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文第一次来到这个冰冷刺骨的南方小城。一出火车站口,北风卷着料峭的寒意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耸了耸肩,将背上的行囊往肩上送了送,又拢了拢及膝的棉大衣,用力拉了拉围脖,两只冻得通红的手又赶紧躲回了棉衣口袋。一缕阴风又狠毒地从领口钻了进来,“吭哧”,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
凄冷中阿文定睛四望,只见夜幕如盖,灯火阑珊。站前马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屈指可数。几辆出租车无精打采地靠在马路边,两三个司机佝偻着身子,拱着手剁着脚招徕着几个形色匆匆的旅人。
老六怎么还没来?留我在这里吃风。阿文不禁暗咒起来。老六是他的大学同学,当年就睡在他的下铺。膀大腰圆,为人性爽,好说脏话,不爱洗澡。听闻阿文来Z城出差,作为东道主的他为了报答四年考场救命之恩,撂了话说这次衣食住行吃喝嫖赌一条龙包到底。这回阿文都已经左右脚呱唧呱唧抖了十分钟了,还没见他影踪。
饥寒交迫中,阿文瞧见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咚咚咚……”这辆老旧桑塔纳轿车眨眼已吼叫着停在了阿文眼前,排气管冒出一团团黑烟,还时而冻着似的猛一哆嗦。车刚停稳,车门大开冲出一团黑影,直握住阿文双手: “同志,久等了。”
一身又黑又直的笔挺西装也阻挡不了老六的闷骚,还是黝黑的脸庞绽开两排白白的牙齿,犹如火场劫后余生的幸运儿。
阿文哭笑不得,被连拉带拽弄上了车。总算这车还有空调,摘下帽子解开围巾,阿文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火场幸运儿。
“我说你孙子怎么这身行头了,猪鼻子插葱,装的挺像呀!”不知怎么的,平常说话温文尔雅的阿文,一碰上老六,不,是一想到老六,自动就筛选出一系列与之匹配的脏话,仿佛杨子荣进入威虎山,不来两句黑话不能过活。
“MB别提了,刚刚谈了一个合同,废了老子吃奶的劲才把几个老女人搞定。不提了不提了,好些年没见你孙子了,还是这副酸秀才样啊!”
“放屁,这叫品味懂吗?”
老六又咧开大嘴嘿嘿地笑了……穿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萧瑟的大街、狭窄的胡同,又汇入一条单向四车道的宽阔大道。老旧的桑塔纳吱吱嘎嘎却又像一条泥鳅般见缝插针,老六开车的样子活像一个傲骄的出租车司机。
两人在车上用黑话匆匆地问候了这几年的生活。这些年鲜有联系,见面却似乎又回到了那踉跄岁月的一个普通夜晚:老六光着膀子抽着红双喜趴上阿文的铺子,狂放不羁地诉说着他“新泡的马子”。阿文时而看看书,时而抬头说个嗯。老六则又能在嗯中找到兴味,继续掰扯他们的初吻云云。
不多时,“出租车”吱嘎一声停在一家酒店门口,阿文抬头一看,五个金色大字“青东大酒店”。酒店正门口有一个环形的坡道,绕着一座假山贯通两端,两端出入口处各有一座圆形花坛。似种着两株梅花树,修剪成球状,光秃秃的枝桠缠绕着像两个铁丝球。阿文凑近了看发现其中一株树梢竟开着一朵梅花,就那么一朵孤单单地在寒风中颤抖,却绽放得异常娇艳。
“房间开好了,东西去放下,二楼餐厅订好位置了,马上咪西。”老六麻溜地带着阿文办完入住手续,又风风火火地带阿文去餐厅吃晚饭。
老六慷慨地点了十来个菜,鸡鸭鱼蔬一样不落。一如旧日般热情似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劝着阿文吃吃喝喝。在老六的款款盛情下,阿文被迫灌下了数杯“今世缘”,渐觉明亮的灯光有些许飘飘忽忽,舌头微微有些打颤,这酒后劲真不小。
