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奥古斯丁,《忏悔录》11.14)
时间感和记忆有关,如果没有记忆我们就不会有时间感。人的记忆可分为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这些自有其生物学的基础。这里需特别提到的是三岁前一般无长期记忆。所以大家可回想下人生可清楚地记起的第一件事,都是什么事,在几岁?……
我个人能清楚记得的事是唐山地震(1976),在此时间点之后,会有大量的事记得,好好回忆的话,一件接一件。坐火车,读杂志,抬头看飞机,老毛去世。等……年龄是四岁。所以对我来说,四岁后肯定有长期记忆了,而且非常清晰,但在此时间点之前,一切就会变的模糊,没把握。记忆的死海。
短期记忆一般就是几分钟,长的可能会有一天,比如你看一眼电话号码,然后打电话,不需纸笔,我们也能记住,但这种记忆一般就是几分钟到一天。而且你没法同时维持很多短期记忆,比如你同时记住几个电话号码,复杂的购物单,等等。如果不用纸笔,你不可能同时记住很多这类信息的。
一般而言,重复会把短期记忆转变为长期记忆,如果每过半小时问你一次,然后再每天问你一次,不需多久这个号码就被你长期记住了。但这种长期记忆,一旦你又长期不用,便可能又会被遗忘掉。
真正能长期轻松被记住的,似乎是某种获得了意义的信息,比如把一串枯躁的数字用谐音编成一个有意义,但可以很荒诞的句子、篇章,就很容易被终生记住。比如背诵圆周率。还比如那些获得世界记忆大赛锦标的人。
普通人都会以为得世界记忆大赛锦标的人是一群记忆力超群的人,他们能过目不忘,但其实他们只是一群能快速建立事物间联系的人,这里是建立起完全随机数字间的联系,编成故事,人为地赋予它们联系。本质上这和背圆周率一样。
例:这一串抽象的数字『368J82K』可被转换为:“三只小猪出门坐上68路公共汽车,在车上他们碰上了Jack,Jack身上带了8只桃子,正好每人2个。然后他们来到国王站(K)……”
所以记忆力好的人大多不是记忆力好,他们只是随时地,快速地就着数字编故事,而这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当然我们普通人不会在意是否会在世界记忆大赛中得锦标,但我们其实同样记忆非凡。晚上,你独自一人闭上双眼,很有可能,你能一件一件把你一天的事都说清楚。
人的日常所见,所闻,天然就是具有意义的,我们不需要再替它们编故事了。三只小猪出门碰到Jack,不论故事如何离奇,它对我们天然具有意义,每个场景由一些事物组成,事物从混沌中涌现,勾连在一起,构成场景。而场景又自然地镶嵌在一个线性序列中。
这里就有了现在的概念,或有了对现在的感觉。我们活在现在,我们唯一能把握的就是现在,人们常这么说。但现在是什么,它不是今天,不是这个分钟,这个秒钟,但又不能是某个时刻,数学意义下的时刻。
我们能有现在感,能谈论现在,总是一些相互勾连的事物从感觉的混沌中呈现出来。比如现在,我盯着我的手机,耳边是嘈杂的音乐,鼻子里充斥着热汉堡味,等等。我可以一直这么说下去,但绝不可能穷尽,何者凸显出来,而不是所有的都扑面而来,正是人本身的一种能力。
这一切,对各种感觉信息的处理,省略亦或加强,然后勾连在一起,使我的头脑处在特定兴奋的状态,正是使我产生现在感的缘由,它当然需要一断时间,哲学家们可能称之为“绵延”,现在之所以是现在,它不再混沌,而是体现出潜在的结构。
这种能力,相互勾连的事物由混沌之中自然呈现,并持续一段时间。这可能不完全是天生的,它对应婴儿到小孩的过程,人这架机器,需要在后天,在出生后,利用最初的两,三年形成这种能力,一种关注的能力。比如,他们看见人脸会自然关注眼睛。
小孩在一岁左右就拥有语言的能力了,但这仍距小孩拥有长期记忆有相当长的时间。比如我们可以作这样的实验,每天提醒小孩一件事,比如被打了屁股,定期地提醒他,他能通过重复获得关于此事的长期记忆吗?
