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月的帝都,天已经开始慢慢回暖,薄雾凝成的水珠悄然滑下树叶。
何洛穿梭在密林里,她今天是要捉些落在陷阱里的猎物来吃,这样想着,她的鼻子就动了动,仿佛真的闻到了那烤得焦香滴油的肉的味道。真的好饿啊……她揉着肚子。
在一处陷阱外停下,她四顾看了看,地上有着明显的挣扎痕迹,但是一看就不是动物能造成的。她摇摇头,奔着就跑去下一个陷阱处,等回到家了她就能养宠物了,她想着。
手上提着满满的猎物尸体,何洛转身就往家跑,阿娘正在家门口等着她,见她跑过来,脸上荡了笑:“今天抓到了这么多呢!”
何洛滴溜溜的黑眼睛往家里望了一圈,气道:“娘,说好的给我养宠物的呢!”她将手里的猎物尸体往地下一丢,便不想理她阿娘。
“你这性子哪里适合养宠物。”阿娘叹息,将滴血的猎物收了,最后也是拗不过她,说:“你要养的话,切记养在家外头,否则被你阿爹抓起来吃了,你可莫哭鼻子。”何洛眸子一亮,连忙点头。
得了阿娘的同意她就又往外跑,一个一个陷阱地查看,她暗自懊恼,就不应该把那些猎物全抓回家,好歹留下一两只养着玩也是挺好的啊。
这时候,她的脚步停在了唯一一个没有被父亲动过的陷阱旁,索性还剩下一个猎物,但她好像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那要不,养个人玩玩?
她往陷阱里探头,陷阱里果然是个人,陷阱很深,他像是被摔晕了,一动不动。
何洛把他救起来,拖到河边把他脏兮兮的脸给洗干净了,这一看,她的心突然狠狠一跳,好俊的人!
那人闭着眼睫,但是也能看出来如画般的眉目,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
何洛本就力气大,背着那人往密林里跑,这次她的脚步可欢快了,这么俊的人要不不做她的宠物,做她的夫君怎么样?
把他背回山洞里,何洛就去摘些野果子来吃,她倒也不担心他跑,山里陷阱密布,他只要不傻就不会擅自逃跑。摘了些果子果腹,想到洞里的人应该也饿了,忙多摘些回去。
回去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醒了,坐在一侧,脸上依旧没有血色,但是能看到海棠般艳丽的眉目。见她来,警觉地望着她,脸上是惊慌之色。何洛倒笑了,这人警觉的样子颇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半晌也没有人说话,倒是那个人明显被何洛炙热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是谁?”声音带着沙哑,却是十足的好听。
何洛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此时听到他问话,她突然就想到偶尔去城里听的折子戏,忍不住就学起里面的人来:“我是修行了百年的妖狐,此次是捉你回狐狸洞里做相公的。”
那人呆了一瞬,却是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微眯眼睛,扬起嘴角,笑意从眼缝里偷跑出来,何洛本就被他的样貌迷得神魂颠倒,此时更是觉得心跳加快不可抑制。
那人笑吟吟:“好啊。”
何洛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此时听他这句话,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梦,不然怎么会开心到眩晕?
她捂住嘴,努力想表现地矜持一些,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声声似擂鼓。“你吃果子吗?”她问。
“吃。”那人答。
何洛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一把果子都塞那人嘴里,那人猝不及防,也没想到她如此粗俗,一下子愣在那里,嘴里满是果子,配上他那副好样貌,倒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他哭笑不得。
等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果子咽下去,何洛又凑上前,一双眸子水光潋滟,然后歪了歪头:“你会舔人吗?”
看来她还是惦记着养动物的事。
那人本来就被她的粗俗吓到,此时见她如此……奔放,又是被呛一下,半晌才红着脸结结巴巴:“不……不会。”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岂料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他眼前的何洛突然眯着眼笑起来,几分狡黠几分可爱,趁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扑上去在他的脸颊上舔了一下,温湿的舌尖划过脸庞,那人的脸一下涨红,惊呆了望着她。
“放……放肆……”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姑娘家舔了脸!
