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是逝者赢得的祭礼,但也是有时限的,逝者也不希望生者永远悲伤。——海德格尔
作者:月白
似乎我们到了一个必须要面对亲人逝去的年纪。
近些日子,我不断听到身边朋友家中的老人生病或者突然辞世的消息。每每此时,我总是忽然变得笨拙,语塞,千言万语在脑内转了数圈,往往还是变成了无关痛痒的字句。 于是渐渐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究竟该如何面对至亲的离世?
01
10岁那年,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在姑姑家过暑假的我,听到了老姥姥和舅舅家的表妹先后离开的消息。
我和弟弟站在表哥的书房里,阳光透过窗子铺在书桌的玻璃上,玻璃下面压着一些照片,我们一边慢吞吞地消化那个无法相信的事实,一边摩梭着玻璃边缘,企图用尽全力把斑驳的照片拿出来, 没有任何动机,也并不觉得好玩。
老姥姥是妈妈的奶奶,如今我对于她的记忆只剩下两个:
每次去她家里,她都要颤巍巍地走到那个暗红色的旧橱柜里,拿出一袋子晶莹的冰糖,认真地分给每个孩子;
有段时间老姥姥被妈妈接到镇上帮忙照看我们,我小时候闷骚,其他家人不在的时候自己在头上扎个小揪揪,在穿衣镜前认真欣赏,久了会觉得需要一个观众,然后便兴匆匆地跑到坐在堂屋门口的老姥姥那里,问她好不好看,她耳朵不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这疯丫头在做什么。
舅舅家的表妹彤彤,比我只小一岁,但却是外婆村里闻名的勤劳姑娘,我还记得放暑假时我回外婆家找她玩,却看到她一边忙着生火做饭,一边还要照顾尚在襁褓的弟弟妹妹。而那时候,我在上小学,除了读书吃饭睡觉,跟同学打架争执,什么也不会。
她曾告诉我,希望快快长大,然而,她永远都不会再长大。
02
大二那年,我正在学校里准备参加一个辩论赛,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爷爷病重,尽快回来。我很平静地挂掉电话,很平静地跟一起参加比赛的朋友解释,很平静地买好车票请好假,回到宿舍。
那是一个下午,我坐在床上,发呆,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泪眼模糊。我当然明白妈妈的欲言又止中暗含的意思,只是心中潜意识在拒绝,在祈盼他只是生病。直至送我回老家的一位哥哥在半路上把车停在花圈店门口。
车子驶进那条熟悉的泥泞道路,车门打开,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白,我的脑中也一片白。然而眼泪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只是哭了一阵子,便默然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痛到心底的时候,眼泪,只是最不足道的一种表达。
院子里供桌上摆着爷爷的遗像,那条老狗就伏在桌前,一动也不动。
有些时候,狗比人幸运,它与主人朝夕相处,有着数不清的回忆,开心的,幸福的,痛苦的,伤心的,愤怒的,无聊的。
而我与爷爷共同的回忆,却乏善可陈。
爷爷在世的时候总喜欢问我: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带着你躲计划生育,我们爷俩睡在麦场上,你特别乖,让你不要哭,你就不哭。我笑,含混地说:记得吧。然而,在我生命中所有在上学之前的事情,我都全无印象。
倒是也有个关于爷爷的五彩斑斓的回忆。也是暑假,爷爷去放羊,为了吸引我和弟弟跟着他去,就答应带我们去捉蚂蚱。于是每天中午吃过饭,我和弟弟便迫不及待地在爷爷身边绕来绕去,爷爷总是淡定地在门口的石凳上与牌友打过两副牌,再起身,去羊圈牵出那只羊,双手背在佝偻的背后,步伐轻快。我俩便兴高采烈地跟上去了。
老姥姥去世以后,妈妈每次想起她都会觉得遗憾,老姥姥在的时候常说:孙女搬家了,真想看看孙女现在的家。然而还未能妈妈把她接来新家,她便辞世了。
小时候我基本长在外婆家,我与外婆曾有许许多多的回忆,这几年在外面,却渐渐很少回外婆家。我时常会梦到外婆去世,每次都知道是梦,但每次都要痛苦一次。
从我上大学开始,外公外婆就说,想有一天来看看我学习的地方。工作以后,他们的愿望变成有一天来看看我工作的城市。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放在心里,毕竟,我活在一个渴望自我实现的年纪,家人,情感,都被不经意间推到后面。
一直拖到去年,频繁地噩梦让我意识到,我们与家人的每一次相处都来之不易,活着的每一天,都需要珍惜,不要留下遗憾。于是,过年相聚之时,我会认真地拍下照片,放在手机里,是一处温馨的角落。我开始认真地计划,尽快让外公外婆来上海。也会认真地思考,在爸妈结婚三十周年时安排一次全家旅行的可能性。
我们该如何面对亲人离开?
悲痛,是必经的过程,不用刻意坚强,刻意淡忘,我们的记忆是逝者与这个世界最好的联系。因此,能够相聚的时候,尽可能地留下美好的回忆,若有一日,有人先走一步,只要活着的人对他的回忆还在,他仍会在。
在地铁上思索了这许多,混混沌沌中走出地铁站,看到了一个卖鲜花的地摊,买花的几位姑娘着急回家,但是似乎卖花的大娘反应有点慢,被几个顾客催来催去地更是算不清楚帐。
我站在那里,脑海中忽然想起马天宇在访谈中说的那句话:“生死之外无大事”。这是他经历太多生离死别之后的顿悟,我却在这么一个突然的时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心境。
我在卖花摊一旁站了约莫有十分钟,没有烦躁,没有催促,饶有兴致地借着微弱的路灯欣赏每一束,甚至嗅一嗅哪一束更香一点。
大娘算清楚了每个人的钱,摊前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并未想好要不要买一束,她却忽然从后面拿出了一把鲜红色的非洲菊,口齿略有些不清晰地说:“这花好看,把它放在水里,早上起来的时候,每一朵都是展开的,特别漂亮!阿姨不骗你,真的!”
尽管路灯昏暗,眼前这把非洲菊却异常耀眼,而非洲菊的别名正是: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