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脚奶奶的守望1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这是我小时候经常会唱起的一首歌，也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早学会唱的一首歌！
家里的人都不知忙什么去了，今天都像商量好了似得都不在家，只有几岁的我独自坐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手里晃悠着柔软的柳条，茫然的看着天空。
天很蓝，很干净！已是春天了，院子四周放眼望去是满眼的绿，柳树，杨树.榆树，杉树都在这暖洋洋的春日里展现着各自的勃勃生机。燕子在空中忽而低飞，忽而盘旋打转，很开心的呢喃着，似乎都在争先恐后的在回答我歌里唱的那句“为啥来，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我想燕子们相信了我是听懂了的！这里的春天的确很美丽，而且还有一个和它们同样叫燕子的小女孩每年的春天都在这里期待着它们南归……
“燕儿呀，快去地里找你爸妈回来吃饭……”奶奶的叫喊声把我和燕子们的对话给打断了，我虽有些不情愿，但回过头去看了看奶奶的那双三寸金莲，我还是妥协了。因为八十多岁的小脚奶奶真的时没我跑的快，而且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样子看上去总会有随时会摔倒的样子！我小时候经常会想，奶奶的三寸小脚怎么会是尖尖的.小小的？为什么和我们所有人的脚丫子都长的不一样，脚掌是弓起来的，脚面是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高的？直到有一次我无意间看到奶奶解开了她那长长的裹腿带，脱下袜子，我才第一次认真的看到了奶奶小脚的真实面目。五个脚指有四个好像都折了被踩在了脚下，只有大脚指还算正常。这个脚看上去的与众不同在当时让我心里有了小小的震撼和不解。奶奶看出了我的疑惑，没等我问便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傻孩子，奶奶生下的的时候脚跟你们长的是一样的，只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女人在小时候都是会缠小脚的，大脚女人会嫁不出去的。谁家的女儿脚越小就越能证明这家的家教好，这家女儿能找个好婆家的几率越高……”我对奶奶说的这些似懂非懂，当然对她口中的她们那个年代也觉得是很遥远的。“那脚指都缠折了，该有多疼呀？”我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奶奶那被踩在脚底那折了的几个脚指。奶奶说“那还有不疼的！缠脚的时候也就跟你现在大小差不多，啥也不懂，就知道一天疯跑疯癫的。忽然有一天就被你太奶奶和几个婶婆给骗回家不由分说的给按在床上把脚给缠上了！当时就给吓坏了，那个哭呀挣呀，谁都不理会。你太奶奶还骗我，过几天就行了，一样还能下地玩去。可你想想，脚指头都折了，那得多疼呀，自己想解也解不开，你太奶奶还用个布条把我手都给绑上了！我是哭累了睡，睡醒了接着哭。当时就在想自己会不会是你太奶奶拾来的孩子。但又看到你太奶奶也一直陪我流眼泪！”奶奶嘴里那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的悲惨遭遇让我觉得她好可怜，以至于我听着听着眼泪就围着眼圈只打转。“后来呢？”奶奶替我擦了擦眼泪又接着说“后来，怎么哭，怎么反抗都觉得没用了，也就不哭了也不闹了，就盼着真的哪天你太奶奶发了善心把我脚放开，让我出去玩去。看着像我那么大的小子整天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在面玩别提有多羡慕了！”我想，不光是奶奶羡慕，要是我被人缠了脚整天关在屋里我也会羡慕的！
我看到奶奶那本来就有些浑浊的眼睛仿佛也有泪光泛起“后来，我也不知道过去多少天了，你太奶看着我也不怎么闹了，发了善心，说我可以出去玩，但前提条件是裹脚的布不能解，被她发现了就永远也别想出去玩了！”真可怜，这是此刻我最想对奶奶说的三个字！“总算是能让我出去玩了，还能说啥？但刚一下地，迈出第一步我就摔倒了，脚丫子那叫一个疼呀！你太奶扶起了我，我几乎是哭着开始学着重新学走路的，每迈一步那脚就会钻心的疼一下，好不容易能走路了，又摇又晃的跟喝醉了酒一样！你看你们现在多美，不用缠脚，脚丫子任凭它疯长，想跑多快跑多快，想跑多远跑多远”自从听了奶奶童年的那段血泪史，我在也不和奶奶顶嘴了，只要是用我跑腿的事情我总是高高兴兴的！真的成了奶奶名副其实的小跑腿！当然，还有我两个姐姐，她们都比我大，所以也更懂的疼奶奶。记忆里到现在都能清楚的忆起她俩在下雨天轮流背着奶奶去上厕所的情景！