何洛看着被扑倒在地上的无害的他,脸上满是笑,没有一点女孩子的矜持,宣誓主权般道:“你是我的啦!”
02
等闹够了何洛才想起来应该把他带回家给阿爹阿娘看看,何洛在前开路,他紧紧跟在后面,何洛一路都在和他说话,说阿爹,说阿娘,说山上有什么什么好玩的事。少年也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只觉时光绵长,岁月静好。
然后何洛停在了那里。少年见她突然不走了,有些好奇,准备询问的时候,就听何洛颤抖着声音:“阿爹……阿娘!”说完不待他反应就冲了过去。
少年眼尖,看到一地的惨状,似乎想起什么,准备一起冲过去的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往密林里躲了躲身子,他不能出去。
“啊!”此时响起何洛的尖叫声。
他握紧了拳头,往四面看了看,最终没有忍住,还是冲了出去,一个蒙了面的男子正持着把刀架在何洛脖子上。
“太子殿下,你果然在这里。或者说,皇帝陛下?”那人声音阴沉。
正在挣扎的何洛惊呆了,瞪大眼睛望着少年,他是皇帝?
少年不忍见她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双眼,垂了垂眸:“你想杀的是孤,放开她,孤就在这里。”
男子果然依话放开了何洛,何洛一下瘫倒在地大口呼吸着,她望向他。他动也不动,等男子持着刀向他砍去的时候,远处传来箭矢的破空声,几只羽箭夹着风声呼啸而来,猛地将男子穿透。
持刀的男子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他的刀首先落在地上,咣当一声,然后他高大的身形才在少年面前缓缓倒下。
“孤乃顾川。”孤傲的少年站着望向何洛。
少年的护卫陆续赶到,有人为顾川披上斗篷,斗篷用金线绣了金龙,顾川此时才有些许冷厉的模样。
望着何洛抱着阿娘尸首痛哭出声的样子,他突然就想起那个雨夜,一个同样无助的孩童一步一叩地登上千重阙的阶梯。两个人都是那么地绝望而无助。
他走上前,向何洛伸出手,他的手白皙瘦弱,骨节分明:“孤带你走。”
何洛猛地打开顾川的手,双眼充血大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如果不是他,阿爹阿娘怎么会死?
顾川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孤来这里是听闻这里有何氏一族,他们于皇室有恩,孤想报恩。”他不急不慢地解释。不曾料到竟然被人得知踪迹,何氏仅存的族人被杀,但是这一趟好歹也算有些收获。他将手拢到袖子里,视线落在何洛身上。
何洛听到他的话,眼底泛红,扭身就开始厮打他,护卫们欲上前拉开她却被顾川制止。她本来力气就大,几个拳打脚踢下来顾川已经咳出了血。
这时候何洛才停了下来,她压在顾川身上,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到顾川脸上。
顾川嘴角染血,却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血唾沫,手指抹去嘴角的一丝血迹:“你知道,孤并不是你的仇人。孤可以任你发泄,但是杀了孤又能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最残忍的话:“这个世上,不是猎人就是猎物。现在你的踪迹已经暴露,你若没有能力自保,也只能落得和你爹娘一样的下场。”
何洛气得身体发抖,但是她无法反驳,这个人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却毫不在乎。因为他是天子,至高无上,所以就算是他引来的杀手他也可以面色不变地告诉她,只有跟我走你才能活下去,不然就是她爹娘一样的下场。她的爹娘啊,做了一辈子优秀的猎人,岂料最后还是被当做猎物屠杀。
何洛颤抖着身子起身,摇摇晃晃,眼神空洞:“我真希望当时没有救你。”
“晚了。”顾川笑得无所顾忌,笑得像是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03