老六继续一边念念有辞,一边自斟自饮,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混模样。
02
恍恍惚惚中,阿文听着老六吐字也不甚明晰了。
“酒也足了……饭也饱……饱了……老秀才,你哥我”老六摇摇晃晃地拍拍自己胸脯。“你哥我……带你去……潇洒潇洒。MB起来…… 走起。”
阿文只觉头重脚轻,想说回去休息又半晌没抢到话头。被老六拖着上了电梯,迷迷糊糊不知去了几楼,又迷迷糊糊地进了个浴场。
浴场略显狭小逼仄,两边一溜排开十多个冲洗开间,中间一个五平米不到的汤池,似乎都没有换水设备,平静地如一潭死水。阿文也提不起在这样的池子里泡澡的雅兴,匆匆冲了个澡。
冲洗完毕,阿文略微清醒了些,在浴室一个拐角处看到老六鬼鬼祟祟地招呼其过去。过去一瞧,老六已早早地换上了一套浴场提供的短衣短裤,阿文刚想抱怨几句浴场的简陋,老六隔着水雾扔过来一套衣物,嘿嘿地说穿上。
亦是跟老六身上一模一样的短衣短裤,穿上衣服,阿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老六并排站一起,犹如劳改的犯人甲和犯人乙。
“这是要干嘛呀?”
“按摩呀,狗日的放松放松!”
“那你搞得这么猥琐干嘛?"看着老六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的表情,阿文也哭笑不得。
两人被一个服务员带到楼上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灯光暗淡。拐角一个吧台,吧台立着一位穿着红色小西装的漂亮服务员,拿着一只耳麦甜甜地说着一些“有客几位”之类的话语。大厅中央坐落着数十个宽大的布面软椅。一排也是穿着劳改犯衣服的男子躺在软椅上休息。抽烟的,喝茶的,迷瞪的,如一群等待被招安的土匪。
“看毛,走啦!”老六拉着阿文跟着一个男服务员到了大厅角落直通的一条长廊,长廊同酒店其他楼层的差不多,两侧是一个个小房间,房门紧闭,上头一个小小的圆形玻璃窗口,窗口透出淡淡的粉红色亮光。不时传出几声男男女女的玩闹声。
“得了,进去吧!”也没问阿文意见,老六把他推进了一个空房间,然后色迷迷地笑着走开,挥手在耳旁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会联系!”
房间里布置简单:一张一米二的小床,白白的床单,白白的枕头;一个小床头柜,柜上搁着一部电话机和一个菜单模样的小牌子;墙角一盏灯光极暗的落地灯。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上是昏黄的云朵背景下,一个裸着上半身的女子抱着一个陶罐。
03
“嘟嘟嘟”,三声清脆的叩门声。没等阿文说请进,一个女孩携一只精致的小化妆盒推门进来,进门后两手拎盒对着阿文鞠了一躬。
“您好,77号为您服务可以吗?”
披着落地灯缓缓的光线,女子伫立在门口:瘦削的身躯,上身着袒胸无袖的粉色小西装,下身一条短小及臀的粉裙,柳丝般长发沿着浓妆艳抹的尖脸两边垂落,长翘的假睫毛罩着两只妩媚摄人的大眼睛,精巧的鼻梁下两唇微启:她正露出职业的娇媚的微笑望着阿文。
“可……可以。”不知怎的,阿文有些紧张,像一个职场新人面对着上司的问询。
女子点了下头,轻轻关上门然后走到床头柜前,放下小化妆盒。又扭过头微笑着拉着阿文戴着手牌的手,扫了一眼,拿起电话快速地报了一串数字,轻轻搁下电话看着怔愣在床边的阿文。
“怎么啦?”女子笑着问他。
“没怎么……额……你说的是什么?夏威夷什么的。”
“扑哧”女子不禁笑出声来,没回答,反问道: “你是第一次来吗?”
