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生别离过后,世间的情分便仿佛与我再没有半点干系,我只望得到月光,和你眼中满噙的泪……
1
三月出头,我娘把我生在这世上,一落地,我便有了个好听的名字,唤添香。
红袖是我的姐姐,大我整七岁,打出生起我们便极少能看得到父亲的面,娘说,父亲每天很晚会回来,在我们醒的时候离开,姐姐不信,我也不信。
小时候我与姐姐在一处玩,在娘的秀阁里翻出许多才子佳人的小说,姐姐会扮小生来与我一唱一和,我素喜画红妆,姐姐会拿出红纸,叫我含住抿嘴,再用指甲剜一点胭脂放在我幼小稚嫩的掌心上,小拇指蘸一蘸,细细地在我的两颊上抹匀,画完后对镜相视一笑,那脸蛋和嘴唇儿便红艳艳的像朝霞一般了。
我和姐姐都懂事很早。我长到七岁,眉眼已经有了妙龄女子的成熟妩媚,姐姐远在我之上,许多人已经开始暗送秋波。
仿佛等了一场大梦,在我八岁的年头,那个人到底还是出现了。
七月流火,我与姐姐在草丛中疯玩,衣衫湿透, 秀发披散,秫秸落满襟,姐姐捻一朵花插在我的头上,我便扬起一只手,作打人状,追追赶赶绕着河谷跑,漫山遍野回荡着笑声,忽背后传来嗤嗤笑,原来是一少年郎背着书箱经过,驻足观望,我与姐姐听得有人,我像是只受惊的野兔一般,钻出草堆,仓皇整理衣裙,脸要低到胸口里。姐姐骂了句:大胆狂徒!再看就挖走你的眼睛!少年郎更放肆地大声笑起来,直笑到树枝乱颤,鸟雀惊飞。笑完还不忘拱手作揖:
“二位小姐有礼,在下淮安燕俊生。”
我偷眼瞧了瞧,少年的衣角在风中联袂翻动,英气逼人,腰前的佩剑直指云天,那一眼便让我生生勾去了魂。
姐姐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还在生气,拽着我径直跑开了,我第一次看见姐姐这样慌张,脸这样红。
只听得到背后传来那句:“有缘再会。”
晚上我们相拥而眠。
“添香。”
忆起白天的事,我心里还是迷雾一般,不明白情之何起,更不明白情之所终。
忽听得姐姐这样唤我,竟然忘了应答。
“燕俊生……”黑暗中,姐姐的声音里竟藏着一股柔情和娇羞。
“下次再看到这个人,不得轻饶了他!”
我仿佛被窥探出心事,莫名地紧张。
“嗯。”我轻轻地哼,背过身去,向着四方的墙壁,垂下眼帘。
2
日子过得飞快,盖过了心头每一寸地方,思念的野草肆意疯长,母亲开始教姐姐弹箜篌,梳篦姐姐乌黑亮丽的秀发,姐姐再也不会跟我去河谷,再也不会湿透衣衫,燕俊生成了我和姐姐三缄其口的秘密。
“添香,去替娘买一盒云糕,今晚有客人要来。”
“好。”
我走到街上,身边很多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衣着太过艳丽的裙装,还有不合年龄的高高竖起的云髻。
我翩然来去,忽地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风翻动的衣角,腰间的佩剑,永生难忘的英姿。
是他。
我欣喜地快步向前,想问他可好,问他可否还记得河谷里那个稚气未脱的疯丫头,接下来的画面却让我花容失色。
他的小娘子从一顶华贵的轿子里被搀扶下来,他伸手去迎接。
夕阳如残血,溅起我一身的卑贱。
“红袖。”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眼角里满是担忧,“你该去找个好人家,照顾好妹妹。”
“我知道的,娘。”姐姐握住娘的手,眼泪簌簌下落。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牵着姐姐的裙角跪在一旁,因为害怕而浑身战栗。
娘刚一咽气,姐姐便被带去了那个地方。莺歌燕舞日日笙歌,红袖凭借出众的才貌一跃而上成为名伶,一颦一笑百媚生。
她甚至改了名字,叫断香。
我亲眼看见她踏入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就好像一块璞玉,手一松,掉入泥潭。
束手无策。
3
“你又跑去喝酒……”我还像小时候那样陪伴在姐姐身边,只是,不再爱穿鲜艳的裙裳,我把头发像男子一样绾在脑后,穿着素色的衣衫,贴心照顾姐姐的起居生活,有时也帮她抵挡一些无赖的纠缠和骚扰。
彼时,她躺在红鸾帐内,酒气熏天,让人近身不得。
添香。半晌,她抬起眼帘,无力地说,“你以为我这样是为了谁?”
