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注释]
①渔家傲:又名《吴门柳》、《忍辱仙人》、《荆溪咏》、《游仙关》。
2.塞下:边境险要之地
3.衡阳雁去:即“雁去衡阳”,指大雁离开这里飞往衡阳。
4.边声:指各种带有边地特色的声响。
5.角:军中的号角。
6.嶂:像屏障一样并列的山峰。
7.长烟:即荒漠上的直烟,因少风,烟直而高。
8.燕然:山名,即今蒙古境内之杭爱山。
9.勒lè:刻石记功。东汉窦宪追击北匈奴,出塞三千馀里,至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
10.燕然未勒:指边患未平、功业未成。
11.羌管:羌笛。
12.霜满地:喻夜深寒重。
【译文】:
边塞上秋天一来风景全异,向衡阳飞去的雁群毫无留恋的情意。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边地悲声随着号角响起。重重叠叠的山峰里,长烟直上落日斜照着紧闭的孤城。
饮一杯陈酒思念着远隔万里的家乡,可是燕然山上还没有刻上平胡的功绩,何时可以回归家乡无法预计。羌族的笛声悠扬,寒霜撒满大地。远征之人不能入睡,将军和士兵们的头发花白,战士纷纷洒下眼泪。
译文2:
一入秋季边塞风光多么奇异,雁行阵阵南飞衡阳不肯停息。
军号和着四面边声一齐响起,丛山峻岭之间,落日将尽烟雾飘动孤城紧刚。
一杯浊酒暂且慰我故土之思,功业未建男儿无颜回归故里。
悠悠笛声在严霜的夜空回荡,谁能安然入睡,将军士卒白了头发泪流不尽。
译文3:
秋天到了,西北边塞的风光和江南不同。大雁又飞回衡阳了,一点也没有停留之意。黄昏时,军中画角一吹,周围的边声也随之而起。层峦叠嶂里,暮霭沉沉,山衔落日,孤零零的城门紧闭。
饮一杯浊酒,不由得想起万里之外的家乡,未能像窦宪那样战胜敌人,刻石燕然,不能早作归计。悠扬的羌笛响起来了,天气寒冷,霜雪满地。夜深了,将士们都不能安睡:将军为操持军事,须发都变白了;战士们久戍边塞,也流下了伤时的眼泪。
【评点】
这首词作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至庆历三年(1043)间,当时词人正在西北边塞的军中任职。这首词就是写边塞生活,展示了军士们不怕艰苦、扫除边患同时又因长期在外,思念故里的矛盾心情。
词的上半部分着重写景,景中有情。上片写塞北风光,词人通过“风景异”、“衡阳雁去”、“四面边声”、“千嶂”、“长烟落日”以及“孤城”等一系列意象的连缀勾勒出一幅当地独有的戍边图。塞北秋寒,荒芜萧索,边声连角,雁到不息,可见此地的条件是何等艰苦。萧然冷漠的风光让人心生寒意,那么这里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词的下半部分着重抒情,情中有景。下片写将士们的心声。沉重的乡愁,付与一杯浊酒;满腔的离恨,化作羌音悠悠。夜深人静的时候,呜咽的羌音、满地的寒霜让人心生凄凉和哀愁。主人公不能入眠,想到这些将士的心理:既想固守边塞,杀敌报国,又受乡情萦绕,挥之不去。此处暗含着词人对统治者治国政策的质疑,同时也流露出渴望保家卫国、战场杀敌的爱国豪情。
这首词大开大阖,超拔豪迈,苍凉雄壮,一反先前词坛上哀婉缠绵的扭捏之气,以战事、国事入词,堪称首例,开辟了宋词的一代豪放之风。
赏析:
宋康定元年(1040)至庆历三年(1043)间,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兼延州知州。据史载,在他镇守西北边疆期间,既号令严明又爱抚士兵,并招徕诸羌推心接纳,深为西夏所惮服,称他“腹中有数万甲兵”。这首题为“秋思”的《渔家傲》就是他身处军中的感怀之作。
上片写景,描写的自然是塞下的秋景。一个“异”字,统领全部景物的特点:秋来早往南飞的大雁,风吼马啸夹杂着号角的边声,崇山峻岭里升起的长烟,西沉落日中闭门的孤城……作者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描摹出一幅寥廓荒僻、萧瑟悲凉的边塞鸟瞰图。特别是词中的“长烟落日”,很自然地使人想起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塞,虽则经过了历史长河的淘洗,但在古诗人的笔下,却依然留有相同的印迹 .