自己一定是问了很白痴的问题。阿文心想。脸倏地一红,幸好在灯光的掩饰下什么都看不出来。
“额……”
“没什么啦,就是服务的套餐。”女子熟练地扶着阿文,将他翻转身体,示意他趴在白床单上。“你朋友给你点的服务项目,叫做夏威夷风情。"
说完女子笑着脱了高跟鞋,又整蛊般整个身体趴在了阿文身上,向阿文的耳根轻轻吹了口气。
一股滚烫的柔软在他背上蔓延,阿文全身的毛孔瞬间刷地一下张了开来,体温急剧上升,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像饮了一口浓烈的白酒。耳旁一口热气吹过,将浓浓的火焰送到了他的全身。脸,脖,背,手脚似乎都不听使唤般抖动着,阿文差点从火山里跳了起来。但刚刚出的糗强烈地扼住了他,让他低下头闭上眼睛不得动弹。
“哧……”,女子笑得愈发明显了,显然阿文的举动都被她看在眼里。她双手在阿文身上游走,挠痒痒般轻抚过他的手,背,腿,脚,又反复从脚往上抚至他的手心。
阿文像一个婴儿样,浑身颤颤,不敢乱动。她的手真是灵活纤细,细细巧巧的指甲触在他的肌肤上,轻轻柔柔地带动着他全身的血液循环。
过了一会,她拿着一块浴巾盖上了那本就光线昏黄的落地灯。阿文几乎快看不到墙上的陶罐少女了,包间里的空气几近凝固。她重回床上缓缓地帮阿文褪去了上衣,伸手拉他的宽大短裤。欲移除他最后一片遮羞布。
“别!”阿文似被泼了冷水般,神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你们都要这样吗?”阿文努努嘴,意思是问都要一丝不挂吗?
“是的,夏威夷风情就是全身按摩。重点就是…… ”女子欲语又止。
“那我不要了。”阿文有些懊恼。
女子愣住了,呆呆地凝视着阿文的眼睛,他的表情坚定,不像是欲拒还迎的无聊把戏。
“可是你朋友给你点好了。”两人对视了半分钟。女子垂下了头,喃喃低语,精巧的鼻梁上竟冒出了滴滴汗珠。
“没事,钱我会照付的。”阿文见她似乎担心他逃逸似的,心中略有不快。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文看到她说完这句话,黑黑的瞳子里闪着晶莹的光点,她竟然哭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打扮,眼泪是那么不合时宜,但它分明就在,在她明亮的眸子里打转,呼之欲出。
“噢,对不起,我也…… ”阿文情急说不出话来,两手绕着圈像一个不会说中文的老外。
“哧”,看着阿文那尴尬的样子,她又破涕为笑了。梨花一枝春带雨,跟刚进门带职业微笑的她判若两人。
“那我给你按摩好吗?”她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阿文。又仿佛阿文误会似的,郑重地说: “正规的。”
04
她的动作娴熟,轻重缓急拿捏的恰到好处,阿文在她专业的按捏揉捶中渐渐放松了下来。除了她的手与他身体的接触声,房间内悄无声息。阿文的酒劲和怯劲渐渐地消散在落地灯残留的一丝光线里,倦意袭来,阿文的思绪悠悠扬扬,飞到了那年学校后山的竹林边。
清风刷过月色照耀下的竹林。泛着微茫的白光在阶前摇曳,欲扫去这料峭的冬寒。一男一女坐在阶上,久久无言。男的只顾一根一根抽着闷烟。
“以后还能做朋友,不是吗?”女孩打破了这月夜的宁静。再过两星期,他们行将毕业离校,女孩子提出了分手,说是感情终要为现实让路,他们之间不可能了。
男孩子不说话,只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台阶上。今天之前,他都以为她是他的全部,而他也是她的全部。
她拿过他的烟,放到嘴里,抽了一口,旋即被烟呛得不停咳嗽,掐灭,扔掉,离去。
一个星期后,他在校园里,看到她的手跟另外一个男孩子的手牵在了一起。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梦里不知是谁,在哼唱着《葬花吟》,空灵的旋律如花如雾、如泣如诉,在阿文的脑海回旋。花开不败,到头来新土半抔,海誓山盟,终不过黄粱一梦。
叽里呱啦门外一阵喧哗将阿文从梦里拉了回来。阿文发现,轻轻哼歌的竟是给他按摩的这位女子。
看阿文醒来,女子收了歌,柔柔地说了声: “你醒啦?”
