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九年过去了,我却依然会经常梦到奶奶,梦里她只是对我微笑,和从前一样,却再不和我说话。我生命的起初二十几年,我的整个童年、初中、高中,每一天她都在的,直到我去了当时乘坐火车还需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到达的城市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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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妈妈说,我还没有生下来,姥爷就走了;我刚刚学会到处乱爬,姥姥也走了。正巧妈妈的好朋友嫁到我们村,也正巧妈妈好朋友的女儿和我是同班小伙伴,所以小的时候,直到我们去小韩村读中学之前(我们读初一的时候,赶上了中学合并),每次我的这位小伙伴要去看望她的姥姥,我都会"上赶着"一起去看望"我们的婆婆"("姥姥"在我们的方言里叫"婆婆"),去听听"婆婆"对外孙女的唠叨,去尝尝"婆婆"给外孙女的好吃吃。那时候的我特别羡慕有"婆婆"的同学,因为那时人们都在说"婆婆"对自家女儿家的娃可亲了,我也想知道有"婆婆"是个啥感觉。
我也不怎么记得爷爷的爱。只记得爷爷葬礼的那天早晨,妈妈给我穿鞋系鞋带。那天有很多人,哥哥姐姐们大我和我哥很多岁,和邻里乡亲一起都在忙前忙后。然后镜头就跳到了爷爷的棺前,哥哥和我跪在爷爷棺前,和奶奶一起烧纸钱。
我的记忆里就只有奶奶一个老人,而奶奶给与我的,我想应该已经超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能够给与我的总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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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祁县城南门外人,一九二三年出生。一九三九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三年,为躲避日本人的烧杀掠夺,奶奶的父亲带着全家人来到了我们村子避难(我们村子叫蒲桑村,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蒲桑”和“菩萨”的土话谐音,也就是方言说起来是一个发音。日本人信佛,以为这里是有很多观音菩萨的“菩萨村”,所以不来这里杀生。可能这位父亲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带着女儿来这里避难的吧)。避难期间,奶奶的父亲见我的爷爷是个正直醇厚的汉子,在村中口碑也很好,便放心地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了我的爷爷。
奶奶有五个弟弟,抗日战争时期,都参军去抗日,后来又参加解放战争。战争结束后,三个弟弟成了抗战老兵,获得殊荣;另外两个弟弟却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只知道是牺牲了。我很小的时候奶奶经常给我讲从前的事情,讲到另外两个弟弟尸骨都没有找到的时候只是轻叹一口气,当时我无法读懂奶奶这一口轻叹的气究竟有多重。奶奶身体健朗,倒是三个弟弟先行离开了,一次次看见登门送丧报的外甥们,奶奶在大门外一次次地嚎啕大哭,可每次回了家里面对年幼的我却只说,"诶!走嘞!人是一盏灯,吹灭没处寻!",可那段日子我也总会看到奶奶独自发呆抹眼泪。
起初几年,年年清明,奶奶都会带着我和哥哥,拎个竹篓子,里面搁上厚厚的“大洋票”(也就是纸钱),带着馒头、水果、烟酒,一直走到坟头,去看望我的爷爷和她的弟弟们。坟头在村南面的黄土坡上,要走比较远的路还要爬山坡路,时间一年又一年的过,奶奶渐渐走不动了,有几年便在半路的坡头给弟弟们送“大洋票”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些啥。再后来, 奶奶更老了,堂哥便把上坟头的事情接了过来,我只要在家,都会跟堂哥去祭拜,奶奶生怕我们后辈做不好有疏漏,各项事宜每年都会千叮咛万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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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和哥哥跟奶奶一起睡,我怕黑,晚上院子漆黑,我从不敢一个人去茅厕,总说有鬼,奶奶便给我守在茅厕旁边,很轻松的和我说"没啥好怕的,黑夜和白天一样样的。世上哪有鬼了,有鬼倒好了,那些有冤死的人早就各自报仇去了。",这么一说我便轻松不少。
奶奶也做不出一手香喷喷的饭菜,用这边人的话来说,奶奶做的都是清汤寡水的饭,没味道,而且年纪更大一点的时候,奶奶便不再吃糖,不沾油腻,但现在看来这是非常健康的饮食习惯,奶奶之所以身体健朗和她的饮食是分不开的。但却不知道我和哥哥是哪里出了问题,吃奶奶那没味道的饭格外的香,尤其是奶奶做的"胡踏踏"和"火烧",现在外面一般吃不到了。
爸爸妈妈披星戴月的田里劳作,只为来年粮食有个好收成能多卖钱,供我和哥哥读书,家里很多事情顾不得。奶奶便带领我俩动手做饭,我记得我八九岁家常饭菜已经能做了,哥哥的手艺要比我好一些,奶奶做总指挥。经历过饥荒和大锅饭的人都很节俭,奶奶更不例外,更懂得一粒米的珍贵,剩的饭菜从不扔掉,就算一颗葵花籽掉在院子里都要捡起来。但在这件事情上却例外,不论我俩把粮食胡乱做出啥花样,也算得上是糟蹋五谷了吧,奶奶却从不苛责我和哥哥,她都会乐呵地找到其中的亮点,好像她懂得孩子的积极性和创造力的珍贵,每一顿饭我们都做的不亦乐乎,笑的前仰后合。相反,如果换做是妈妈,则会严厉训斥我俩,因此每次妈妈在厨房,我和哥哥都会躲老远,哈哈哈!