开头一句“塞下秋来风景异”,首先点明地域是边塞,季节是秋天。词人特地用了一个“异”字,以统领全部景物的特点,突出塞下秋景与中原的不同。下面分别描写塞下秋景之“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在秋天,边塞的大雁过早地向衡阳飞去,而且毫无稍事逗留之意。这实际上是写塞下天气极寒冷,与他的家乡吴地(今江苏吴县)大不相同。“四面边声连角起”,风吼、马嘶,同不断起伏的号角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塞下特异的声音,这种“边声”当然也是中原所没有的。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坐落在崇山峻岭间的孤城,当暮霭生成、夕阳西下时,便紧紧地关闭了城门,这里当然和内地城市华灯初上时的景象迥然不同。这也点明了战事吃紧、戒备森严的特殊背景。词人是在与中原地带自己家乡风景的对比中观察身边景物的特点的,所以很自然地发现了塞下风景的“异”处,并能有重点地把它们描绘出来。
词人在下片集中抒发了身处边塞的征人之情。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这是全词的核心部分。词人在这里正面揭示了自己和征人们的一种心理矛盾:他们思念相距万里的家乡,但却没有办法回去,因为还没有达到建立军功、勒石燕然的目的。(勒石燕然,用的是《后汉书·窦融列传》中的典故,东汉时窦宪率兵打败匈奴,一直追击到燕然山,刻石纪功而还。)范仲淹立志要打退进犯的外敌,确保西北边境的安定,这种爱国、卫国的精神正是他虽然想家却又不甘无功而返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只能用一杯浊酒来排解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来寄托他对成就功业的向往。
“羌管悠悠霜满地”,这时已夜寒霜浓,又传来了悠悠羌笛之声,更加重了征人的愁思。
结句“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将军和征夫都难以入睡,因守边辛苦,思念家乡,将军白了头发,征夫流下了眼泪。“将军白发征夫泪”是互文,白发不单指将军,士兵也久戍不归,所谓“三军尽衰老”;流泪的也不只是征人,将军也因有家难归、功业难成而哀伤流泪。这里的悲怆情调还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对于朝廷腐朽、软弱,不修武备、不重边功的愤懑不平。
范仲淹在这首词中反映的是自己身临目见的景物,表达的是他自己和他所理解的征夫们的感情,所以全词读来真切感人。词的意境悲凉、壮阔,形象鲜明、生动,语言质朴、凝练。从题材、情调和艺术方面来说它都为宋词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对宋词的发展产生了很好的影响
赏析二:
在北宋仁宗时代,居住在我国西北地区的党项羌族逐渐强盛起来,建立了夏国。北宋王朝和它作战屡次失败。范仲淹于庆历元年到三年(公元1041到1043年)奉命与韩琦等经略陕西,才算稳定了局势。他在工作当中,爱抚士兵,推诚接待羌族,使汉、羌民族得以和平相处,很得人民的爱戴。他写过几首反映边塞生活的〔渔家傲〕,都以“塞下秋来”开头。这是其中的一首。
这首词是写边塞的萧条景色和远离家乡、久戍边塞的将士们的沉重心情的。心情是主,景色是宾。它的结构和无名氏〔菩萨蛮〕有共同之处,也是上片以写景为主,而景中有情;下片以抒情为主,而情中有景。景色的描写,正好衬托出人物的心情,从而更深刻地展示了他们的内心世界。