我忽然想起年幼时我与姐姐扮书中的才子佳人,落魄的书生奋发图强最终考取功名,却不忘糟糠之妻,最终团圆欢聚,想来,世间所有人的位置早已尘埃落定。
书里的故事只不过是安慰痴男怨女罢了。
一日,我在洗衣房里听见丫头闲话,说一位京城大官近日在城内走动,他年纪轻轻只娶了一房太太,如果伺候高兴了说不定会被纳作小妾,享不尽荣华富贵。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很怕会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三日后的黄昏,天暗下来,街上陆陆续续点起了灯,在树梢,在檐角红红的连成一片。
我出来替姐姐买胭脂,桃红色的粉蝶轩,会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出了店门,街上行人说笑的声音如潮水一般退去,在同样的光影里,我看见了他,腰间的佩剑换做了象征高贵身份的绶带。
他望了望牌匾,然后走进了我和姐姐现在生活的地方。
4
“哎呀!快请进快请进!公子贵客!”鸨母满脸堆笑地出来迎接,一边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随手赏赐的玉佩。
“今天想翻哪位姑娘的牌子呀?”
“素闻断香姑娘天香国色,人间极品,今日造访,愿一睹芳容。”
“今日姑娘不见客。”人群中,我的声音显得突兀又倔强。
“你这个死赔钱货,再乱嚼舌根当心把你卖给李员外做小!”鸨母厉声呵斥道,又转脸对着她的摇钱树露出谄媚的笑,“放心吧公子,今天断香姑娘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说着把沉甸甸的几锭金咬了咬笼进袖口。
“那样最好。”
她马上吩咐下厨去准备酒菜,又支使个小丫鬟去传话让姐姐梳洗打扮准备接客,边领着客人先上楼上香房歇歇。
燕俊生向我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脸渐渐隐没在楼梯转角的黑暗里,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但可以想见,温柔一定全都荡然无存。
我强忍住泪水,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他吗?姐姐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反复确认,雀跃不已。
我点点头。
添香,快帮我看看我这身衣裙如何?这只钗会不会太俗了?我想配那支榴花簪子,诶我的玉镯……
姐姐对着镜子羞赧着低眉浅笑,少女一般春光满溢,竟微微泛起了许久不见的红晕,明艳动人。
不知为何,我的心竟开始隐隐做痛,毕竟两人不相见已整整三年。谁能担得起沧海桑田的变化?
我害怕姐姐受伤。
烛火在上下窜动着,如同一颗心,惴惴不安。不知等了多久,桌台上已有了斑斑的红泪。
帮姐姐梳妆完毕,我从房间里退出来,过了一会,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推门进去,又过了一会儿,灯熄灭了。
5
我忽然回忆起那年初见,与姐姐分享心事的那一夜。
一切的一切,再不似旧时那般温情脉脉,取而代之的,是欲望。
晨光熹微,我忘了是怎么在一片惊呼声中被推到了姐姐的房门口,那里已经围聚了一群人:他们全都惊恐不已,伸长了脖子向屋内探望。
我浑身的毛孔都张开来了,在心里拼命急呼:不!不不,不要这么傻!
扒开人群看到那副场景的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天崩地裂。眼前是一片死灰。
绣帘低垂,姐姐红袖躺在里面,穿着一袭我昨天特意为她挑选的红衣裙,静静的,像一朵沉睡的红莲。她的衣襟上还有我为她绣的一对玉蝶,看上去,刺眼。
我匍匐着扑倒在姐姐的床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过了好久才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号。众人看了一会就慢慢散去了,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鸨母骂骂咧咧要找人来殓尸,似乎做了一个赔本买卖很晦气。
我哭着祈求她让我跟姐姐最后再多待一天。并用十年的工期来偿还。
我在姐姐的枕边发现了一副手工绣的鸳鸯和百合,还未绣完。一个燕字差了最后两笔。
6
燕俊生到底还是负了姐姐。他大概真的忘了三年前河谷边那个纯朴善良的姑娘。也可能只有一点残余的印象,但感情早已千疮百孔。
姐姐再美,也不过一介青楼卖笑,何须付以真情?我不知道燕俊生最后去了哪里。
姐姐的死泯灭了我全部的希望。她一生重情,香消玉殒不该如此仓促,我流着泪,换上了那件青衫,将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口中念着戏里小生为佳人唱的词,送姐姐去往生:
红雨瓢泼,合欢未已……
襟袖红泪,离愁相继呵……
世事本无情,一念换一程,那一年的那一眼,误了姐姐一生。
想来一切不过场梦,梦里的这出戏,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陪着。
现在,只剩我一人。
我将姐姐埋在了娘的身边,那一场生别离过后,世间的情分便仿佛与我再没有半点干系,我只望得到月光,和你心中满噙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