中学之前的日子,我每天都能在家睡,喜欢和奶奶睡大炕,喜欢在奶奶炕头翻来覆去没边的玩。冬天天冷,老人家必须要睡热炕头才好点,我也喜欢烧的热乎乎的被窝。可是用奶奶却总说,“小孩子长期睡热炕体质会变差,冬天早点烧炕头把炕里的寒气逼出去不睡凉的就足够了”。所以几乎冬季的每一天下午奶奶都会早早地就烧炕头,等到睡时就只能享受到一丁点炕火的余温了。
每半个月的那个周五,学校会放一天假,那时奶奶必然在大门口等候,年纪更大一点的时候就拄拐杖走到十字路口坐在那里边听街坊奶奶们聊天边“瞭望”我和哥哥。一旦远远地“瞭望”到我俩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便要立马起身开心地告知众位街坊奶奶们说,"俺小腾和小静回来嘞!",看着我俩由远到近,然后和我俩一起回家。每次一进家门都会有我俩最爱吃的菜,我和哥哥会狼吞虎咽的抢着吃,老妈总会说“慢些吃吧,多哩!”,看着我俩争抢的样子奶奶总是笑的合不拢嘴。每次的周日下午我们都会骑车返回学校,奶奶都会在大门口送我们,都会看着我们由近到远的离开家门,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才肯罢休,然后兴许又是半个月的等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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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的脾气很臭,经常不服气爸妈的"管理",每次不服气了就憋着两行眼泪跑到奶奶炕头,奶奶不会喋喋不休地问我为啥掉眼泪,也不会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会婆婆妈妈地劝我,只是说,"眼泪是女孩子的精气,哭一滴少一滴"。生气了不吃饭恐怕是天下大部分人的通病吧,可奶奶是个例外,也可能世上已经没她可生气的事情了,不论家里家外发生什么事情,每一天她都会照常吃饭,从没有看到她胃口不好或者特别好的时候。对我生气不吃饭这事,她都会说“不管和谁生气,都要吃饭,身子是自己的,和别人生气干嘛自己不吃饭”,虽然我不会听完话立马去吃饭,但内心还是认为奶奶说的有道理,哈哈哈。
有心事的时候我也喜欢往奶奶屋里钻,这恐怕是我们这几个孩子的通病吧,不是因为奶奶能溺爱地给我们挡住来自父母的质问和苛责,只是因为奶奶会有办法让我们心情平复或者能够干脆“放纵”我们完全放松的自由自在倒头睡一觉。不管是哭着进去的、还是火冒三丈进去的,还是醉醺醺进去的,她都会有魔力让我们变得比较理智,都会有语言让我们看清心理那个打死的结,也会有方法让我们跟随内心的认知去做任何决定。
奶奶有六个孙儿,十一个外孙,却不偏不倚,对我们每个娃都很疼爱,也从不溺爱。以至于我们这十几个孩子每个人到今天,虽基本已过而立之年,但在精神世界里还是很依恋她。
有时候我会怀疑奶奶是不是前世做了观音菩萨,这一世来人间度化我们的。奶奶从不说教,她是真正的言传身教者,也从不无凭无据地道听途说,她所告诉我的东西都来自她自己的身体力行。我从未见过她和人们关于一件事情喋喋不休的谈论;未见过她和任何人抱怨过任何事情;也从未见过她苛责儿女或者他人任何事情。这些事她应该早已经看清看开看淡了,所以直到生命到达终点时她也只是正常的身体器官衰老,并没有任何病理性的疼痛。
我想奶奶应该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于无声处很自立很豁达的女人,她和我见过的所有村妇不同,更像一朵清莲。名字这个东西看似简单,但确实很神奇,奶奶本名代香莲,而她的一生真的就像一朵带着香气的清莲。大概真的一些人的名字在前世已经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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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面经常会上演亲人离开人世时,活着的人都会发出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或者疼痛,不论离世的人是以哪种方式哪种形式离开。或许寻常百姓家的阴阳两隔会更正常一点吧,没有声嘶力竭,更多的只是沉默。
其实,在她离世那一刻,你的疼痛感并不会即时产生,那一刻你只是看到你面前的亲人闭上了眼睛,和昨天睡着的时候并没有不同。真正的疼痛会流淌在以后点点滴滴的岁月当中。
当你哭泣时,你发现在你哭泣时从前会在你边上静静坐着随时等待你想开口诉说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半点出现的可能;当你纠结不已只想要等她听过以后才肯做决定的时候,你知道她已经永远保持了沉默;当你有开心的事只想和她分享时,你也只能站在她的坟前独自讲述。
这种感受或许也无法仅用疼痛来表述清楚,像是生命当中产生的一个缺口,它残留有某种印记,而且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