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已有四年，没有奶奶的日子里，太阳照常升起，地球一样转动，四季依旧变换，生活，还是以前的模样，大多数人不会发现若是这个世界缺了谁会有什么不同，就算偶然听说，也最多表示敷衍的嗯嗯一下，就抛在脑后。毕竟，奶奶只是这地球上无数的老太太之一，普普通通。
有关奶奶记忆的开始，是那个盘腿坐在火炕上喝着茶水的样子，但画面的风格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慈祥，那时母亲正在跪在地板上擦地，奶奶在喝茶，用爸爸从外地给她带来的紫砂茶具，然后把嘴里的茶叶往地上吐，母亲在擦，奶奶再吐，在一片呸呸的声音里，只有年幼的我在奇怪的看着这一切。
我的奶奶，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奶奶，因为奶奶有许多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奶奶照顾他的大儿子和女儿，一直照顾到她再也走不了路，而爸爸负责照顾奶奶，间接的照顾奶奶的儿子和女儿们。
我曾不止一次好奇，爸爸是不是奶奶亲生的，因为长大一点，我就发现，我们家和别人家不同，每当午饭时候，所有人都回来，然后吃过饭就会走，一哄而散，像一群土匪进村，剩下就只有没吃饭的母亲收拾杯盘狼藉，然后才能吃饭。
所以，每当母亲提起奶奶都是带着恨意的，这种恨意让我小时候对母亲是厌恶，等到长大一点变成了疑惑，到了现在，每当母亲提起，我也说不出什么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和他的哥哥打了起来，原因很简单，父亲脾气很暴躁，最听不得别人说闲话，特别是受他照顾的兄弟姐妹，而父亲却不知道，人这种生物，永远都是惯性生物，如果习惯某种习惯成为常态，那么突然的变化，哪怕只是一点，都会引起他们的不满与怀恨。
可能父亲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兄弟姐妹会对他漏出獠牙，他可能也不会想过，当五十多岁的他跪在奶奶面前求奶奶说一句公道话时，奶奶会把头转过去，看都不看他。
我记得那时我冲过去想把父亲拉起来，我使劲的拉，拼命地拉，可是父亲却像一块被抛进大海的石头，一直沉到了海底。
父亲眼里的泪水让我崩溃，终于，在父亲姐姐冷冷地一句：以前的事就不用提了。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出去找了根棍子，发了疯把这帮人都哄了出去。回头我看见父亲佝偻在那个角落里，那一天，我仿佛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自那以后，在奶奶的要求下，住到了她女儿家，父亲平时还是会买吃的去看她，而我放假，父亲也会给我塞钱，让我去看奶奶。这几乎成了我最痛苦的煎熬。
从那时起我开始思考有关人性的问题，才发现，人是都是自私的，就连父亲都是，如果父亲可以做到圣人一样的胸怀，可能也不至于被伤成这样。
于是那一次，我第一次当着奶奶的面大吼，我告诉她们父亲那次回家后，小便失禁了，告诉他们父亲嘴歪了，告诉他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以后再有一次，我就会把你们剁了去喂狗！在奶奶和她的儿女面前，我把他们家的木头门踹的稀碎，看着他们脸上的惊恐，我突然觉得这么可笑，我不敢想象就是这么几个人差点让我的父亲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从那之后，我出名了，不是因为踹门的壮举，而是回到家后父亲拿着棒子追了我小半个镇子。最后父亲还是找人把他姐姐家的门修好了，我满心的不同意，我质问他：你这样会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很窝囊，就连他们都会觉得你好欺负！
父亲沉默良久，才小声的跟我说：你奶奶，还在那住…… 说完就走了，我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心酸的不可言状。
在清明放假之前，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你奶奶去世了。于是我请假回家，倒了两趟车，赶了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棺材放到院子里，那时天气还很冷，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冻着，父亲在奶奶灵前跪着，不停的给拜祭奶奶的人还礼，我恍惚的走过来，看到奶奶躺在了棺材了，额头一片淤青，我刚想发问就被母亲拽到了一边。
母亲告诉我，奶奶是昨天早上四点多起的，从炕上摔了下来，父亲他姐觉得奶奶晚上睡觉出声会让她睡不着，就把奶奶安排在一个屋，结果，奶奶从炕上摔下来，额头碰到了地上，死了，父亲的姐姐赶紧给他哥哥打电话，到了早上八点多才给父亲打电话，等到父亲和母亲赶到，已经来了很多人，父亲的姐姐指着奶奶对父亲大叫着：老太太还有气，还有气。
父亲走过去，就看到了奶奶的遗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守灵要三天，父亲就守了三天，每天都用降压药顶着，到了出殡那天，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棺材钉上，父亲嚎啕大哭，所有人都跟着哭，父亲的兄弟姐妹也跟着哭，最后父亲的两个朋友把父亲搀起来，父亲走在最前面，边走边抽泣，直到到了坟地，奶奶被下葬，父亲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招呼大家，感谢别人。我曾惊讶于父亲的平静，后来也就明白了，父亲悲伤，但也不得不接受现实，直到今天父亲仍会在过节的时候想起奶奶，父亲想念的方式，就是安静的不说话。
奶奶去世的半年后，父亲的哥哥姐姐通通搬走了，去了外地的大城市接受各自儿女的孝敬。可是所有人又能感觉出来他们离开时的狼狈。
转眼到了奶奶的三周年，父亲给奶奶烧完纸在收拾东西离开，我看着奶奶的分头出神，今年周年时的气候不再寒冷了，但眼前的坟还是显得荒芜一片，我知道那里有我没见过的爷爷，还有奶奶。奶奶的音容相貌又浮现在我眼前，那是小时候我没做完作业，父亲要揍我，奶奶在拦着父亲的样子。我闭上眼，奶奶的模样开始清晰，又开始模糊，直到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我知道，无论我恨她或者爱她，奶奶都再也不会回来，就像那些过去了的日子，都成了过去，奶奶还是那个普通的老太太，她和我们一样都是自私的，她和我们一样都是无力的。她不是圣人，她有许多缺点，她不讲理起来你无可奈何，她伤起人来你就遍体鳞伤……但她仍然是我的奶奶。时间退回到二十多年以前，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喝着茶水，午后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是金灿灿的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