何氏一族天生力气奇大,残暴嗜血。自前朝起就被招为暗卫,只是后来前朝覆灭,何氏一族才悄然隐居山野,靠打猎为生,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何洛面无表情地砍倒眼前的最后一个人,终于脱力地跪倒在地。眼前是死状各异的人类尸体,何洛漠然地抬起眼睛,将视线放在门口。
这里是暗卫营,分为十三批,每一批次中最后都只能活下一个人,她已经忘了在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每天无论睁眼闭眼都是逃不过的屠杀。但是好在,她活下来了。
何氏的最后一个族人,被激发了身体里潜在的嗜血本性,那些砍、斩、劈、折,以往被用来对付猛兽的法子,现在全部都被用在了人类身上,那些招式仿佛记在了骨髓,只要有人对她扑过来,她就立刻知道,如何最快地让那个人死。
从暗卫营出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遮住了眼睛,太久未见到阳光,她都要忘了阳光洒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居然是个女人。”赐她面具的人声音里不无惊讶,然后她的脸上就被轻轻盖上一只面具。从此这世界上再无何洛,只有暗卫何十三。
校场演武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顾川,他离得远,目光落在校场上,衣角处是冰冷而华贵的龙纹。他还是那么畏寒,半张脸都被包在斗篷里,只露出那双寒星般冷亮的双眸。
将扑上来的一个暗卫踢下场,何洛单手执剑,向顾川那里飞奔过去。顾川动也不动,四周的护卫也没有动作。在剑尖将要对上顾川鼻尖的时候,顾川对她一笑,笑意倾泻,他的眼角本就微微上挑,看着她笑的时候莫名的妩媚,但眼神中却藏着一座冰山,凄凉悲苦,冰冷彻骨。
手被石子打中,剑落到地上。何洛被四周涌上的护卫拉下去。
何洛却在想着刚刚顾川对她笑的样子,那么一个冠盖满华夏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凄凉的眼神?
她向他扑过去的时候,她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口型,他喊着她的名字:“何洛。”
演武之后是对皇帝效忠,本来何洛是要受罚,但是顾川轻轻咳了几声,声音清淡:“孤的皇宫太冷清,需要这么有活力的人。”意思就是要饶了她。
何洛被扔在地上,视线依旧紧盯顾川,此时他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她,惊鸿一瞥,如工笔画卷。他们跪在大殿之上。顾川坐在高位,纤瘦的身体被龙袍紧紧包住,脖颈纤弱,脸庞仿佛上了层釉的瓷器,微微泛着冷光。
顾川只是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暗卫们,就让他们下去。何洛起身的时候就听裴一命令说:“今晚留你在掌乾殿执勤。”
何洛低头,低声应:“是。”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她仿佛感觉到她应声的时候有视线从上方落下来,倏忽远离。
他仍是她记忆般纤细漂亮的模样。
一盏宫灯,几卷卷宗。顾川背对着她,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像是一剑就能斩断的样子,她想。
他伏案在桌上挥毫写着什么,何洛自然不会去看。
蜡烛的火光摇曳,万籁寂静,只有掌乾殿灯火通明。
何洛不知道滴漏显示了几更,也不知道此时有多少人进入了梦乡,她卧在房梁上,看着顾川桌上的奏折一点一点减少。就这样看到了天空出现鱼肚白。
做皇帝就是这么辛苦的吗?何洛想。纵然富有山川大海,她却知道他没有见过山海,他这一辈子都被禁锢在这偌大的皇宫中。甚至不曾与她一般奔跑在山林。
接连几天,都是何洛当值。何洛倒也无怨言,顾川这个皇帝当得比她想象的更安全,几乎没有人能刺杀到他。她经常卧着卧着就睡过去,她是个惯会偷懒的性子,她有时候都觉得,在暗卫营养成的警觉与敏感在这种环境下已经消失殆尽。
直到有一天,她睡得太香,一滴口水滴到了顾川的奏折上。
顾川停了笔,对着奏折上的不明液体,半晌,终于起身,仰头上望。
何洛感觉到被不明视线所注视着,立即清醒过来,这一醒差点把她吓得掉到房梁下面去。
“陛……下,您怎么上来了?”她的声音都不自在地哆嗦起来。
