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九)

转眼,农忙的季节到了。

这时节,学校里经常停课,组织学生到周边农家帮忙做农活,学校收取一定的报酬,曰“勤工俭学”,所得资金部分用以购买学生所需的笔墨纸砚等学习用品,添置一些必要的教学设施等等。老师们大多家里也有田地,半工半农,往往忙完学校的工作还得抽空忙自家的农活。

这一次是孙世明家请学校帮他家摘茶叶。 孙家有五、六亩茶园。今年的雨水足,新茶一个劲地疯长,长势喜人,孙家父母和一个老爹,哪里忙得过来呢? 头天下午学校里就通知了今天采茶的事情,所以阿明、六娃和来喜、牡丹几个同学一大早便背着篾篓来学校集合了。为提高学生的积极性,学校给每个学生分配了日采八至十斤茶叶的任务。完成任务的可早点休息,当日不能完成的任务自动记入下一天;倘最终不能完成任务的可能面临着经济上的处罚。这任务对大人们来说可能算不得难事,但对一名小学生而言完成它还是有难度的,至少学生没有时间偷懒或去玩耍了。不过,根据大孩子们的经验,学校罚款可能只是一种恫吓的手段,似乎从未见实行过。即使这样,学生们还是暗自憋着一股劲,有谁愿意服输呢?更不要说完不成任务遭罚款,惹旁人耻笑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阿明他们便来到了孙世明家的茶园。 放眼望处,那一片山坡上,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茶树,半人高的茶树上长满了拳拳的嫩叶,一行行的茶树依着山势蜿蜒成一条条绿色的绸带。那是怎样的一汪绿啊!生机盎然,翠色欲滴,在清晨的薄曦中,无数的嫩苗随着轻柔的秋风在茶圃上摇曳,仿佛一堵堵连绵的绿墙排山倒海般袭来。人没入茶林中,霎时便被那一片汪洋恣肆的绿流湮没了。 阿明和六娃,来喜和牡丹分别站在两行茶树的垄间,一边嬉笑着,一边熟练地采摘着茶叶。各人家里原本都种有茶叶,所以采茶于他们实在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两个多小时过后,大家背篓里已装满了茶叶,几个人陆续去交秤。

茶园中间的一条大道上并排放着三只硕大的篾筐,里面已经装了些同学送来的茶叶。星老师和花老师正在那里忙碌,他们一位称秤,一位记帐 。星老师一边称着秤,一边翻看着学生送来的茶叶,不时嘱咐几句:大家细心点啊,别把老叶和老蒂摘来了!啊啊啊……潘四顺,你要小心点呐,尽摘些散叶。 阿明他们往两个老师面前一站的时候,星老师有些应接不暇了,他喊着:别慌,慢慢来 !一边将篾筐中高出筐面的茶叶往下按按,也顾不上细致的验收了。

秦牡丹,三斤八两!星老师冲花老师高声喊道。 花老师便刷刷刷地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记下几个字。她戴着一顶白色花边的太阳帽,一根洁白的襻带绾在她秀气小巧的下颏上,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渗出来。她是教音乐课的,天生有一副好嗓子。

吴天明,三斤二两!张六娃三斤!

宋来喜两斤八两!

余大军,一斤!星老师扯着嗓子又喊了几声,喊这最后一句的时候,他蹙了蹙眉,声音弱下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余大军,你要抓紧呐,才摘这么点,怎么能完成任务?

老师,我不会摘!余大军一脸哭相,委屈地说。

只怕是偷懒去了,别的同学又都能摘那么多?星老师不客气道。

我真的不会摘茶,要是捡棉花我兴许能多检点!余大军嘟哝道。

这时候,一旁的花老师笑吟吟地说话了:星老师,刚才我和大军在一起,他已经够努力了。咳,论采茶,湖区里的孩子的手脚与山区的孩子真的没法比!

那也不至差这么远!星老师说。

花老师笑而不语了,只是用纤细的手指冲余大军的额头戳了两下。 阿明知道余大军说的倒也是部分实情。他家住在湖区,种有大片的棉花和水稻,却没有茶叶,这只怕是他第一次摘茶叶哩!用花老师的话说,论采茶,湖区的孩子真的是没法与他们这些山区的孩子比的,尽管大家在同一所学校念书,湖区山区的差异也并非那么明显,但是阿明的心中还是豁地升腾起一丝快乐,竟有几分骄傲了。

临近晌午的时候,学生们大多一天的任务已完成了大半,吃饭的时间到了。

午饭是在孙世明家的院里吃的,老师和学生共有几十人。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笑着,一边在大的菜盆里搛着菜,那场面倒像过节般热闹。伙食呢,不算太丰盛,没有大鱼大肉,只有三四道农村里的家常菜,都是些腌菜、干笋、小蘑菇、白萝卜之类。

