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很小心地剥着我带回的南丰桔,一点点撕掉桔衣,一瓣一瓣地送入口中,仅存的几颗不完整的残牙和牙床并用,慢慢嚼着,说:“好吃!”又递了一些给来看望她的侄子和侄媳,不时的和他们聊着天。虽然耳朵有些背,但思路清晰。我在一旁用手机抓拍,等待最佳的角度和表情,可是外婆剥桔太认真,总是半低着头,后来还是在我“要求”之下抬头配合,拍出一张不错的照片。外婆看了,笑着说:“这个拍得好,要把它冲洗出来,常常可以看。还有以前的照片也洗出来看看。”九十二岁的外婆,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问她:腿怎么样了?她说:“得扶着凳子挪步,不能“pu kang” (闽南语,找不出合适的对应词,大意是悬空,不敢踩实)走,不敢放手的,前段日子里,腿像是“hang”(闽南语,意思是不会动了,瘸了)了。”六月间,外婆摔了一跤,右腿髋关节断裂,痛苦卧床半月后在七月初动了手术。手术当天下午我赶回去看她,当时麻药药性刚过,正疼痛不堪地叫唤着。我叫她,顿了一下,认出我来,说:“你这么大老远跑来啊!”不一会,她对我妈说:“我好像今天还没洗脸呢!帮我擦擦。”我知道,外婆把我当做远道 而来的客人,客人面前总是要拾掇整洁的。我笑着拿来棉签,沾了水,给她“洗脸”,说“很干净的呢!”当时外婆还在疼痛中,不知是否听见我的话。过一会,她又说:“鼻子里好像还有鼻涕,要擦一下”,其实是吸氧的管子,发出咕咕的声响。没多久,外婆又被巨大的术后疼痛给淹没了,挠伤口,要把纱布扯掉,妈妈又是哄又是呵斥,像对待年幼时的我们。
都说,年纪大的人像个孩子,外婆有时是孩子,有时是大人。出院后的康复照料是辛苦繁杂的,儿女虽多,大家都各有难处,只能暂时轮流着照顾。有一天妈妈去给小舅妈打个下手,到的时候外婆已经睡下,妈妈以为她夜里会叫人扶她起夜,因为之前妈妈照顾的时候晚上都得起来几趟的,在旁边的房间里没敢睡深,时刻准备着接受召唤,可是一直到快天亮了,都没有动静。妈妈不放心,进去看了看外婆,顺便给她压压被子,外婆知道是妈妈来了,立刻喊疼,要翻身,要起来之类,不肯好好睡了。在她看来,女儿可以随意提要求,撒撒娇,在儿媳面前,要做个大人,晚上基本上中途不会叫醒她。据小舅妈说,外婆体贴她,说她照顾的好,照顾老人很辛苦之类,话说到人的心坎里,暖暖的。接到我妈这里照顾以后,虽然不必那么客气,但也常常会说些暖心的话。和常见的很多老人不敢提要求、压抑自己的需要不同,外婆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有好吃的就多吃,问她“要洗澡吗?”得到的永远是肯定的答复。
外婆出身书香门第,幼时曾读过私塾,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女性中算是不多的有文化的人。她以前的课本,全是手绘手书的印本,仅存的两本因为我感兴趣而送了我保存着。表弟小时候的启蒙教育,有外婆息心的指导。生活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很多不如愿不如意的事,有时候她会找人诉说,诉苦,但不是逢人都说,只是比如我妈之类;有时候她又言简意赅地一带而过,大概她深知生活的不易。对于孙辈,客人们,外婆总是说一些好的事情,乐观的事情,笑声相伴着。
就如前些日子她在姨家,曾经在起夜时摔倒,自己起不来,叫又叫不应,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呆了大半夜。这些事,外婆绝不会讲给我们听。她笑起来的时候,生活似乎全是阳光。的确,风雨,阳光,都是生活,不能因为有风雨而去拒绝阳光,或者在阳光中,念叨着风雨。
外婆现在很瘦,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已经宽松的太多,但是一直干净清爽,除了照顾的人的勤快,还有外婆自己的精细。妈妈说,外婆希望能活到一百岁。或许,这是支撑一个九十二岁老人能够顺利进行手术,手术之后能够较好的恢复,生活慢慢能自理的信念。生命因为信念而更加顽强。
愿外婆健康、长寿,健康的长寿!
补记:过年回家,给外婆拜年,外婆的精气神比起两个多月前差了很多,连着两次叫错了我的名字。大概是之前家人告诉她今天会有谁谁谁会来看她,她便对号入座的称呼,但是对我却对错了号。说话的思路和条理也不如前,有时候有点混。新的一年暂且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兄弟姐妹们很难达成一致,甚至还矛盾重重。“寿则多辱”或多或少的发生着,或者还比较多的发生着,虽然外婆从来不会说与我们听。但愿外婆已经不知道,不懂得这些。
以前,外婆一直信佛,念经吃斋,每天会拿着佛珠念着。前几年,我曾问外婆:您念得是什么经?外婆说:只是念菩萨的名字。对于吃斋,她说:其实只要心里有菩萨,吃不吃斋都不是太重要的。我立刻想起济公和尚来,外婆执着,但不拘泥。
饭后,外婆对着妈妈交代:“我老了以后,你要出(出钱买的意思)蜡烛”妈妈说:“你已信了主,不要用蜡烛了,主会引你到天堂的”。外婆“哦哦”着,似乎懂了。在妈妈的影响下,外婆也成了半个基督徒。和之前一样,在妈妈面前,外婆还是一个孩子。
拍了家庭合影,但是到的人不及以前的一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很难都聚在一起。想起答应外婆洗照片,做相册的事,由于各种事情耽搁下来,恍惚之间,外婆真的老了。想做的事,必须抓紧时间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