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愿为沧海尘,朝暮白云飞(上)
众人一路无话,待得两条船儿逆水泛行、到了来时的那旧石台边,大乔方是说道:“诸位师叔伯,咱们先不回水绘园了,去见我家爹爹可好?”许邵微一皱眉,道:“丫头,距你家春宴尚还有两日,咱们现在便去,是否早了些?”小乔道:“许师叔,人生苦短、韶华已逝,你听这夏虫耐不住春华、在这般的寒时已是出了,想来虫蚁寿短、远不及人,尚且争时求春,人乃百灵之长,难道是不及了一只虫儿?”大乔柳眉微蹙,轻责道:“妹妹,怎可说些浑话?”小乔将香舌一吐,躲在她身后,大乔道:“许师叔,这春宴之时乃是爹爹随意定的,诸位师叔伯既已来了海陵城,又岂有教故友空候的道理?阿爹早两日见到诸位,自然早两日的欢喜。”许邵道:“两个丫头几年没见,竟是这般的伶牙俐齿了。”他转头又看众人,问道:“小丫头盛情难却,诸位师兄以为如何?”于吉道:“老道士四海为家,水绘园也好、乔府也罢,不过换了一处席坐,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他如此说了,司马徽、黄承彦等人亦觉欣然,反是乱尘郁色不减,轻轻说道:“诸位师叔先去,我去水绘园中候得我家师父……”他话未说完,已被祢衡牵在手中,但听得祢衡说道:“傻小子,你师父若是在水绘园见不着人,自然会想到咱们去了乔玄那里。说不定他脚程快,已是在乔玄老鬼那里等着咱们了。”他这般一说,大小乔俱是来请,而太史慈、吕岱二人又是同劝,乱尘喜静厌动,原是不想去参加这般嬉闹的宴会,可见得众人盛意难却,只得微微点头,随众人往乔府去了。
且说这大小乔年岁虽比乱尘长些,但一来生性跳脱灵动、二来不曾经历过什么悲欢,只走了里余路,话便多了起来。而于吉等人皆是道德大士,素不以生死为哀,今日吊唁诸葛玄乃是昔年情义深重、故而心中盘亘,现在既已是时过境迁,自然与大小乔姐妹俩慢慢的说笑起来,反倒是乱尘郁郁寡欢,小乔逗了数次、始终是低头不言,倒是对不住这春日江南的灿烂风华了。众人在柳荫下缓行缓走,转过一处桃林,忽觉得眼前接天一碧,只见一座松木制成的浮桥架在水面,浮桥曲折且长,两旁垂柳如丝,周遭放眼一片大湖。春光涟漪间,只见得湖中央一座小岛,岛上疏疏落落安着十来间房舍,那些房舍均是白墙黑瓦,造的也不甚高,但坐卧蓝天白云、曲桥流水间,倒也玲珑精致。小乔笑道:“这便是我家啦!”
众人逐一走上木桥,但闻脚下桥木唧唧,祢衡笑道:“乔玄这个老鬼,倒挺会挑地方。”于吉讶道:“乔师兄已在此处住了十余年,怎得祢师兄没来过么?”祢衡摇头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没得主人应许,我哪能随便登门?再说,老鬼头小气的很,生怕我吃穷了他,这么多年方是第一次请我做客。”他说的风趣,一扫众人心头的阴郁气,皆是哈哈大笑起来,那司马徽亦是说道:“老鬼不请我们来便是罢了,连‘天聋地哑’两位也不请上一会,真是小气的很了!”祢衡哎呦一声,问道:“你也未曾来过?”司马徽手指黄承彦、庞德公二人,说道:“我们三个,都是头一回呢。”祢衡又见于吉目带笑意,骂道:“敢情只有你这臭老道来的勤快。”于吉道:“我虽是常来,但乔师兄家贫的很,倒是未曾吃得多少他家的美酒佳肴。”小乔毕竟是个女儿家,听得他这般说笑的话,竟是稍稍有气,但见她将小脚轻轻一跺,辩道:“于师叔又说谎话,师叔哪次来不是我与姐姐下厨,光是我爹爹藏的二十坛竹叶青都快被你喝尽啦!”于吉笑道:“小妮子可孝顺呢,这便替爹爹说话了……”他话都未说完,就被祢衡跳起来在脑门上叩指轻轻一凿,只听得祢衡笑骂道:“你个老鬼,自己吃了那么多好酒,偏要说这些谎话坏人家名声,该打!”