“嗯,你很喜欢林黛玉吗?”
女子眉梢一抬,似对阿文的问题有些讶异。反问道: “你说呢?”
“一定喜欢吧,要不然怎么唱她的歌呢?”
“嗯,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晴雯。”
“为什么呢?”
“我喜欢她心地善良,心直口快,不会虚伪,敢爱敢恨!”
“嗯,可惜了。落这么个下场。”
“我觉得不可惜呀,她的生命最后是圆满的,能在爱人的泪水里告别人间。”
阿文感到惊讶疑惑。遂让她停了下来,两人并排靠在床头,各自抱着一个枕头叙了开来。
女子名叫欢欢,四川人。小时候家景还可以,父母弟弟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到了高二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家里房子也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父亲整日借酒消愁,对这个家也不怎么管顾。她妈妈一点微薄收入无力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和巨债,常常夜深人静以泪洗面。
她见家里这幅光景,思虑再三辍了学,要出去打工挣钱帮爸爸还债,供弟弟读书。妈妈听了后打了她一顿,还是拗不过她的坚决,抱头痛哭完送她去了远行的火车。
她喜好读书。极少买新衣服,却买了不少的书。她的世界天真却又坚定。她说她渴慕那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爱情,但是不会像卓文君那样原谅出轨的司马相如,她一定会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决绝”进行到底。
“那或许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吧。”阿文道。
她摇摇头: “不,我不会。”
“说说你吧!”或许觉得聊的话题太沉重了,欢欢双手环抱膝盖,歪着脑袋扑闪着眼睛问阿成。
“我啊?叫我阿文吧,朋友们都这么叫我。我很普通,普通的出身,普通的工作,普通的人生。”阿文思索着自己的人生,果然“普通”是最能一词以概之的。
“讨厌,敷衍我。”女孩嗔道。
“不是的,我大学毕业三年了,中文系,现在在一广告公司工作,主要负责文案创意,但是很不得志,老板尽喜欢那些哗众取宠的歪门邪道,我特不擅长。不得不说,人们大多喜欢他那套。”
“嗯,走心不赚钱,赚钱不走心!”
“是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说说中文系里都学什么吧?那是我的梦想。”女孩又问。
“很多呀,古代汉语,现代汉语,中外文学,语言学概论,文学概论,文字学等等,当然还有外语,政治,计算机等基本学科。”阿文回想起那狼狈的时光,不禁叹了一口气。
阿文报一个课程名字,欢欢眼睛就会闪一下,仿佛一颗颗天上的星星,刺得他眼睛生疼。两人沉默了一回,欢欢问: “你不是本地人吧,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本地人。”
“是啊,来出差,过两天就回去了。”
“噢!”欢欢似乎有些遗憾。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阿文见状转移了话题。
“这里我也不太熟,有些古寺,还有几座大山,游客太多,我都不喜欢去。"欢欢低着头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
“那你喜欢去哪儿?”
“我喜欢这里的一座小山,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银杏树,冬天银杏叶落满地,像铺了满山的黄地毯。而且没什么人。很安静。”
“噢,听上去好美,你能带我去看看吗?”阿成也特别喜欢那种宁静的恬美,问出话来才感觉似乎有那么点唐突。
“唔……可以。”欢欢看着阿成,看得出他的认真。“夕阳西下的时候最美!”
“明天有空吗?等我忙完工作。”
欢欢思索了一会,说了声好。
两人互留了微信。不一会,老六打电话过来问阿文完事没有,他在大厅等他。阿文与欢欢匆匆告别,又与老六挥别后回了酒店房间休息。
05
第二天,阿文与客户就一个广告的几个细节问题从清晨一直谈到傍晚。等到一切敲定,拿起手机看到好多个未接电话,老六的。
还有一条微信:你在哪?