(2)
说起小脚奶奶，还要从她出生的那个年代说起。清末民初，还处在封建思想的统治时期，同时也是鸦片盛行的年代。也是八国联军开始联手祸祸我大好河山的年代。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我的小脚奶奶凭借她那无人能及的小脚，很荣幸的嫁给了当时家道还算殷实的爷爷。这在当时来说还是一件让人觉得很风光的事情！因为那时候我爷爷还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位秀才，如果要放在这个年代来说，也是个在大家眼里的了不起的知识分子呢！对于奶奶能嫁给秀才这件事，我想我太奶奶还是会有些小小的窃喜的。她一定会为她的深明大义和远见卓识感到自豪和庆幸的！因为有了她当年的果断和狠心才成就了奶奶那让人艳羡和傲娇的小脚。而正是因为这双小脚才能有奶奶今天这么荣耀的归宿！
奶奶嫁给爷爷最初的时候还是很幸福的。爷爷凭借他的学识在家里开办了一个私塾，每天教给孩子们之乎者也的倒也自得其乐，最关键的是能提供给我小脚奶奶衣食无忧的生活！而我的小脚奶奶也是争气的不得了，在婚后的最初几年接连为爷爷家添了一女三男，开枝散叶的任务完成的特别出色。
可就在大家都觉得她们的小日子过的幸福的像花儿一样的时候！那位在奶奶眼里仰慕的有学识的爷爷竟然开始精神不振了！奶奶一开始以为是几个孩子整天的吵闹烦到爷爷了，但后来发现也不是。只到有一天，奶奶发现了另爷爷精神不振的不是孩子们的吵闹，而是那万恶的鸦片！这一发现让奶奶很是震惊和恐惧！昔日那位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丈夫不见了！
其实在大家发现爷爷的这些变化的时候，他的鸦片瘾已经大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学堂里渐渐地听不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了！家里几个孩子眼里那个让他们敬仰而又和蔼可亲的父亲也没了踪影。
最初爷爷还只是偷偷的去镇上的烟馆去抽，但自从被大家发现了以后，他竟然明目张胆的把鸦片买回家同着家人和孩子们的面抽。一点顾及都没有，总是抽过瘾了倒头就睡，睡醒了再接着抽，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仿佛他自己已成神仙了，所有的凡间俗世都与他再无关联了！
奶奶看到爷爷的所有变化，有心疼，但更多的是无助。在那个男尊女卑.丈夫即是天的年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管好四个孩子，尽量不让他们靠近爷爷。一方面怕爷爷犯烟瘾的时候拿孩子们撒气，另一方面可能也怕孩子们沾染半分！
奶奶忍气吞声的背后只能是每天以泪洗面。而我年老的太爷太奶看到他们的儿子变成现在的样子也只能选择听之任之。直到后来随着爷爷的烟瘾的日益增大，家里的积蓄几乎被他近乎疯狂的败尽了！被鸦片迷了心智的他，最后开始丧尽天良的变卖家家里的房产和田地。年迈的太爷终于忍无可忍了，叫来了家里的长工，把爷爷用绳子捆在了柱子上。整整三天三夜，爷爷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叫嚷着，拒绝吃饭，也拒绝喝水。他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哪是眼泪，哪是鼻涕还是口水了。满脸狼藉的他尽管已经在无力叫嚷了，但从他的口型里还能看出他在恳求让他再抽一口……
太奶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她也许真的怕她这唯一的儿子有个啥闪失，最后在太爷爷默许的情况下放开了几近奄奄一息的爷爷。曾经玉树临风，体面无比的爷爷在被放开的那一刻，他不是选择先擦去那满面的狼藉，而是用尽他所有的力气爬向他那要命的烟枪……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爷爷更是如同中了魔怔一般的陷在了鸦片的泥潭里从未挣扎出来。当然，我想也许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想从那里摆脱出来。