祢衡所为均是随性而发,众人早已见怪不怪,那庞德公亦是学他叩指在于吉脑上轻敲了,口中大笑道:“你非但坏人家名声,还没大没小、惹人家小孩儿置气,该打、该打!”他话中有话,小乔冰雪聪明、焉能不懂?俏脸儿只羞的通红,躲在姐姐背后,笑又不是、说又不是。众人见得她这般的美态,又是寄身在这醉人的江南水乡中,均觉畅意入怀,齐声大笑、口中说道:“老道士为老不尊,打的好。”大乔见众人再说将下去,妹妹的俏脸直要红到耳根子,便护住她说道:“诸位师叔伯莫要笑啦,待会待咱们回了家中,多给你们做些酒菜给你们赔罪啦。”众人只觉有趣,哪肯依她?只是嘻嘻哈哈的与她说话,这大乔倒也聪明,只是嘻嘻的掩口轻笑,却是不肯再答话。
众人在桥上走了一阵,那乔府云水一端、已是近在眼前,小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青衣小冠的老儒来,这人须发如银、面色却是极为红润,既不似老人又不似少年,至于年岁几何更是瞧不出了,道家功夫讲究返璞归真,这人皮相已至这枯荣俱在的境界,自不消说是那“天道玄黄”的乔玄了。只见得乔玄举袖迎道:“各位师兄可是到了,老弟恭迎许久啦!”司马徽笑道:“咱们上月方在鹿门山见过,你怎得能说是等了许久?咱们都是昏昏聩聩的老汉了,又不是小姑娘家巴巴的等着情郎,莫说是一个月、连一个时辰都等不了了。”他话中有话,自然是拿大小乔姐妹俩说笑,大小乔听了俏脸儿更是通红,姐妹俩轻甩了水彩云袖,嗔道:“我们……先去给师叔伯们准备酒菜啦。”话只说了这么一段,二人便似两只小鹿般跑到府里去了。她们这般的娇态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乔玄袒护爱女,笑道:“司马老友,怎得两三日没见你也这般的贫了?”司马徽道:“贫道贫道,怎能不贫?”他这般说了,那于吉抢话道:“司马师兄你可莫要乱说,咱们大家伙儿只有我一个人是正宗的老道士,你们都只算在家的居士。这‘贫道’二字怎得被你抢了?”司马徽手指祢衡,说道:“你说这般的大话,祢师兄可要不客气了。”祢衡笑道:“你倒说说,我要怎么个不客气法?”司马徽道:“道可道,非常道。咱们都是我道中人,还需言说些什么?”众人听他这么调侃乔玄、祢衡二人自是觉得风趣,那庞德公打趣道:“不可言,不可言,言了便是砸了他‘地哑’的招牌。”乔玄道:“想来是近朱者赤,诸位与祢师兄相处的久了,个个都来消遣我这个老头子。”祢衡双手一摊,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我与他们见面不过两个时辰,他们本性如此,怎可全赖在我身上?”黄承彦亦道:“是矣是矣,咱们不过是沾着祢师兄的光,学了他口舌伶俐的本领。”那乔玄胸有文采千万、又怎可辩上一句?他随众人笑了一阵,这才说道:“诸位师兄若是取笑于我,也请得屋中小坐,你们这般的立在我家门口让邻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泼妇们游街游到我家门口了。”他这一说,众人哄的一声大笑,那祢衡最是气不过,伸手锤了他一拳,二人肢体甫一相接、乔玄便知他周身全无内力,不由奇道:“祢师兄,你内力呢?”祢衡笑道:“咱们可不是泼妇,进屋说、进屋说。”乔玄也不多问,将众人迎进府内。
