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虽然被称为老杜,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几岁,他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之一,也是我们村全部的小孩的老师。
这次乡政府安排他在我们村进行宪法的推广教育,那个时候老杜很兴奋,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把多年没有拾起的书拿起来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还打了不少的演讲稿子。
教育演讲的那天,老杜打扮得很精神,早早的就来到村口的那棵老葛树下准备着了。
人都还没来齐,老杜就开始紧张了,他一紧张就猛喝水,然后在老葛树下转来转去的。
村长是最后一个来的,差点迟到,手里还拿着瓜子,下来后村长在闲聊时无意中告诉我们,要不是规定村长必须出来张罗安排一下,他都不想来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那天老杜讲得很卖力,很多陌生的名词也举了不少生动例子来解释要义,多年之后的我回过头来看,老杜当年讲得确实不错。
不过当时除了老杜教的我们十几个学生,几乎没有一个人给面子,都是吃零嘴的吃零嘴,聊摆龙门阵的摆龙门阵,甚至还有喝酒打牌的。
一个个完全就当是出来饭后闲聊,我现在都不知道,当年的老杜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讲下来的。
但对于这些在大山里土生土长,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村民们来说,宪法这东西确实太过于遥远,平时听都没有听过,怎么可能有心思去听。
老杜在激情昂扬地讲完之后,还深深地鞠了个躬,显得很正式,而下面除了我们就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有气无力的呻吟声。
我还记得当时老杜走下来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眼眸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沮丧。
而我们则是跑到老杜的身边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这不是过几天还有一场演讲吗?我们最喜欢杜老师讲课了。
老杜自嘲地苦笑了笑,说,是啊,是讲课。
当初的我们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长大了才知道,这是无奈,对村民们的无奈。
而过了几天,老杜的第二场演讲还没有来到,我们村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长的孙子腿断了。
按理来说,村长的孙子腿断了就送去医院呀,可村长偏不,因为他的孙子是从村口那棵老葛树掉下来的!
老葛树是扎根在村口的小山包上的,是我们村的最高处,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到全村的风景。
而村长自从当了村长后,这几年家里的经济莫名滋润了不少,早就打起了老葛树的主意,因为在那上面建屋子……非常有面子。
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借口,所以这次村长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当然,这些事情当时的我们自然是不知道的,还是长大了些,父亲告诉我的。
那天清晨,天上乌茫茫的,冷风一个劲地翻着屋顶上的瓦片,隐隐要下雨的样子。
村长带着几个亲信,提着斧子,迫不及待地赶往了老葛树,准备开工了。
而老杜接到消息,先一步拦在了他们的面前,这可是百年老树,是国家的财产!那天我明明讲过,宪法可是有规定的!
村长满脸不屑,宪法还躺在龙庭院里哩,怎么管的到老子这里!
村长那天心情好,没有理会老杜,就让自己儿子把老杜强行拖回了家。
但是就在村长几个打磨好,撸起袖子,准备挥斧子的时候,老杜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整个人醉醺醺的样子。
村长看着老杜竟然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俺儿子呢?
老杜指着自己家的方向,在我家炕头上醉着呢。
村长满脸怒容,俺就知道这崽子不管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杜恍惚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然后神情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保护她!
说到这里,就不得顺带提一下老杜和这颗老葛树的渊源了,老杜本来不是我们村里的,而是县城里的城里人。
当初老杜还是小杜,来这里当知青,便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人——丁香。
说起来,丁香还是我小姨呢,虽然我们并没有见过哪怕是一面。
那个时候丁香懂得一些文化,起码会识字,就常常在这老葛树下教几个孩子认字儿。
而老杜当大包小包地来到我们村,还站着村口便听到了丁香那清脆如同银铃般的笑声,愕然转头,一抹身影站在树荫下,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女子,乌发披肩,肤如白雪,大大的眸子犹如两颗宝石,正默默的注视着老杜。
明媚的阳光下,这个女子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犹如天空中一道透明的风,令人不由怦然心动。
老杜怔怔出神,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后面的剧情便如同电视剧剧情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是老杜常常给我们讲,又或者是跟自己讲的一段故事。
但是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老杜根本没有想到,未婚先孕的丁香竟被我们家当作是耻辱,像垃圾一般就扫地出门了。
老杜毕竟只是一个人,自己都只是温饱,还要带着丁香,尽管省吃俭用,可别忘了肚子里还有一个人。
几个月过去了,丁香在生产的时候,竟然出现了赶不到的医院局面。
后来也不知道是村里的接生婆手艺粗糙还是丁香营养不良什么的原因,丁香和她的孩子永远离开了,留下了老杜一个人。
无法想象老杜当年的自责和内疚,但老杜留了下来,他带着当年的几个孩子开始教书,一直教到了现在。
这些年老杜常常自顾自地走到老葛树下,摸着老葛树那粗糙而让人感到踏实的树皮,一遍又一遍,大概对于老杜来说,这可能是支撑他走到现在唯一的美好的回忆了吧。
所以当村长说出‘它害我宝贝孙子腿都断了,我不砍它,砍你啊!’的时候,老杜可以可以毅然决然地拿起脚边的斧子,往自己脚上砸去……
那天果然雨下了起来,村长撇开倒着血泊里的老杜,硬着头皮将树给砍了。
老杜那个时候还有意识,眼睁睁地看着老葛树和他一样,躺倒了雨水泥池子里,后来听当时在场的人说,老杜当时没有哭,在笑,而且笑得很灿烂。
…………
第二天乡政府的人给我们说老杜受伤是自己造成的,和村长没有关系,而那棵老葛树也因为证书还没有下来,没有被判为国家保护树木,所以村长也没有被老杜说的‘宪法’抓。
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村长的弟弟是乡政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一直盼着老杜回来给我们教书,而直到村长的屋子建成了,老杜也没有回来,村里的人也当老杜讲的宪法是一个笑话,一个不错的饭后谈资。
我们也有了新的老师,是个老爷爷,动不动就给我们打板子,还说经常冷笑着说宪法根本管不到人,我们真的很想老杜,想得大家整天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
日子就这样该吃吃该喝喝地过了几个月,仿佛老杜这个人从未来过似的。
有一天,我们村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还是原来的地方,那座小山包塌了,据后来的地质学家说是由于长期对地下水的榨取透支,导致山体中空,导致的塌陷。
而那个时候,就只有村长一个人在家……
从那以后,宪法就从村里人的饭后谈资变成了谈则色变的梦魇。
只有我们这群孩子谈到时还是会嘿嘿地笑着,因为老杜说了,宪法是我们的守护神,他始终坚信宪法不会放过一个不该放过的人。
乡政府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新的村长就派下来了,听工作人员说新村长姓杜。
那一天,在明媚的阳光下,我们排排坐在村口老葛树的位置,看着新村长,我们和新村长都笑了,笑得真的很开心,一如多年前的那一天。
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似乎一切的美好,都在悄悄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