太爷太奶眼睁睁的看着曾经他们眼中那个让他们傲娇和自豪的儿子，把他们一辈子辛苦积累下来的大好家业一点点的消耗败尽，却又无能为力。最终，要强了一辈子的两位老人相继抑郁而终！
然而，鸦片让爷爷眼里没了父母，没了亲情。就连他自己的父母因为他的颓废相继离世都没能唤起他片刻的悔恨和清醒！
没了田地，没了房屋，再要长工就是多余的了！辞去长工，奶奶在仅剩的两间房里用她那柔弱的肩膀顽强的支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昔日那气派热闹的四合院再也没有了。而昔日那个温柔贤良的小家碧玉为了孩子们的温饱不得不放下所有的身段，没日没夜的替人家浆洗衣服。农忙的时候别人都有收获，都有粮食，可怜的奶奶没了田地，更别提收获了，只好带着几个孩子去地里拾麦穗。把人家不要的麦秸收集回家，用水洇好后，跟好心的邻居学着编草帽，卖了后好给孩子们换口吃的！就是这么辛苦换来的钱还没准会被爷爷抢去换他那口鸦片抽。
这样苦难的日子也没能压垮我的小脚奶奶。我想从奶奶身上此刻更能诠释母爱的伟大和无所不能！
爷爷终于在奶奶身上再也榨不出一点钱了，而唯利是图的烟馆也给我爷爷关上了最后的希望之门。没有鸦片抽的他如丧家之犬一般可怜的蜷缩在屋子最黑暗的角落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痛苦但很微弱的呻吟声。
直到到他生命的最后，昔日的那位意气风发的七尺男儿已形同枯槁。那时的奶奶已没有了眼泪可以为这为把她带如幸福云端而随后又把她拉入苦难地狱的男人再流了。也许是流干了，也许是被苦难压的麻木了，流不出来了！但生性坚强的奶奶还是尽她所能请来了木匠，勉强为爷爷打了一副薄棺。亲友和孩子们陪着她一起安葬了这个让她既疼又恨的男人……
(3）
从那以后，“鸦片”两个字成了我们家里的禁语，谁也不敢提，谁也不许提。
直到多年以后，我和小伙伴们躲藏在奶奶的床铺底下捉迷藏，无意间拾到了一个如核桃般大小的小陶器。觉得好奇，我就拿给母亲看。母亲不光没满足我的好奇心，竟然在第一时间很夸张的从我手中把小陶器抢去给扔了老远。回来后还一个劲的吓唬我，不准跟奶奶提这个事情。看到一脸蒙圈和惊吓的我，母亲这才粗略的和我讲了一些我爷爷的那段“光荣”的败家史。我这才知道自己刚刚拾起的那个小东西是和爷爷有着紧密关系的，是它帮着爷爷败尽了我们所有家产的，要不然我现在也很有可能还是地主家里的小小姐呢！哈哈……
在一定意义上，我又不得不夸夸我爷爷的“英明”之举。他用他的“睿智和先知”败光了我们家里的所有家产，这在当时看来是件很悲惨的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改了朝换了代，在那些打倒地主分田地的日子里，我苦命的奶奶和她的儿女们竟然被“光荣”的划分成了贫农。这让昔日的地主婆免去了被批斗的风险，也让他们的四个孩子没被扣上地主家的小崽子的帽子！我想至少在这时我的小脚奶奶对她的丈夫是心生感激的！要说福祸相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至少在我家的兴衰史上是得到了很有力的印证的！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在想爷爷当年的颓废不是无缘无故的。从他发奋读书考得秀才，再到他后来自己开办私塾来教书育人，谁能相信他是个没有理想抱负的人呢？我猜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也许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看到自己的祖国被异国人屈辱和掠夺而愤慨和痛心。但却苦于求报无门和才华不得施展，才直接导致他走向自我毁灭和堕落的！这也是从奶奶的一些讲述里猜想的。她也曾看到太爷太奶当年极力反对爷爷走出家乡的决定的。在太爷太奶的心里，他们唯一的一个儿子必须要做好传宗接代以及顶立门户的任务的！