顾川也卧在房梁上,他的姿态倒是风流倜傥得很,龙袍袍角垂在空中。他未束发,鸦羽似的发丝迎风飘荡,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那一瞬间常年行走于密林树丛的何洛仿佛看见回春时一滴晶莹的水珠滚下花骨朵儿。他对她展眉一笑,倒真是应了那句,千树万树梨花开。
然后,何洛就被罚了一个月的例银。
04
暗卫之间互无交流,因此对何洛被罚了例银这事也多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没有人知道缘由,只知道她被皇帝骂了一顿。
若是被知道自己是睡过了头,她怕在暗卫营待不下去。何洛叹口气,继续尽职尽责地蹲在房梁上。
每日只守着一个人转悠,难保心中不生出些其他想法,更何况何洛一直是个经不起美色引诱的人。
顾川每日只吃三餐,三餐又多以素食为主,何洛看得多了,心中实在痒痒得很,怪不得他还是这般瘦弱,他不吃肉啊!何洛每日看着被撤下的肉食痛心疾首。
看得多了,她实在忍不住,每每他用膳的时候她都会待在一边,趁顾川不注意就夹走两块肉。
宫女们往往见到她这样,敢怒不敢言纷纷瞪着她。
多浪费啊,何洛想,心安理得地把进献给皇帝的肉食塞到自己嘴里。然而吃得多了,她发现,顾川如今只在御书房用膳了,而且肉食的菜式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素菜。
何洛这个粗心眼的也发觉不对了。顾川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每每想问的话到了嘴边,看到顾川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又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转眼就到了立春,她因为再度睡过头没有及时跟着他上朝。伏在房梁上的时候,见顾川满脸怒色地回来。
她有些好奇,见他满脸可怕的愠怒,想了想,没有出声。
“何十三。”这时候顾川叫她。
她翻身越过房梁,动作行云流水地跪在他面前。
“在。”
顾川把她喊下来之后却是半天没有了言语,何洛疑惑地眨眨眼。他最近批阅奏折也不像过往那般利落干脆,经常愣在那里,一手扶额,眉头紧锁。也不知道在恼些什么。
“孤是否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呢?”却是听到他低声自语。
何洛一愣,有谁不想做皇帝?又有几个人适合做皇帝呢?她低下头,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谦恭温顺:“陛下自然适合。”
却听到头顶传来顾川的轻笑声,她偷偷抬眼,顾川脸上荡起了笑,可那笑容淡如涟漪。
“何洛,你也不愿意和孤说实话吗?”他的话淡如春风,并不是威胁,反而像是相熟之人的随口询问。
何洛头皮一紧,顾川怎么会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么长的时间,连她都要忘了自己曾经姓甚名谁。她存在的所有意义,都变成了一个代号,何十三。
“皇帝这个位子从来没有适不适合,只有愿不愿意。”何洛答。
“陛下您一心想做个好皇帝,您也确实这样做了,这就够了。”她对他跪拜行大礼。
她是真心敬佩他,之前的那些不满,在见到他的勤政之后早已烟消云散,就算是爹娘,也是愿意见到一个这么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吧。而且,她一直知道,他从来没有想害过她的爹娘,一直以来,只是她在迁怒罢了。
“何洛。你果然总是让我惊喜。”顾川浅笑,听到她的话也并没有多高兴的样子。
她听到顾川鞋履窸窣的声音,然后是一双绣着五爪金龙的皂底鞋落入眼底。
顾川毫不迟疑地走到她面前,他的手触及她冰冷面具的时候先是停了一下,然后是“啪嗒”一声,他揭下她的那张鬼脸面具。
她的脸太久没有见光,面色苍白。
顾川却对她展眉一笑,明颜醉玉,眸若朗星。他像是见到故人一般,口吻亲切。“你没有什么变化。”
何洛已是面如死灰,暗卫被揭下面具不就代表不被皇帝所需要了吗?她瘫倒在地上,慢慢回道:“陛下却长高了。”
“何洛……”顾川的尾音止不住地上扬,他像是很开心似的,笑容满面:“你是不是以为孤要杀了你?”