阿明端着碗饭圪蹴在院当间的磨盘边,哐嗞哐嗞大口地吞咽着,劳动了一上午,他早饿坏了,腹中饥肠辘辘,所以吃起来特别香。平常大家都是各人在家里吃饭,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吃饭的日子倒也不多,阿明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大锅的饭菜吃起来总是有些与众不同。他站起身细致地将碗里的饭菜吃尽,低头瞅见衣领上粘着粒饭粒,信手拈了,煞有介事地扔进嘴中嚼了。这个动作细微而迅捷,阿明下意识中心中忽生一丝悔意,低头挑眉瞄了眼周围,远处星老师和花老师边吃边低声地调笑,来喜和六娃也自顾吃着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但是很快他的目光迎到了秦牡丹,牡丹看着他,只是吃吃地笑。阿明的脸一阵微红,倏地一眦牙,狠狠剜了眼牡丹,搁下碗筷向里间屋里走去。

迎面遇上孙世明,阿明问,你家厨房在哪儿?——我渴了。

孙世明努嘴道:穿过堂屋往后走,左拐第二间房就是。

到了厨房,阿明一眼看见屋里有口大水缸,缸面上漂着只葫芦瓢。一旁孙世明的娘正在灶台上忙活。他三步并着两步过去,嘴里嘟哝一声:大娘,我渴了喝点水。并不待孙世明的娘说话,从缸里舀了半瓢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耳边听到大娘说,堂屋里有茶哩,你这孩子,看把你渴的,小心着凉!孙世明一口气将半瓢水喝完,顿时感到通体舒畅,用袖子抺了抺嘴,咧嘴一笑:大娘,看您说的,咱又不是城里娃,没那么娇贵的! 阿明快步出了厨房,回头看见孙世明的娘兀自轻摇着头,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他不去理会,转身进茅房解溲。

这是黑古隆咚的一间房,房梁很低,只在头顶上有一片亮瓦。厕所紧挨着猪圈,一只老母猪伸嘴正哼哧哼哧在猪槽里拱着,引得槽里的潲水咕咚咚一片响。见有生人来,那母猪抬起头,眼睛骨碌了一圈,两扇毛耸耸的大耳朵竖了竖,嘴里稍作停顿,哼唧了一声,又自顾吃食了。猪圈里已经被主人收拾干净了,母猪的粪便和尿液从一个小孔里流到这边厕所的粪坑来。说是厕所,其实是农村里极平常的茅厕。黑魆魆的粪坑上摊着两块长条形的厚实的木板,板的一头拿巴钉拴着。阿明往粪池看一眼,几条白森森的蛆儿在蠕动,他赶紧将目光挪开,屏住呼吸解了溲,便飞也似地离开去。

两点半以后,学生们继续采摘着茶叶,各人心中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任务没完成,因早些完成任务便可早些散学回家,各人并不敢偷懒,相反不由地加快了采茶的速度。

阿明正全神贯注地在一簇茶树上忙碌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的晃荡到他身边,那人屁股后吊着的茶篓将一棵茶树挂了一下,半天茶树还在那里晃荡。阿明吃了一吓,一看笑骂道:海亮,你掉魂了,急巴巴的?这是个皮肤白净的浅发男孩,高鼻子,大眼睛,菱角嘴,班上的学习委员。海亮笑嘻嘻的,并不生气。他凑到阿明身边,压低声音说:嘿!哥们,这里的茶叶不怎么样,带你到另一处摘去,保你很快完成任务。阿明眼睛一亮,略一踌躇,将信将疑地盯着海亮,问:你知道世明家别处的茶园?可别摘错了?海亮说,咳!你就放心吧,本乡本土的,他家的茶园我还能不清楚?阿明不再说什么,紧紧跟在海亮身后。

海亮没有诳人,两个人翻过一道小山梁,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林。这里的茶叶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茶树显然没被采摘过,一指长的嫩芽叠满了树身,娇嫩翠绿,在微风中摇曳。海亮走过去,一只巴掌张开,抵住嫩芽,另一只手掌往里一揽,用力一揪,一大把嫩茶便落入手中。这个方法轻快之极,阿明看得目瞪口呆,一脸狐疑地问:能行吗?他的心底还是隐隐觉得海亮的做法有些不妥。海亮不以为然,唉,你这书呆子,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一直都是这么摘的,不信你看,我篓里一片老叶也没有,星老师和花老师是看不出什么的!阿明感到海亮的说法不无道理,心里告诉自己:别管那么多了,完成任务要紧。他忽的打心眼里有些佩服海亮。 海亮在班上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他头脑灵活,好动,学习成绩突出,很受班主任的器重。他的数学成绩尤其突出,一些复杂的应用题连老师都伤透脑筋,可这并不能难住他。他总是被老师点名叫到黑板前解题,充当一名小老师。他作为班干部又很是原则。每次做作业的时候,只要老师规定的时间一到,他就走到同学当中去收作业,哪怕人家还有几道题没做,他依然板着脸将作业收了去。为着能给自己一点小小的照顾,秦牡丹有两次悄悄地将家里的糖果和小饼干塞到海亮抽屉里。海亮将零食吃了,可收作业的时候依然没有半点情面可讲,气得牡丹背后直咬牙。牡丹将这事告诉阿明时,阿明也替她鸣不平。可是,海亮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对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海亮和阿明去交秤的时候,六娃和来喜都感到惊奇,他们不明白,阿明怎么一下子摘到那么多茶叶,数量足足是他们的一倍半。星老师他们也没发觉什么异样,这让阿明心底暗暗得意,海亮的一点点狡黠竟让自己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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