单从后来爷爷给他三个儿子起的名字上来看，我的爷爷还是很有远见卓识和远大抱负的！“西耀”是大伯父的名字，只单纯从字面上理解，爷爷是把他自己实现不了的理想寄托在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身上，希望他的儿子长大了能代替他走出国门，在西方国家大有作为，能光宗耀祖。到了二伯父那里，我的爷爷的理想简直膨胀到了一个暂新的高度，单从二伯父的名字“全州”来看，爷爷还是大有放眼全世界的伟大梦想的！而到了我父亲这里，许是爷爷的理想受到了啥很大的冲击，他直接给父亲起名叫“中耀”。单从这两个字的字面上来理解，爷爷是希望我父亲能在自己的国家能有所作为，能够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从“西耀”到“全州”再到“中耀”，我有理由相信爷爷的理想和抱负在那个特殊年代是受到了挫折的。他把他自己在家乡没有施展才华的土壤和机遇的所有郁闷和压抑转化成了一种自我麻痹和自我毁灭！于是鸦片成了他麻醉自己的一个工具和一种手段。我想如果我的爷爷是生活在我们这个和平的年代，他一定会是一位出色的.有作为的人！
前些年，我回去老家还能看到当年爷爷开办私塾的时候自己亲自提在门楣上方“文言积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那也是爷爷给我们就下的仅有的关于他的记忆。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这几个字能够提醒我们关于过去我们家族的所有悲喜。本想一直保存着，可没想到，前几年，因为一场意外，老房子着了火，把包括那几个字以及老房子的所有记忆都化为灰烬了！
老房子的印迹没有了，爷爷寄托在他几个儿子身上的所有希望在后来的岁月里也没能都如他老人家的愿而实现。但他的儿孙们在他生活的这方土地上也都没敢有丝毫懈怠！
由于家道中落，奶奶在没有爷爷的岁月里用自己所有的努力也只能做到孩子们不被饿死！从前的书香门第在父辈们身上再也无缘了！大伯父虽然没能如爷爷的愿走出国门，但他用他的勤劳和智慧，在八十年代供养出了我们家的第一个研究生，现在在市里也官居要职。二伯父也同样没能如爷爷的愿走出国门，但他用他灵巧的双手为千家万户添砖加瓦，成为了方圆几十里人们敬佩的瓦匠师傅。我的父亲也没能如爷爷的愿明耀中华，只是在村子里做了一个小小的村官。但却是我们村子里比较有威望的人，谁家有啥矛盾了都会找父亲去出面调解。他总是能用他神奇的力量让矛盾双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直到后来握手言和！村子里的大小事务也总少不了我父亲忙碌的身影。尤其是每年最干旱的那些日子，也是我们全家最心疼父亲的日子。他为了让大家的稻田都能浇上水，整天忙的不着家，饭顾不得吃，水也顾不得喝！等到真的有水浇田的时候，才能在家里看到父亲的身影。整个人看上去又黑又瘦的，总是没时间喝水让他的嗓子在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如果爷爷泉下有知，在冥冥之中他能看到，他曾给予厚望的三个儿子虽不如他老人家期望的那般优秀，但至少，他们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自己的人生过的完满和无悔！
(4）
时间总是在等待中沉淀出许多美好让你去慢慢品味……
正如我的奶奶，它也如万千女性那般的平凡而又普通。但她自从爷爷走后，用她惊人的坚韧，含辛茹苦的把她们的四个孩子拉扯大，这在一位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不到七十斤的一位小脚女人身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她做到了！她虽没让子孙们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留下了富足的精神财富却足够我们后辈享用不尽的！
首先来说说奶奶的穿着。从我所有的记忆里，包括奶奶临终，她身上穿的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衣服和鞋袜。衣服还是那种清末留传下来的偏扣大襟褂子，就连上面的扣子都是那种传统的用布做成的盘扣。虽然已是八十年代了，在人们身上很难看到这种不入时的衣服了，但它们穿在奶奶身上却总是显的那么得体，根本不会让你生出一丝丝另类的感觉。
单从衣服的表面上，你很难看出有明显的针脚，即便有，也是那种极小而又分布均匀的，杂乱或是大小不一的针脚在我奶奶的衣着上你是看不到的。从这些细节上你能看出的是我奶奶的女工何其了得，但从事情的另一面来说，又能证明我奶奶本身对待生活的一种认真和精细！
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她的眼神虽已大不如从前了，但奶奶还依旧坚持自己做针线活。不光是她自己的，就连我父母和我们几个孩子也都没少穿我奶奶做的衣服！