哈?难道不是吗?
她懵懂间就见顾川淡淡一笑:“孤如何舍得杀你。”
那摘我面具干什么!何洛很是愤怒,愤怒到如果手边有什么东西就想往顾川身上砸。最后咬牙切齿道:“陛下您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顾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半天才止住,他也意识到自己太失方寸,轻咳一声道:“孤,只是太寂寞了。”
他也会感到寂寞吗?这个坐拥天下,冠盖满京华的人?
顾川凑近她,和她额头相抵,闭了眼睛:“所有人都会寂寞的。”
他的额头很是冰冷,似乎不是常人拥有的温度。
“答应孤,摘下面具的时候,你便不是何十三,你是何洛。”他的声音很低,有种乞求的味道。
当初是你让我做何十三,如今又是你让我做回何洛。何洛只感觉心底破了的大洞有风声在里面回响,可是她无法拒绝。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05
次日,朝堂上传来争执声。
当朝太傅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公然挑衅皇帝,骂他是乱臣贼子谋朝篡位。
底下一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只有太傅骂骂咧咧,可是连何洛都听出来了,他这是在为晋王造势。
何洛过去久居山野,不知道朝中情况,此时耳濡目染,也了解几分。
晋王与顾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据说先皇生前也是属意他的,可是先皇早逝,这个位子不知怎么的就交到了顾川手上。
她原本以为晋王坐了几年王爷的位子就会安分,此时一看,朝堂中居然大片都是晋王派别。
也难怪顾川近日总是眉目不展。
顾川面色冷凝,他蹙着眉头望着太傅。他已经对他十分忍让了,可是总有些人不知满足。他的视线扫过底下一片臣子,暗自得意者有,目光闪躲者有。他的朝堂,怎么就乱成这个样子?
顾川起身,在何洛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从龙椅下拔出长剑。
姜国国法,不尊帝王者,杀。
只是这个规矩虽然立下,为了君臣和睦,这柄长剑前几代皇帝也是未曾用过。
此时此地,顾川会杀了他吗?
太傅一脸惊诧,此时看到顾川手执长剑,布满皱纹的老脸颤抖着,他指着顾川:“你……你怎可杀我!我可是有先帝的……”
他的话未说完,顾川已经面无表情地将长剑送到他身体里,他后退一步,抽出长剑,鲜血溅了他一脸。
何洛记起了当年爹娘去世的时候,那时候顾川也是这样,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仿佛什么也不重要,脸上是刻骨的冷漠。
她却心疼他,以瘦小身躯扛起整个天下,还要防止有人觊觎他的王座。他明明没有做过错事,却总有人把罪责怪在他头上。他明明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满朝皆惊。
晋王率先跪倒在地,表明自己的忠心,然后满朝文武皆跪倒,高呼万岁。
如果以前顾川清理朝堂,何洛会像普通百姓一样骂他一句狠毒,可此时此刻,何洛觉得顾川除了清理朝堂外,再无他路可走。
晋王表面效忠,可是这种一呼百应不正是他苦心经营而来?他此时不正是在给顾川施加压力?他此举不就是为了告诉顾川,这朝堂,是他晋王的朝堂,这天下,终有一天也是他晋王的天下!