到得厅上,乔玄请各人就座,大小乔早已奉好了点心热茶。乱尘与他们并不熟识,这便择在靠门处坐了,耳中听得众人说笑,眼中却是望向厅外小园,但见得园中桃红柳绿、一片春光,如果说水绘园是那清雅的菊花、这乔府便是欢脱的桃花,一个淡雅一个灵动,各有风味。乱尘捧过茶来,舌尖将碗中茶叶抵了,轻轻的呷了一口,只觉清香满口、暖人心肺。适逢小乔奉上一小盘热点,乱尘用筷子取了,方入口中,只觉清爽香甜,他从未吃过这般小食,又取了一块,细细的嚼了,只觉米香、桂香、荷香三香俱在,可这三香却是甜而不腻,颇是惹人生津。他拿眼见盘中小食细细看了,但见其色洁白,乃是糯米一类的物事所成,正要发问,却听得祢衡高声大赞道:“久闻海陵城的潮糕香甜清雅,一直没有这好福气,可让我吃到了!妙,妙,妙!”那吕岱忙是说道:“师叔可莫要欺我,昨日你们去小侄那里,小侄也以此糕承奉了。”祢衡怒道:“你个浑小子能有什么手艺?可及得上大小乔这两个小妮子?你那般的凡品,我只吃了半块便不吃了,哪算得数?今儿个我可放开肚子来吃。来来来,小丫头再给我来上一盘。”小乔受了他的赞,欢笑道:“师叔少吃些,这只是小食,晚上我和姐姐可是张罗了一大桌饭菜呢。”祢衡嘿嘿笑道:“也是,我若现在吃饱了肚子,晚上的好酒好菜可就无福消受了。”
祢衡又见乱尘面朝厅外缓缓吃着潮糕,唤道:“喂,莫要吃啦。”他连唤了数声,乱尘才是回过神来,将茶水竹筷俱是放下了,说道:“前辈有何吩咐。”祢衡道:“你老是闷着头不说话,怎得到了人家府中也不打打招呼?”乱尘自觉失礼,向那乔玄拱手致歉道:“小子脾性古怪,唐突师叔了。”乔玄忙是来扶住他的双手,笑盈盈的说道:“贤侄说的哪里话?说起来你乃是当朝的侯爷,又是天下驰名的少年奇侠,这般的大人物屈尊纡贵到寒舍来了,我脸上可是大大的有光啊。”于吉笑道:“你个为老不尊的,方才还说咱们口舌伶俐,你现在尽说些客套话,待会儿他师父来了,定要让你罚酒三杯。”乱尘正是尴尬间,听得于吉说起自己师父,陡然问道:“乔师叔,我师父什么时候到?”乔玄道:“你师父已是走啦。”乱尘惊道:“走了?”乔玄点头说道:“他只来了一会,与我交代了一件事,要我转述与你……”乱尘急道:“恳请师叔赐言。”乔玄笑道:“不急不急,你师父特别交代‘时机未至,不得言说’,老友既是如此所托,我也无可奈何。”乱尘心觉失落无比,怔怔的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师父……怎得你来了又走了……不等等尘儿……”
众人本是欢愉,乱尘这么一说、众人面上喜色均是一跳,但幸在祢衡机智,大咧咧的与那乔玄问道:“老鬼,你一向小气,今儿个请这么多人来,定是要吃了你家不少粮食。说罢,请我们来到底要做什么好事?”许邵亦道:“不错,咱哥俩大老远的从汝南跑海陵来,你可得说上个由头。”庞德公却道:“我们路程遥远倒还可说,你二位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这天地来去自如,汝南海陵相距数千里,也不过弹指一瞬,怎得消遣咱们?”司马徽等人均觉有理,一齐起哄。许邵道:“什么天聋地哑,江湖上讨口饭吃而已。现今咱们失了武功,早就是普通人啦。便是要回汝南,可得走上个大半年,比不上各位金光飞云来去了。”他这么一说众人俱是大惊,黄承彦道:“祢师兄爱说玩笑话,许师兄怎么也没轻没重了?”许邵叹道:“于师兄,我且问你,你今早与乱尘打架、他用的什么掌法?”于吉原也不信,但此刻听他提及、忆起今早乱尘飞腾矫跃的拳脚,大叹道:“原来是许师兄的‘擎天功’!”许邵点了点头,说道:“我与师弟的擎天撼地功都传与他啦!”他见众人面带惑色,便将二人如何突遭劫数、相寻乱尘、比武传艺的事细细讲了,众人听完后俱是慨然,只觉他二人心胸宽广,若是换了自己一夕功力散尽、怕是没他们这般的淡泊,由此对他二人敬意更深。