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许多人一年下来也许都添不上一件新衣服。但奶奶总会用她那双神奇的手，把破了的衣服缝补好。实在没法缝补的再拆开了东拼西凑的给你变成一件完整的但穿上又不显寒颤的衣服。在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穿出去的衣服在小朋友之间虽不是最好的，但总会是最合体，最干净的！
还记得奶奶在那个年代的衣着。她的衣服不多，秋冬是总是两件藏蓝色的粗布大褂，而夏天总是两件鸭蛋青色的的确良褂子。虽一年四季总是这几件衣服在倒换着穿，但你从奶奶身上也丝毫看不出又一点点的穷酸气！每天都围着锅台转的她，衣服总是那么整洁。奶奶总习惯把衣服洗干净后在用做米饭后剩的米汤或是煮面条的汤水再把衣服浆洗一遍，待晾干以后，再很仔细的把它抻平整叠好。等再穿到身上的时候，那叫一个板生，就连折叠后的印迹都是那么的规矩。从奶奶身上你丝毫也看不出一个八十多岁老人或许有的邋遢痕迹。我有时会想，我自己直到现在在穿着方面的认真劲一定也是受了奶奶的影响的！虽然连老公都对我在睡觉前把脱下的衣裤叠好放平感到不理解！但我知道，只有这么做了心里眼里才会舒坦！
直到现在，我们家人都是受了奶奶的影响，衣服虽不是最贵最好的，但穿出去一定是整洁的！
说到整洁，不得不提奶奶的头发！在她老人家八十多岁的时候，从她头上基本上是找不到一根黑头发的，而且头发还少的相当可怜！但奶奶在梳她那少的可怜的头发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就算是没有梳头油，她也会用梳子沾上一些水，然后在把它们梳光,梳顺了，然后外仔仔细细的把它们在脑后盘成一个小纂，最后还会用一个黑色的小网子把它网好了。用我母亲的话来说，你奶奶那头发梳的光溜的，蝇子要想在上面呆住了恐怕都要拄上拐棍才能站稳了！哈哈……
同样是出身在农村，我们一家人走出去总是会和别人有一点点的不同。用我奶奶的话来说，人活的就是个精气神！
记忆里，奶奶是很瘦小的，这也显出了她那个年代那种免裆棉裤的肥大。虽肥大，但奶奶依旧会用她自己的方式把它穿的精干又利索。她总是每天在穿着完事以后，用两条长长的裹腿布一圈一圈的分别把两条裤腿认真的裹好了，然后再穿上她那独有的三寸小鞋。在我当时看来，奶奶往那一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上学时用的圆规！哈哈！
八十多岁的奶奶，在那时已是步履蹒跚了，但她依旧坚持每天做我们一家六口人的饭，并且还要外带帮着父母喂养一头用来过年宰肉吃的猪。
说起喂猪来，我一直到现在想起来都很是佩服奶奶的。那时候喂猪不像现在，吃不多的饲料就可以了。那时候就算是有猪饲料我们家也是没有富裕钱去买的。能够给猪吃的只有每天的泔水再加上一些猪草或是少许的麸子或米糠。记得当时盛猪食的是一个很大的木桶，猪很能吃，每顿都要给它满满一桶猪食。我很惊奇，体重不足七十斤，年过八十连走路都走不稳当的奶奶是怎么做到每天提着那个大桶给猪喂食的？要知道从厨房到猪圈还有十多米的距离呢！但我的这位性格刚毅的小脚奶奶她却做到了，而且每天还要重复三次！我从奶奶的嘴里从没听过一句抱怨或是喊累的话！她就这么一直坚持着，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我甚至特别肯定的认为奶奶小小的身体里一定是住了一个大力士的！
于是，在奶奶身上我们又学会了坚持，学会了不抱怨，学会了不管在什么环境下，输了什么也不能把精气神给输了！奶奶活着的时候总会说:“多难也别把那个难字挂在嘴边，你不努力别人也不会帮到你。多没钱也别总把穷挂在嘴上，越念越穷，能说十声有，不说一声无！说着说着你自己都信了，没有理由不努力的！”
奶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用她几十年的守候和坚持诠释了一个中国式的好母亲的全部含义。那根支撑着帮她行走的拐棍，不光让她在耄耋之年身板依旧挺直，还在生活里成了她用来教育父辈们不走弯路的最有力最方便的武器。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曾亲眼看到奶奶用它来责打犯浑的父亲和二伯父。
(5)
奶奶是维系我们这个大家庭的重要纽带，在她老人家的影响下，许多年都过去了，我的父辈们都还是坚持互相扶持，妯娌之间也很少斤斤计较，彼此之间都相敬如宾。我想，这一切都得益于奶奶的言传身教！