何洛看着此刻被臣子欢呼跪拜的顾川,只觉得讽刺。他拎着剑,立在朝堂之上,背脊挺直孤傲如青松。
06
“何洛,你是不是觉得孤狠毒?”他坐在案前,紧闭着眼,以手扶额。
何洛摇摇头,也许以前她这样想过,这个人啊,他从来都是要给人留下冷漠绝情的印象,可是他的心从来比谁都柔软,柔软得不像一个皇帝。
顾川嗤笑一声。
“父皇本属意他为太子,可是他做过什么事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孤过去与他手足情深,又怎么会去抢这个对孤而言不值一提的皇位!”顾川冷笑。
“父皇立孤为太子时,孤从千重阙的第一层阶梯跪到最后一层只望父皇能改变心意,然而他怎么想的,他觉得孤是得了皇位喜不自胜急不可耐地去拜谢父皇!”
顾川说到激动处,剧烈地咳嗽起来。何洛忙上前抚摸他的背,只为他能好受一点。
这桩宫廷秘闻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他说了出来,然而她一点也不惊讶,顾川本来也不像是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人。
“孤要保住先皇的名声,保住他的名声,孤自己的名声就这样了吧。”顾川长叹一口气。“孤本来,也不是一个什么好皇帝。”
何洛瞪他:“你瞎说些什么呢,谁说你不是好皇帝,我和他急!”
顾川愣愣地看着她,突然笑起来。声音柔软而平和:“孤突然想起来孤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些什么吗?”
他的眼神灼热,仿佛推倒了的灯盏瞬间燎原,何洛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仿佛要跳出来,忙转了脸:“我才不记得!”
“是吗?”顾川声音失落。
何洛忙解释:“怎么可能!不就是要你做狐狸相公!”却望见顾川狡黠的双眼。
“好啊你骗我!”她气得就要用拳头捶他。
顾川却把她顺势拥到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孤有时在想,谁会在一个深山里蹉跎一生啊。”何洛又像是点燃了的炮仗想锤他。
岂料顾川捉了她的拳头,低声说:“可是现在每每想来,我居然羡慕那样的生活。”他的声音里满是渴望,对简单生活的渴望,可是他们谁都知道,那不可能了。
他就维持着把她抱在怀里的姿势,抱了很久很久。
“我的爹娘,是晋王杀的吗?”何洛问。
“嗯。”
“我如果去报仇,你会阻止吗?”
顾川摇摇头。
“那就好。”何洛笑着,一点一点地抚摸着顾川的后背,他本就瘦弱,摸起来的时候透过单薄的龙袍能摸到他后背突出的脊椎。她又想到山林里孑孑生长的翠竹,一场雨后,节节拔高。这个人,也是经历过风雨才成长成这样子的吧。
我会帮你的,我会保护你的。何洛抬头,主动吻上了她很早之前就认定的,夫君的嘴唇。
07
何洛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直到她被追至悬崖的那一刻她才反应过来,那个给他戴上面具的男人声音,不就是晋王的声音?
顾川会知道吗?除了自己,他所有的暗卫,晋王都了如指掌,甚至能越过他去使用。顾川会有应对的法子吗?
她不安极了,可是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她的胸口中了一剑,她想去杀了晋王却被发现,她充满恐惧,却不是因为自己要死了。
她死了,顾川怎么办呢?他会按时吃饭吗?他那么瘦,要是饿坏了怎么办?他会想她吗?他会为她难过心疼吗?她死在这里,顾川会知道吗?
