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庄走来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嵌在这份乡情里,挣不脱,抹不匀,一辈子的底色。关于梁庄,梁鸿写了一本又一本,《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梁光正的光》,写家乡、写留下来的人,写走出去的人,写乡人,写家人,但无论写下多少字,其实我们单看到梁鸿女士的脸,单看她一身的神情,便尽可了然。她随身的气息与神态,质地与风采,无不是对她作品里一个又一个字的深情注解。家乡是注在她身上的血液。世界那么大,谁都是从那最低处来,乡音遍地,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梁鸿这样的追寻与表达。梁鸿说,相比于一部乡村调查,她写的更像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的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梁庄对于梁鸿,她生于斯,长于斯,是骨肉相连,是无法不抒情的一种抒写。基于梁庄所记录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称呼,每一条巷每一个屋,都是她的一部分。
而那些连着日月,揣着生计的留守或漂泊,安居或伤怀,那一个个串起故事的名字,不止是梁庄的,也是你的,我的,是无数人熟悉的符号,是属于中国的故事。
中国的乡土人情,自有一套伦理和出路。无论世道如何更迭发展,农人们是无声的,韧性十足的,似乎也是绵延无绝的。他们有自己的苦楚难挨,有自己的喜乐开怀,能顶大过天的命数,能抵无始无终的玩笑,荣辱垂成都是要在院庭门风里世代去刻写。“活字典”一样的父亲梁光正,有条不紊地述说梁庄里大门大户、无门小户各式各样的村族故事。韩家人文化水平可以,知识品味高,有能耐,土改时期,地主、恶霸、富农都出在韩家,还有信奉天主教的,人脉旺却不团结,不赡养老人,不受人尊重;梁家人没那么多知识,但会政治斗争能当官,土改后梁家当权三朝元老还出过县委书记,但也爱窝里斗。王家人都是些歪脖儿树,不成才,梁庄人不把他们当回事。村里人流传顺口溜,韩家人尖,王家人憨,梁家光出些二货山。至于剩下那些钱家、周家、张家、袁家、刘家等不成气候的小姓儿,都不值一提,有些大概一辈子都没说过什么话。
村庄再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家国天下多由不得人。老小不论,颠沛流离,家国情怀都埋在乡音鬓毛里。
梁庄上作者的哥哥,从满腔文艺的少年,对爱的追逐,对未来的不甘,对学识的觉醒,到无奈出走流窜四处做工,学过技能包沙发,盖过大楼当民工,卖过菜卖过凉皮,倒过车票带过工,“被盲流”,“被收容”,被悄无声地卖身砖厂,逃脱,回家,少年变青年,青年变中年,直到一颗倔强烂漫的少年心,在重重碾压下,被硬生生地塞回梁庄,到底没能在更大的天地绽放那份雀跃的心思。只是不知道在他心底,对向往翻腾过的所谓外面的世界,对所谓的人生梦想,有没有留下哪怕些许的温情?他的经历,又是万千民人中,多少人共同的记忆与心路?
梁庄的春梅,豆蔻年华温良春宵才启,恩爱尚暖,短短数日连蜜月都算不上,老公便远赴做工一去无音讯。一日复一日的村庄,年轻的身体,情感的张望,甚至用及最古老的书信一封又一封,那压在日常心底的念了又念的人儿终是遥无归期。麦收,年节,一年,又一年,终于,春梅疯了。有人说她离了男人就不行了,有人说她失心疯。终于有一天,向来干净利落有模有样的春梅,糊里糊涂把自家的两袋化肥错撒到了别人家田里。回到家,春梅自杀了。她那心上的人儿终于赶回来了,他不明白,他在挣钱,日子越来越好了,怎么春梅就自杀了。他们安葬了她,就在自己那块田上。春梅最终把她自己当化肥下在了自家的那块地上。头七刚过,那年轻的人儿就又离家启程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可曾想念过春梅,想念过那个对他望眼欲穿的年轻的、圆润的身体?
了解历史认识时代有很多种方法。有时候徒然看那些宏大的叙事和分析,歌舞升平莺歌燕舞,恍如流席,倒不如安静读取一些真实确切的有血有肉的私人叙述。正史之外,方见真情,才看到世事无常又如常。对于纪实调查类的题材,快乐幸福的故事总是不多,苦难却层出不穷。悲悯是天生的渴望与力量,快乐用来享受和遗忘,飘然易逝,记录苦难却是一种本能。所有的发展与问题背后,都涌动着无数人静默的挣扎与苦情。
乡土中国是深情的,厚重的,是一种巨大的承载与背景。如果太平盛世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织锦,我们在欢呼赏析锦绣亮丽的一面时,请不要忘记另一面的针脚与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