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学不会礼,因为能让我低头的,只有我爹,连皇帝大哥都没让我行过礼。
我始终学不会义,因为对我忠心耿耿的小弟,就算我给他一巴掌,他也会笑着问我手疼不疼。
我始终学不会廉,因为家里金山银山看都看不完,出门买东西也没人敢收我钱。
我始终学不会耻,因为就算我欺男霸女,别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我叫张敬修,我爹是张居正。
我懂事时,我爹就成了首辅,我的几个哥哥又哭又笑,说这京城没人敢惹我了。
我是京城公子哥的老大,你若问我那几个哥哥,他们只想着升官发财,升官能高过首辅?家里钱他们这辈子花的完?你说蠢不蠢。
兴许是我比较聪明,老爹最宠我这个小儿子,小时候老爹曾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故事,老爹说,城外生活着一群,不,是很多农民他们每日辛勤耕耘,但一年到头除了自己吃,剩下的全给当官的骗走了,我笑着拽着老爹的衣服说:“爹爹你不也是当官的。”老爹笑眯眯地说:“我和那些蠢货可不一样。”
老爹还有个名,叫白圭,是我爷爷取的,白者,竦心白意,圭者,玉器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啊,老爹怎么会和那些蠢货一样,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他和那些蠢货一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贪官啊。
老爹权势越来越大,我与他见面也越来越少,成年礼之后,我不再终日熬鹰斗犬斗蛐蛐,我开始多读书,我想了解老爹,他一天天在忙些什么,他心里有什么话藏在角落里,兴许是在远处见多了他的背影,而我只读出了寂寞?你又没有什么朋友,跟最宠的儿子聊聊心事不好吗?也许是觉得我太幼稚吗?
和我斗蛐蛐的一个小弟不死心来找我,被我一巴掌赶走,我很嫉妒他,他爹经常陪他斗蛐蛐。
但我爹禁止我做官。
有一天我爷爷去世了,老爹奉旨奔丧,呵!这可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奔丧路上老爹也要处理国事,所以他找人修了一个轿子,再也没有比这顶更富丽堂皇的轿子了,整个轿子分为内室和外室,两名童子在里面伺候着,要整整三十二人才能抬得动,哥哥们在轿子里兴奋的手舞足蹈。
张家本可以继续这样风光好几年,直到有一天,老爹实行新政,改革变法。
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变法,一用考成法整治吏治,二用一条鞭改革税收,自此官吏不敢荒事欺民,百姓摆脱沉重赋税,天下一片欣欣向荣,群臣敢怒不敢言。
除夕家宴,好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我爹,我差点没认出来,他像是苍老了十岁,变法,难。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饭,我大哥凑上前去:“爹,我这里的考成…”老爹这一次没有像以前一样挥挥手就帮我们摆平,他一巴掌把我哥抽在地上,老爹站起来说:“我张居正这些年,让你们把人间能享受的都享受了。”
哥哥们面色苍白不敢说话,几个姨娘更是仓皇失措心想做错了什么,老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阔步走开,我追了上去。
“你可留了后路?”
他知道我说的不是他,“你几个哥哥,我…无能,你几个姨娘我也没办法,至于你,你没事,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抱歉。”
说完这句话,他又老了几岁。
我眼看着他离去,又不敢像小时候那样过去抱住他,眼泪停不下来,不知道该恨他还是心疼他,但我终究读懂了他。
过了几个月,老爹死了,太医说是劳累过度,可史上有几个首辅是这样死的!老爹死的也很风光,谥文忠,上柱国,文臣的最高荣誉莫不于此,但没过了几天,所有做官的都开始骂他,谏他。
于是抄了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没事,我,没做官。
他用人间极致的富贵补偿我们,可我只想要个陪我斗蛐蛐的张居正。
马上歌:是我从没向他袒露心声,还是他从没低头问我,是至亲之人天生的毫无顾忌,还是天下父子间的理所当然。此文缅怀青春期的我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