她突然就好后悔,可是她没有法子,她能力不够。她以为自己成了猎手,可是临近死亡的那一刻,她才知道,猎手从来不是自己。
顾川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太好了。何洛眼里含泪。
“你就是顾川喜欢的那个暗卫?”晋王声音轻佻。
“和我在一起我就放了你。他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晋王轻浮地笑。
何洛学着当年顾川做的那样,对着地上吐了口血唾沫,不屑地道:“你以为你比得上他?”说完纵身一跃,跌至悬崖。她的袖袍猎猎飞舞,像是濒死挣扎的鸟。
醒来的时候,何洛才发现自己没有死。她被一个精通医术的妇人给救了起来,而且,胸口的剑伤偏了一寸。
“姑娘你可是好运气,怎么就堪堪遇到了我。”妇人在身边捣药,何洛艰难坐起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却是抓住她的脖颈:“带我去找顾川。”她的嗓子发出艰涩难听的声音。
“顾川是谁?”妇人很是惊讶。
“别装了!”何洛打断她。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正好的事!以杀人为目标的暗卫怎么会放了她,而她掉下的这个山谷,又怎么会恰巧住着一位精通医术的妇人,而她正好遇到奄奄一息的何洛。
所有这些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一切都是顾川策划的!他肯定要做些什么,所以要把她赶走!
“还是瞒不过你。”那个妇人知道被她发现,也没有狡辩:“我是暗卫谢七,此次就是为了救你来的。”
“顾川有什么打算?”她直截了当地问。
“男人嘛,不过就是打打仗啊,杀杀人啊,很正常的嘛。”谢七一脸不在乎。
“带我回去。”河洛挣扎着起身。
“十三,你是认真的吗?你现在这幅死人样能做些什么?”谢七把她的手反握住,轻轻使力,何洛的手就仿佛断了一般再也不能动弹。
“你现在就在这里好好养伤,等陛下把你接回宫就好了。这样好的事哪里去找啊,要不是你,我也上阵了。”谢七在一边絮絮叨叨,何洛早已不耐烦,偏生身体动弹不得,只能听她在那絮叨。
等他接自己回宫吗?何洛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忍不住弯了嘴角。
08
承平七年,嘉文帝以雷霆手段清扫朝堂,晋王被囚,但凡与晋王有勾结的官员,均灭三族。大明朝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嘉文帝的屠刀落在他们头上。
可是与此同时,嘉文帝废九品中正制立科举制度,一瞬间,新生浪潮翻涌,大量布衣子弟怀揣着梦想踏入金殿。新生势力与守旧派不断交锋,守旧派明显不敌。
何洛不识字,此时听谢七为她读着告示上的字,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顾川他,还是做了一个好皇帝啊。
此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一个人道:“听说嘉文帝下月立后。”
“终于立后了,国本不可动摇啊。”
“据说娶的是徐家的女儿?”
何洛脸上的笑意就僵在了那里。她的手颤抖着,不是说要把她接回宫吗?他就是这样把她接回宫的吗?先立个皇后,然后她呢?做个妃子吗?
谢七也知道不好,此时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也知道陛下之前不慎摔到了脑袋……”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此时宫中。
嘉文帝去晋王府看了被囚禁的晋王,此时晋王府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被关在地下室里,终日见不得阳光。
“你知道吗?父皇之所以让我做皇帝,还是因为我做皇帝不会杀了你。”
虽然有些讽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父皇是对的。他做了皇帝不会杀了晋王,而晋王一旦做了皇帝,自己必死无疑。
晋王冷笑,满不在乎:“你赢了又怎样,你还不是失了心头所爱。我就是要让你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顾川支着脑袋看着他,眼里满是笑意:“你怎么这么傻。”
晋王的一拳头仿佛打到了棉花里,看他满脸笑意恨不得把他的笑脸撕碎。愤然反驳道:“你才傻!”
“嗯。我傻我傻。”顾川笑着施施然走出去了。
他站在九重宫阙的最高处,俯视着地上的一切,有一辆马车从西边缓缓而来。
他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他最爱的姑娘,他想告诉她自己是有多么等不及,即使要挨拳头,他也要告诉她,他偌大的婚礼上缺一个新娘子。
他还要告诉她,纵然他不能和她钻进洞里做她的狐狸相公,他却能娶她,做这九重宫阙的女主人。她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看日升日落,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