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种萱草,花开人不还

我见过最美的海,是在母亲的老家。那边的海湾,有着恰如其分的名字,一个叫神泉,一个叫沃角。

这世界总有一些字眼,是你从别人口中听到,心里觉得高深在想是什么,然后直到写出来,就会感叹,啊谁起的,好名字。

那是一片真正的蓝色的海,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下泛着明丽的光。高考那年夏天我到的时候,赶上沙雕节,于是站在海滩边,身后是万里长城和巨大的秦始皇,眼前是天水相接的海蓝。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母亲不能算是海的女儿,她是县城长大的,没出过海,但是吃最新鲜的海货长大,长大后也用各种各样的海鱼,把一堆儿女当猫养。

而我是个怕水的人。这和大人从小和我灌输的“不要去水边玩”有很大关系,就跟我现在上手扶梯要看清楚不踩线一样,都是因为小时候他们说,如果踩到线会掉进去。

我们来海边,除了看海,除了远望海边的女菩萨像,母亲说,还要见一见故人。

我的小嬷是现在唯一还住在高家大院的人。我不叫她小嬷,只是为了把辈分讲清楚,因为她是外婆的妹妹。

小嬷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的表姐,在一次台风天出门,后来就再也没回家。有人说,涨大水的时候,看不清河岸,她就这样不知觉走进河里淹死了。

在那样的年代,只有一个女儿的小嬷算是少见。母亲说,她对女儿百般疼爱,那个时候银杏果还是稀缺物,但凡太奶奶给,小嬷一定全给女儿吃了。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眼里都是羡慕。我也终于理解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家里会出现一锅又一锅的银杏白果子。这些她们曾经吃不起的东西,现在她们毫不吝惜让我们吃到饱。

后来小嬷没有其他孩子,后来丈夫也老死,后来她一个人留在父母的老屋里,直到过世。

我见过小嬷只是因为划地分家的时候,需要请家里的长辈做见证。那一场闹剧,女儿身没有参与的份,可是所有的女儿们,都被迫要去亲眼看着,资产是怎样被瓜分进兄嫂的口袋。

小嬷瘦得脸颊都往里凹,看见我们小辈却是一脸慈爱。走进院子的时候,我看见古井和水沟,看见高台和飞檐,感觉像是记忆里的彩色都剥落,那口童年看起来巨大的古井,随着年月在收缩变小,就像一个越长越小的老人家。

然后我看到角落里爬满墙的喇叭花,淡紫色的小喇叭,从院子里一路唱出墙外。

“我们小的时候,上山割草的路上,最喜欢看到这喇叭花。花开的时候我们出门,花落的时候我们就回家。你小嬷给我们煮好了圆子,热乎乎下肚。那时候,她还给女儿多留一个番薯吃。”

我不知道最后的那几年,小嬷是怎样一个人在老屋里慢慢变老的。我成长的速度一直没赶上家里的人老去。

后来我读过诗,很多时候会想起他们。最让我感伤的诗句,不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而是“北堂种萱草,花开人不还”,是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从此以后我就看不得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那吃饭。多炒个菜,多盛碗饭,多洗双筷子,我也要死皮赖脸地和他挤在一起抢肉吃。

在区伯伯的家里,我就是这么干的。母亲把我丢在他家门外,因为突然想起没买什么东西,这样去人家家里做客不太好,然后就绝尘而去。

我进门的时候,欧伯伯一个人在吃着中饭。儿女都出海了。

他不好意思地讲,不知道你们这么快就到了,菜也不够,要让你们笑话了。等晚上你姐姐哥哥出海回家,就有鲍鱼和龙虾啊。

我吸着筷子尝海边最咸香的鱼露,然后被咸到脸都皱了:“没关系我们吃过了,我就想尝尝鲜。”

区伯一家都是渔民出身。每年禁海的时候也会给我们家留下一箱海货随车送过来。

这个人在我之前的记忆里就没存在过,直到听说在外婆的葬礼上,所有人看到晚到的他,抱着外婆的尸身坐在大厅里,哭得声嘶力竭。

母亲说,那个时候,我们都看呆了,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区伯是外祖父朋友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外祖父的这个朋友,在出海的时候翻船遇难了。

所以在我们家,或者在海边的任何一家人,吃鱼从来不翻个儿,只能挑出鱼骨继续吃下边那一面。因为在渔民家,吃鱼翻边是个不吉利的做法。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忌讳还有没有,只是我愿意去避免触犯。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外婆硬是把仅有的食物分给了区伯,把他和一屋子儿女一样喂大。

后来母亲和姐妹们远嫁,舅舅们也各自成家,区伯回到了海边。

他记得母亲和舅舅们的名。每一个都记得很清楚。就连我都叫不出的。我只知道母亲叫丽,有一个舅舅叫松,另一个叫鑫,其他的我都不知。可是那天,区伯像背家谱一样数说给我。

回到海边成家的区伯就再没联系上和他一起长大过的这群兄弟姐妹。几十年以后,他只要逮到回县城或者回榕城的人就问,你知道那谁吗,你认不认识?

直到在外婆去世的葬礼上,才终于见到我的舅舅姨母们。

有时候我在想,回到老一辈人的年代,或许才能真正体会阔别重逢的况味。

突然想起在《请回答1988》里面,有这样一出戏,在德善的奶奶去世的时候,原本以为爸爸会很伤心,姑姑们会痛不欲绝,结果去到葬礼上,德善和姐姐看到的,是满屋子在喝酒谈天说笑的大人。

德善问姐姐:“他们怎么能这样啊,奶奶死了他们一点都不伤心嘛,还唱歌,这也太过分了吧。”

孩子们都不理解眼前看到的场面。直到爸爸的大哥,从美国赶回来,还没踏进门就开始泣不成声。

他呼唤弟弟的名字,然后和弟弟一起抱头痛哭。这时候姑姑们从灵堂里走出来,扔掉了刚刚还在炫耀的手上的戒指,终于和哥哥们抱在一起哭出来。

“大人们只是在忍,只是在用故作坚强在承担年龄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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