒。半夜偷偷把女朋友叫到自己的房间。
鑫圣旅馆。我现在就出发。出发前,我打开手机,用地图搜索“鑫圣旅馆”,结果是:苏州街不存在这个地方。我如果不忘记过去,是否能过好未来。现在坐在沙发上的我仍然一个亲人也没有……四十二岁,至亲全部去世,孩子还没降临。如果只有死亡令我释然。饿死在这间老房子里,腐烂到地板深处也无人知晓。二十年前我离开时,我是一枚枯黄的叶子,沈晨……呆在原地,如今呆在原地的是我,她变成了不可名状的东西,离我越来越远,我们始终越走越远。鑫圣旅馆,那个记忆中的弥留之地,早已崩塌,沦陷,在苏州街荡然无存。名商大厦一定还存在,那个私立学校呢?还在名商大厦的四楼吗?被隔开的小屋子……教我数学的那位姓贾的老师,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教语文的王亚东老师,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我只能想起王亚东老师的全名了……剩下的老师和那个负责招生的主任,他们就像只留下脚印的影子。
四
1997年的四月十五日,高考即将到来。我听到四层楼梯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女孩去了办公室。我敲了敲隔壁的桌子,告诉他:你看,又来了一个。
她们从办公室出来,我才看到她的样子。她的脸上好像涂了一层白色的液体。眉毛的颜色比其他人更深,我相信,是深棕色。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短裤,上身的短袖很短,露着肚脐。她走过来,离我越来越近,那不是错觉,她被安排在我旁边的隔间。
我才意识到,她穿了高跟鞋。鞋和地面碰撞的声音扰乱了我对二次函数的思绪。我猜测,她身高172以上,体重可能只有九十至一百斤。和别的女生相比,她黄色的长发距离腰间更近,而头顶距离天花板更近。她走过来挡住了灯光的光,以至于脸上比刚才暗淡。
一小时以后,她敲开我的门。
“嘿,你有火儿吗?”,她略微低头,笑着问我。她是北京口音。口音比我浓重。
“我有,给你。”,我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
“一块儿?”,她说。眼神里没有疲倦。
“一起抽烟去?”,我说。
“走,去厕所抽一根儿吧,憋坏我了。”,她拍了拍我的小臂。
我们一起去了洗手间。她鞋跟的声音让其他人都注意到了她。
我们面对面站着,她左腿放在右腿前。端着肩,烟轻轻叼在嘴唇上。
“我给你点吧。”,我说。
然后她微微探过头。双手没有护住火苗,眼睛向上看着我。
“你多高呀?”,她问我。第一口烟她没吸。
“一米八五。”,我说。
“真高。”,她说。第二口烟她也没吸进肺里,侧过头,一口都吐了出去。她的脖子和锁骨像一头麋鹿的触角,骨感极了。
我沉默。继续吸烟。
“这学校有什么好玩儿的吗?”,她说。这时,她用左手拿烟,放在了嘴边,右手端着左手。动作停格了,像个雕塑。
“好玩的?”,我熄灭了烟回答。
“你们平时都干嘛?”,她问。
“顶多打篮球跟喝酒。”,我说。
“你能喝多少?”,她说。
“我说不好。”,我说。
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叫停了我们,她沿着四层的地砖走向我们,地砖反射着厕所背后玻璃窗的灯光。那是我的班主任,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看了看沈晨。
那天中午,太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们步行到了苏州街的南半段,路过了人民大学西门,那里的保安对来往的车辆登记,我们都抽着烟,我们的右侧就是万泉河桥。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好像没有迷路这个概念,任由那天五月的风吹打在我们露出的皮肤上。沈晨,她如果是个欧洲人,那她应该叫什么名字?或许是希尔维亚。我们第一次并肩而行,没有肢体接触,余光里都是她走路的姿势。
我们继续向前走,她皱了皱眉,我猜是阳光让她感到不舒服。我们的左手边是一家拉面餐厅,深绿色的牌子上印着“清真”两个字。我拿着菜单,她示意让我来点菜。我看着菜单上的印刷字体和后面的阿拉伯数字,偶尔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