跟据我的经验这是不能的。起初小孩似乎能记住,但时间稍微长点,他还是会忘记。而此后,他的记忆似乎会乱掉,他会在口头上说记得,但却说不清细节,比如为什么挨打。他说记得,其实只是记得语言,而原始的那个场景,他已经忘记了。
在类比意义下,我们也许可说,人能获得现在感,并把各个现在的场景纳入到一个线性序列中,这种长期记忆的能力经过了一个历史的过程。作为人类整体获得长期记忆能力的历程在每个个人身上也将会重新上演一遍。
当只有短期记忆时,我们永远生活在现在中,我们是不会有时间感的。这就好像我们谈到历史,在书写技术出现前,人类也是生活在永恒的现在中的。这个永恒的现在,往往被描述为一种美好的生活,中间搀杂着后人的附会和想象。同时又确实是美好的,我们对三岁前的记忆是什么?很难说清,但我们会把温暖和满足归到它的名下,某种意义下这当然是对的。
当人能把一系列场景,时间的切片,一段段绵延按线性序列组织起来,一端标以起点,这起点就是我个人形成长期记忆的奇点,此后就是一个记忆的大爆炸,一个个场景被按次序排列起来,越靠近后面的序列,场景会越发的清晰,记忆府库中的藏品也会越来越多。
长期记忆之所以可能是我们能把场景合适地安放进记忆的序列,不论多么荒诞,它们自然对我们有意义,这不同于一串完全随机的数字。场景之所以可能呈现出来,是因为经过最初几年的适应,小孩可以自动裁剪那近乎无穷的感官信息。
纯粹的感觉材料就像随机数一样对人没有任何意义。谐音使随机数对应一个荒诞却有意义的故事。人类辩别事物并能以名名之的能力,使感觉材料自然剪裁为一个充满意义的场景。语言在这里有大作用。所有生物中唯人有语言,很可能也唯人有时间感。
语言现象本身在非常重要的方面与时间感有关。人类的语言本身就是一个声音构成的线性序列,它有明确的方向性,我们无法设想我们能逆放音乐,还能欣赏它。我们也无法设想抽出某一时刻的声音,基本的声音单元由声母和韵母构成,它是绵延的一段时间。
当小孩在一岁左右开始咦呀学语时,他就被迫按单向的线性序列听,边听边理解在说什么,如何与他自己的世界相关。同时他也学习说,把他的要求,把他的所见用语言,声音的单向线性序列说出来。这一学习和适应的过程会持续好几年。
小孩学习语言有几个爆炸期,三岁左右是一个,此时小孩基本掌握所有日常词汇,能听懂,也能表达具复杂结构的句子。比如,我在马路边捡到一个奥特曼玩具。这是学习讲一个故事的基础,此时听故事和看好节目是没有问题的。
比如他会正确地指出,讲故事时你漏掉了一页,他会在看电视节目时,提前摆出奥特曼必杀技的姿势,这些都是小孩获得语言能力后,具有时间感的证据。而四岁起,大多数小孩就会自己讲简单故事了,这对应他们已获得长期记忆这一事实。
把几个句子按内在逻辑拼成一个荒诞但却有意义的故事,对应的其实就是人能即时地把场景,时间的切片按事物之理自然地镶嵌于一个系列中,这是获得长期记忆的人时时刻刻在做的事,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并非有意识地在这么做。
想想那些能得世界记忆大赛优胜的人,他们只是在刻意地做,强化地做我们日常每个人都会的事情而已。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人会是这样一种动物,他需要时刻对日常发生的事务作出反映,以长期记忆的形式记录大量信息。人具有几乎无限的长期记忆能力,这和特定的生物化学机制有关。
如果人持续地记录这大量的信息,本质上是无限的信息,人就有能力向完全不确定的未来敞开,因为他可以跟据他的记忆对未来作出近乎无穷的策划。历史和经验在记忆的府库中等待被唤醒,等待在“现在”重新现身,参与对未来的洞见和筹划。
所有的长期记忆以物质的形式,象刻痕刻于蜡板,保存于我们的肉身,当我们在想像中把它们唤起,可能是因为语言,可能是因为某种气味,我们称这被重新唤醒的记忆为过去,我们能够或清晰或模糊地标明它距现在的距离。
就纯心理或想像的角度,我们如何确定时间的度量,何事在何事之前,它们之间又经历了多少沧桑。如果我们总能把现在之场景合适地镶嵌于继往的场景之上,先后次序自然是清楚的,各个场景又不是单一事物的呈现,而是相互勾连事物的呈现,这种呈现甚至会受其他场景的影响。
各场景的唤醒和重演,决定了时间度量的基本单位,当然这是完全主观的。乏味的一天在现在是漫长的,但在未来我们回忆时却是短暂的。所以我们宁愿和迷人的女士度过短暂的一刻,也不愿在壁炉前无所事事地坐着。
这种对时间的主观体验是很难交流的。时间存在着天然的或自然的单位。我大睡一天,但我不能据此就说时间停止了,当然作为个人的时间感确实在大睡中停止了。为了播种,航海或祭神,我们需要方便沟通的公共时间,这需要共同的见证。
循环往复的动作构成了时间的自然单位,比如昼夜和四季的更替,就构成了与古人生活相适应的自然单位。更细致的时间则可通过太阳,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确定。在古代,天上的事和人世的生活自然相关,而在今天,“天”离我们很远。
重复的意义还在于,它与规律的概念有关。昼夜更替能成为度量时间的公共标准,其前提是太阳在明天还会正常升起。规律的发现不象逻辑家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如果你坚信世界是有意义的,信息就必能极大地被缩减,而并不影响我们的生活。
我们可以考察小孩最初是怎么学习规律的,老师首先告诉他们这里面有规律,同时简单地告诉他们发现的法门,只要重复三次,你就发现了一个规律。然后你就可以跟据这规律预言将会发生什么。这里就引入了未来,我们对未来有一期待,它是明晰的。
比如:1,3,5,7,9……
对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我们是无法预言的,但我们仍会有个期待,对这类事情我们可以问神或者卜算。
问神或卜算其实就是模拟,随机地给出场景,使决策者不要想当然,不要盲目自信,这里大有理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