这是欢欢发的。
他赶紧回复:你在哪?我来找你。
然后抓紧时间给老六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六勿念,有事,谢谢照顾。两人无太多客套,他们是可以一直不联系也能保持友谊的那种关系。
挂了电话,看到欢欢回复了:吃了吗?我在宿舍。
还没,我立刻来找你。
打了个车,阿文直接奔向酒店。从出租车上一下来,看到门口走来一个穿着猩红大衣的女孩,身形消瘦,但神采奕奕。正是欢欢,她今天没有化妆,飘逸的长发,清秀的面孔,雪白的肤色,似一阵清风徐徐袭来。
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会心一笑。
“跟我走吧!”欢欢笑着。说完往酒店后边的一条小路走去,阿成赶紧跟了上去。Z城绿化做得挺好,路边都有大片的草地,放眼望去,翠色逼人。阳光映着晚霞软软地罩在他们身上,天气愈发清冷,寒峭比昨天更甚了,裸在外边的鼻尖都像是渐渐被冰冻,摸上去像一颗冰块。
走到稍远处,欢欢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两个饭团,递了一个给阿成。“吃吧,我自己做的。”
阿成望着眼前这个天真浪漫的清秀小脸,心头涌过一丝感动。
“谢谢,今天不用上班吗?”饭团味道真不错,加了肉松,香菇,榨菜等配料。
“请假了。领班不让请假,我跟她吵了一架。”女孩淡淡地说,像是说跟自己无关的一件事。
阿文愕然。
“看,前面就是了,我也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就叫它银杏山。”欢欢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说。
还真是黄地毯呀,夕阳辉映着满山的黄叶,像一条正在晾晒的大毯子。四周寂静无声,踩着满地的落叶,窸窸窣窣的声响显得悦耳动听。两人从山脚往山上走着,似乎谁也不愿打破这份安详与宁静,都没有再说话。阿成在偶与她目光对视的时候,能感觉到彼此的交流,一路无话,却又似说了无数的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前边有一排陡峭的山阶,阿成看了看小脸微红似已沁出汗珠的欢欢,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了手。她微微有些愣神,将柔弱纤细的小手递给了阿成。
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铺满了黄黄的银杏叶,两个灵犀相通的男女,牵手走在金色的地毯上。风吹过,片片银杏叶又纷纷扬扬从树上落了下来,似撒在他们身上的鲜花。
时光就驻足在这一刻,多好。
小山确实也不算高,一个小时不到,两人便到达了山顶。山顶有个八角凉亭,太阳已经大半个潜入远方的山峦,射出最后的几缕金光,照得欢欢脸颊愈加红润了起来。
欢欢面朝太阳,张开双手大喊起来:“我很开心啊!”远方的群山在遥遥呼应着。
欢欢喊着喊着,看到阿成温柔地看着她,又渐渐溢出了眼泪,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深深浅浅,汇流成一条条美丽的小溪。
“讨厌,你都没什么要说的吗?太阳都要下山了。”欢欢擦擦眼泪,捶了一下阿成。
阿成也学着欢欢的样,张开双臂,对着太阳大喊:“我也很开心啊!”阳光忽闪忽闪,像是附和他们的呐喊。
欢欢缓缓从后面抱住阿成,将心口贴在了他的背上。双手在他胸前紧握,似是一个妻子抱住即将远行的丈夫。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说话了: “我们照张相留念吧!”
“好。”
她要了阿成的手机,夺过阿成一支胳膊,将他紧紧环在自己肩头,然后对着手机说了声一二三。拍下了他们俩的第一张合照。夕阳的余晖静静洒在他们脸上,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甜美,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
太阳无情地去了山的那一边。黑夜的大幕一点点从山那边拉了过来。阿成斜倚在亭子里,紧紧抱着怀里的欢欢,他们一直聊,从幼儿园聊到参加工作,聊看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歌、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对象。似乎从记事起,阿文就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也惊奇地发现,两个人竟然有那么多共同之处。他们都喜欢三毛、喜欢王菲的歌、喜欢孤独的旅行。会为一只死去的蜻蜓泣下,也会望着一片秋日的落叶发呆,一呆就是半天。
一弯新月吊在高阔的夜空,向大地洒落着幽幽的冰凉。银杏树在月光和微风中簌簌作响,像极了那一晚的竹林。天空中飘起了霏霏微微的雪花,催促着时光的步伐。
“阿文,下雪了。”
“嗯,下雪了。”
“你喜欢下雪吗?”