不管家里的经济条件有多不好，我父亲都坚持每年给奶奶过大寿。亲戚们聚在一起不会在意吃什么，更多的时候都是大家齐动手，有什么食材就做什么！而每年的这天也是奶奶最开心最忙碌的。她不会因为是她的生日而心安理得的坐等吃一顿现成饭菜，也不去理会儿女们劝说她好好歇会！我想奶奶的心里一定是忙并痛快着的！在她八十六岁的生日宴后，父亲请来了照相的师父，为我们全家留下了最后一张有奶奶笑脸的全家福。照片是黑白的，身体瘦小的奶奶坐在一把竹子做成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束塑料花，穿着依然是那么整洁得体，没有牙的嘴看上去有点瘪，但丝毫没有影响它笑的开心！儿孙们围绕在她身旁！我相信奶奶在这一刻是知足的，幸福的！
就在奶奶过完她八十六岁生日那年，她老人家用她自己固有的风格为她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记得那年我也就刚满十岁，快到旧历新年了。晚上我们一家都围坐在火盆边，烤着火，说笑着看着电视。中间我看到姐姐们在吃饼，本来不太饿的我有些眼馋，可眼睛又舍不得从电视上挪开，于是我便冲着坐在我身边的奶奶撒起了娇，希望奶奶能帮我去拿饼。奶奶一向对我的撒娇都是没有抵抗力的，那天也不例外，可就在她站起来准备走的过程中，竟然意外的摔倒了。大家惊慌的扶起了奶奶，可能是怕大家埋怨我，奶奶在起来的第一时间嘴里一个劲的念叨:“老了，老了，腿脚都不好使了！”并且还坚持把饼子递到我手中，又嘱咐我母亲第二天早上早点起来叫她，她好给我们大家包元宵吃！说完后奶奶便独自回屋休息去了。我手里拿着奶奶递给我的饼却怎么也不想吃了，心里除了心疼奶奶为了我摔了一跤外还生出了一些莫名的不安……
那天，我破天荒的早早回屋睡觉去了，连父母都只纳闷，每天不等关上电视都不走的我今天怎么早早就睡了？
总觉得小时候的冬天格外的冷，为了能睡的暖和一点，我们姐仨都搬过去和奶奶挤在一张小床上睡，大姐和二姐一被窝，我和奶奶一被窝。奶奶总说喜欢和我一被窝，说我睡觉像小猫一样老实，还有火力。而我也总是习惯睡在奶奶脚下，用自己的体温帮她捂着一到冬天更是冰冷的小脚。不知怎的，在我小时候的意识里，我总是觉得奶奶的小脚格外的让人心疼和怜惜。可就在那晚，我一直那么紧紧的抱着奶奶的脚却怎么也给她捂不暖和。而且到了半夜，一向睡觉死沉的我半夜竟意外的醒了？发觉不光是奶奶的脚一直是冰凉的，就连我脚丫能够着的地方还湿了一大片。我第一反应是自己尿床了，可分明又不是自己屁股能及的地方。叫醒了睡在我身旁的二姐，我俩都猜是奶奶尿床了。可这件事放在平常干净利落而又好面子的奶奶身上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怕天亮了奶奶会觉得难堪，我和二姐还小声商量，等天亮了告诉母亲床是我尿的！
那天奶奶的脚是格外的凉，于是我又换了个姿势更紧的抱住了奶奶那双可怜的小脚。只到天亮了，母亲喊奶奶起床包元宵，喊了好几声才发觉奶奶早已不省人事了！惊呆了的我这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尿床？为什么那双平时能捂热的小脚咋一整晚都没能被我捂热？
奶奶选择了在梦里离开了我们。虽然大家对于奶奶的离去都很难接受，但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从来都没能发现有哪位老人离世的时候有我奶奶这般安详的！
在弥留之际，奶奶等齐了她所有的儿孙，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咽下了她的最后一口气！别人家都在放鞭炮庆贺新年，而我们家却是哭声一片……
耄耋之年的奶奶唯一一次麻烦到她儿女的事情就是她去世后大家帮她擦拭身体，然后帮她穿上她自己生前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寿衣！那是一件宝石蓝的绸料衣服。朴素了一生的奶奶用大家平时给她的零花钱积攒起来为自己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缝制了一身她此生穿过的最奢华的衣服体面的走了！
在那些苦难的年代，奶奶从不会把所有的悲苦写在脸上，她选择的接受，选择的坚持，选择了坚强，！她虽看上去柔柔弱弱却照样能为她的四个孩子撑起一片天！
那位拄着拐棍，身板挺直的小脚老太太，一直到现在依然鲜活的住在她每一个后辈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