上片写景。它一上来就说明了这里是边塞的秋天,与内地的秋天背景有所不同。接着,以候鸟大雁之到了季节要回到南方,来坐实“风景异”。“衡阳雁去”,按照一般的语法,应当是雁去衡阳;这里是因为要符合格律,把结构颠倒了。大雁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春、夏两个季节,现在要离开了。按照情理来说,人,推而至于雁,在一个地方住了相当长的时间,临别之时,总不免有些依依不舍。桑下三宿,尚且为佛徒所忌,何况两个季节呢?而竟至于“无留意”,那么,可见此时此地,已经十分寒苦,实在是无可留恋了。雁的来去,完全是从人的立场去设想的,因此,这事实上是写人之所感。
第三句写边塞上的声音。泛说“边声”。包括一切自然界和人类的声音,如风声、雨声、人喊、马嘶,都在其内。它们是边塞上所特有的,因而听到以后,容易引起怀乡之情。“边声”以“四面”来形容,更显得其无所不在,充塞了整个空间,虽想不听,也做不到。下面再接上“连角起”,更进一步写出这些凄凉的声音又还是伴随着军营中的号角一道发出来的,就更在凄凉之外加上了悲壮的气氛。这种加倍渲染的手法,也是为了加深人所感受的描写。这是写词人所闻。
第四、五句写边塞上的景色。在数不清的山峰像屏障一样的围绕之中,傍晚的时候,烟雾弥漫,即将西沉的太阳正照射着一座紧闭了门的孤零零的城堡,这是多么荒凉的景色!“长烟”的“长”字,在这里是广阔的意思,它与“落日孤城”的“落”字、“孤”字合色,都是为了形容环境的辽阔荒凉而挑出来使用的。而孤城紧闭,则又显示了戒备森严,在冷落的背后,隐隐地露出了紧张的局势。这是词人所见、所感、所闻、所见如此,那么,身临其境的人,不免有怀乡之念,就很自然了。
下片以抒情为主。在这种环境之中,欲归不得,惟有借酒浇愁。。但是,“浊酒一杯”,怎么能够排遣离家万里的乡愁呢?结果是如李白《宣城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中所说的,“举杯消愁愁更愁”了。“一杯”和 “万里”相对为文,是强烈的对照。“家万里”,点出路途遥远,回乡困难,但它却不是不能回家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还没有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还没有能够如东汉窦宪那样,打退匈奴统治者的侵扰,在燕然山勒石纪功,然后胜利地班师还朝。在这里,词人写出了边防将士们的责任感。在严峻的环境里,虽然对家乡非常怀念,但是面对着侵扰者,他们是决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的。
在完成抗击侵扰的任务以前,当然是无法回乡的,只有在这里坚持下去。傍晚之时,对景思乡,欲归不得,借酒小愁,消磨了许多时光,已经由黄昏进入深夜,这时听到的是悠长的羌笛,看到的银白的浓霜,怎么能够入睡呢?词中这位人物,可以是指词人自己,也可以是泛指某一位将军或征夫,因为他们的感情是共同的。将军的年纪当然大些,久戍边城,备极辛劳,已生白发,而征夫则流出了眼泪。末句极写久戍之苦,结出主旨。
一方面,边塞寒苦,久戍思乡;另一方面,责任重大,必须担负,这是词中所描写的一对矛盾。词中篇幅绝大部分是写前一方面的,但只用“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句,便使后一方面突出,成为这对矛盾的主要矛盾面,正如俗话说的“秤砣虽小压千斤”。用传统的文学批评术语来说,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仪。”作者虽然身为将军,但并非高适《燕歌行》中所谴责的那种“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将军,所以能够体会普通将士们的思想感情,他们对家乡的怀念和崇高的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