“嗯,喜欢,我喜欢茫茫的白雪将一切掩盖的样子,一切污淖都被白雪的冰洁覆盖。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欢欢低下了头,望着被阿文紧握的双手。久久没有言语。
“回去吧,很晚了。"过了许久,她说。时间已过了十二点,夜幕下的小城灯火渐歇,唯有一排排的路灯照着清冷的街道,指引着回家的方向。
阿文牵着欢欢,沿着原路慢慢往山下走着。雪渐渐大了,一片一片落在他们身上。
“阿文,你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
“什么话?”
“下雪天一定要和心爱的一起走一回,因为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走到了白头!”欢欢说完咯咯笑了,笑声穿透了静谧的夜空。
“听过,对呀,那我们现在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吗?”
“嗯,是的,我们一不小心白头偕老了。”
到了酒店后边的那片草地了,欢欢停住了脚步,说她的宿舍就在这附近。
“我明天回去了。”阿文说。
“嗯,我知道。”
“我会联系你的。”
“嗯,我知道。”
“那么,再见!”
“嗯。再见!”
阿文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跟她告别,倒退着往酒店的方向去。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没走多久,眼前就只剩下茫茫的雪花飞舞。
“阿文……”一声带着泣音的呐喊穿雪度雨而来。
一个红色的身影,在风雪中飞奔而来,似一阵风,似一团火,似一个梦,扑到阿文的怀里。
欢欢抬起头,双臂勾住了阿文,闭上双眼,覆上了他的双唇,暖暖的泪珠从她脸上爬到了阿文脸上,又爬进阿文的嘴里,咸咸的。
“我的初吻。”含泪说完这几个字,她又像风一样慢慢消失在飞雪里,一边跑一边抹去乱流不止的泪水。
阿文呆呆地站着。雪花将他凝成一个白色的塑像。
06
第二天清晨。阿文一推窗就看到漫无边际的雪白,一夜飞雪将花花世界盖得严严实实。皑皑白雪反射出一道道扎眼的光芒,刺的他睁不开眼。
他收拾完行李,匆匆退房。老六已经在大厅等着了,他的老旧桑塔纳堂而皇之地趴在酒店大门口,没熄火,排气管还不时吐着黑雾。
“MB也不玩两天,回去别说来过,老子没脸。”老六一边帮他提了行李箱,一边嘟囔着。
阿文笑笑。坐定车子,他拿出手机,准备给欢欢发个消息告别。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阿文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手机里一切如旧,单单与她的聊天记录没了,微信好友没了。他与她唯一联系的纽带断了。那张映着晚霞的合照在还在。她痴痴地笑着,笑他的没心没肺,笑他的后知后觉。他呆若木鸡,千头万绪在他的脑海翻腾。脑中的乱码像一艘沉入大海的小船,任他辗转腾挪也改变不了倾覆的结果。他像木乃伊一般化在座位上,任老六满口脏话地带他离开。
两团钢丝球般的梅花树覆满了积雪,像两个巨大浑圆的雪球,目送着阿文渐行渐远,那朵伶仃绽放的梅花不见了。老六说了一路的话,阿文什么也没听见,直到送他进站挥手告别。他的脑袋是空的,仿佛在看一场无声电影。周围的一切犹如黑白电影按了快进,无声的奔流着。
列车缓缓地开动了,车厢没几个人,阿文晃倒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车内的暖气在将车窗蒙上了一层水蒸气。阿文用手擦了擦,透出一个圆形的小孔。
雪花又飘了起来,阿文看到了冰雪覆盖下的站台,晶莹剔透,洁白无瑕,渺茫似天上一条纯洁的鹅毛飘落在了人间,被广场上的几根旗杆刺出了几个小洞。
他看到一个穿着猩红大衣的瘦小身影,孤身一人伫立在旗杆旁,对着缓缓而去的列车轻轻地挥动着她的小手,活像一个美丽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