众人又想乱尘虽是得了神功、却要遭那三灾,正是唏嘘不已间,听得乱尘幽幽说道:“于师叔,在下未得师叔应允便偷学了您的‘混元一气功’,偷学他人武学乃是江湖大忌,我又害得太史师兄折了寿算,您两罪并罚、废我武功罢。”言毕,他双眼紧闭、跪在于吉面前,只待于吉拍其顶门散功。于吉多年前便已料知太史慈短寿之事、故而劝他不得急功近利,但此刻木已成舟、又何可悔?但毕竟太史慈乃是他的爱徒,他心中揪疼,看看太史慈、又看看乱尘,沉吟了半晌,方是叹道:“慈儿寿算如何,那是本是他命中注定,岂可怨你?你这一身武功乃是上天所授,便是你家师父也废你不得,我又岂能逆天而为?”乱尘本愿受得于吉一掌、拍散了自己内力,却是久候不至,只得苦笑道:“我身上的尘孽太重,连师叔都不愿脏了手呢。”于吉将他缓缓扶起,说道:“容我多言一句,师侄样样俱是绝佳,唯独情关难过,难以登圣。”乱尘道:“成仙成圣,有什么好?我只想寻到了师父……”司马徽忽道:“寻到了师父又如何?你随在他身边青灯古道,你便快活么?再不成,你要他废你武功或是赐你一死?”乱尘心间似被重重一锤,心道:“是啊……我要师父杀我么?张宁不要我死、寞影不要我死、陆压不要我死,我偏要自己死了?”他口中嗫嚅:“我……我不愿死……”司马徽道:“你徒有生志、却无生意,你师父便是嫌你无趣、这才急急走了罢。我有逆徒司马懿,他要是似你这般,早就自杀了千百回了。我去杀他,那才真是污糟了我的手。”乱尘道:“我……我……”他心中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来,眼泪只是大颗大颗的落下。乔玄虽也明白司马徽这陡然而来的警醒之意,但他身为主人、又有那左慈的交代,便来相劝乱尘:“贤侄莫要乱想了,你家师父待你如子,怎会嫌你?你且是安宁些,待得过会儿时机与客人俱至,我便将你师父代传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与你听。”
他正是这般说了,便听得屋外步履重重、有似那闷雷,眉毛一挑,说道:“来了!”众人均是往厅外望去,却是始终不见外人进园,祢衡嘿嘿笑道:“这帮小子倒也识得礼数。”这一时,园外的脚步声一时齐止,听得一名少年郎朗声说道:“汉讨逆将军孙策携偏将军周瑜及部曲求见乔公!”太史慈曾与他酣斗许久,一听他的声音,便从席上跳了起来,高兴的说道:“怎么是他?”其师于吉老成持重,淡淡说道:“慈儿,坐下。”太史慈心中虽是极为欢喜、只想着奔出园去与那孙策见了,可严师有命、岂能不从?乔玄见得太史慈悻悻而坐,笑道:“贵客既已到了,诸位师兄随我一同去罢?”他这般请了,众人才不推辞,俱是从席间起了,唯独乱尘一人独坐席间默然自哀。乔玄上前来牵住他的手,说道:“贤侄,这桩事与你有关,你与我同来。至于缘何如此,过一会儿你便知道了。”乱尘只得应了,随在乔玄身后一同行至园前。木门轻开,但见得门前站着两名少年,二人身后更有数十员大将,大将之后乃是密密麻麻的金戈铁甲,非但是浮桥挤满了人,便是沿湖一圈俱都是兵士,春风本是醉人,那十步一隔的孙字大旗迎风半摇、却甚是威武。未等乔玄说话,祢衡已是说道:“你们这个阵势,敢情打仗来了?”那孙策被他问得一愣,旋即笑道:“先生便是乔公?”祢衡道:“我问你话呢,你管我是不是乔玄?”孙策听得他的口气便知他不是乔玄,但想来他既能在乔府作客自然不是一般人等,不敢对他失了礼数,但他久为人主、自然而然的有一股英气,只听得他不卑不亢的说道:“孙策今次登门拜访,乃是有一桩要是求见乔公。只不过这件事无关军政,我与公瑾原也准备便服前来,只是这海陵城尚不太平,我身为一军主帅、不得无故犯险,这才领了兵士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