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空,心空空,
坐定南山听暮钟。
炊烟细缕飘天外,
翥虫齐鸣化帘陇。
春水泪,作夏风,
谁知我癫疯。
世人,谁是傻子呢。
四方师傅还俗了。
夕阳初露,碧草掩映,雨后山道上,留下四方一行整齐的脚印。
二十岁,在白云寺待了二十年。
师傅捋着胡须,大师兄摸着光滑的后脑,师兄弟们一起站在寺院门口。看着四方远去的方向,师傅叹了口气,轻轻地摇着头。
天边几朵低矮的积雨云还没被风吹散。远远看去,像是跟着四方的几把大伞。
四方师傅还俗了。
四方是个孤儿。父母把他放进一个竹篮。顺着溪水流到白云寺的后门。师傅那时刚好在溪边洗衣服。
水流平缓,偶尔有几片落叶飘落水中,绘出一道道浅浅的波纹。
师傅拧着衣衫,擦擦额上的汗珠,心情像那天的天气一样好。
竹篮顺着流水,就这么漂到他面前。镜子般通透的水面上,倒映出师傅瞪大的双眼。
不知从何方而来,由此法号为四方。
四方在白云寺一天天长大。念经、瞌睡、练功、打坐。时间随着拂尘的挥舞,悄悄溜走了。
那时四方很瘦,他常常吃不饱。师傅从小就告诉他,出家人,过午不食。你还小,等你到了师傅师兄的年纪,就不瘦了。
白云寺香火很盛。方圆十几里有不少大户人家。老爷太太挺多,都是虔诚的信徒。平日里,求生意,求子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四方从没见过香火钱。
因为师傅告诉他,这些钱要给佛祖添新衣,出家人万万不可使用。所以每次功德箱满,师傅就将它封存在藏经阁的内间。
四方五岁了,到处闯祸。
把黑土搓成泥丸混进中药房,给生病的师兄弟偷偷吃掉;拿枯叶捻成碎末,倒进厨房的调味盒;将春节的鞭炮点燃,投进厕所,只是苦了正在如厕的师兄弟们。寺院里此起彼伏的抱怨声,是四方耳朵里最美的声音。
师傅悄悄对大师兄说:四方这孩子慧根很高,只是我发现他心术不正。一般孩童顽皮也有限度,他却处处带有伤人之意。如此发展下去,前途堪忧。四方偷偷趴在门口,原原本本听进耳朵。
四方觉得师傅对自己太苛刻。而且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果然,他开始比别人多了一个时辰的打坐。他想了十几种办法偷跑,每一种都极其有效。可是却忽略了一个前提,那便是没有大师兄的看守。
师兄弟们都觉得四方快憋死了。偏偏这几日门外的春色特别好。灵巧的鸟飞掠四方打坐的屋檐,欢快的叫声简直就是对四方的挑衅。木鱼声、诵经声利剑一般刺穿四方的脑壳。
“等我熬过这一段,有你好看的。”四方睥睨着门框上的鸟,仿佛在说。心里已经把捕鸟的竹筐,结实的双线,支撑的木棒以及诱鸟的秕谷都考虑了一遍,万无一失。
师兄弟之间就这样不断流传着四方的叛逆事迹。甚至连受罚的时候都不老实,不思悔改。
师兄拿着木鱼棒敲了敲四方的肩膀,没用力,却惹得四方一个憎恨的眼神。
四方愈加叛逆了。
青春期的他渐渐懂得了生活的更多层面。佛经不能成为他生活的全部,木鱼也不能作为他唯一的玩具了。
随着师傅下山化缘,他清楚地看到山下的同龄孩子是如何度过每一天。那么精彩,那么充实,没有师兄师傅的约束,没有让人昏昏欲睡的佛经。
“施主,缘否一念。”四方端着碗,敲响了这户人家破败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大辫子姑娘。四方不知道为什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双眼从她身上挪开。
夜晚的寺院有微微的凉气渗入床铺。四方睡不着,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那个姑娘。他不解。
辗转难眠,他决定去问师傅。
一路小心翼翼地进到禅院,师傅正把香火钱搬去经阁。
四方大胆的向师傅表明了心理。
师傅说四方六根未净,已经不再适合做和尚了。并嘱咐大师兄随时可以送四方下山。
四方听得自己可以下山,却沉默起来。他觉得虽然自己动了凡心,可佛祖一直在他心中。
什么样的事情可以做,什么样的陈规不用守,佛祖仿佛在冥冥中告诉他这时候应该这样做。于是四方没有收拾行李,他在戒律院的大殿里诵经诵了三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大师兄把这一切告诉师傅。毕竟还是有着养育之情,师傅也就没有强求。
从此,四方变得沉默,除了终日吃斋念佛,心无旁骛。仿佛寺里的一切都与他再无瓜葛。
四方五岁时,吃不饱。一日半夜,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四方只得起身,去厨房寻寻运气。
途径师傅禅院,四方隐隐闻得一阵奇香劈头铺面而来。
门缝里,四方瞪大了眼睛。师傅和大师兄在吃什么,津津有味。那是他从小未曾见到的东西,只觉得好香好香。口水不自觉的从嘴边滑出。
他不敢进去,可是确实忍不住了。四方感觉到肚子里有东西指引着他推开了门。“师傅,你们在吃什么?”
师兄一个箭步冲过来,捂住四方的嘴。从此四方便过上了有肉吃的生活。
肉很香,四方觉得这辈子是戒不掉了。可是师傅从小就教导他,酒肉乃属戒律,千万不可碰。况且出家人,过午不食。
四方心里很疑惑。可他不敢问师傅,因为师父说过,只要说出去就再也没有肉吃了,你不喜欢吃肉吗?
他给了四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四方天天享受着美味,他渐渐觉得满足。他开始关注身边的师兄弟。师傅那里总是有肉吃的,但是为什么不分给他的徒弟们呢。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四方将秘密告诉了一个要好的师兄弟。于是第二天深夜,师傅禅院里挤满了等着吃肉的小和尚。
可他们一无所获。
四方成了坏孩子。搓泥丸,撒树叶,炸茅厕。他的名声一下子坏起来,没有师兄弟再与这个骗子为伍。尽管四方都不知道他何时做了这些事。
四方在师兄弟眼中更加叛逆了。他无恶不作。
师傅公正廉明,尽管四方是他最爱的徒弟,但他还是惩罚了四方,每天打坐多加一个时辰。
四方默默受着惩罚。他想了十多种办法逃跑,可是却被师兄看守着。
窗外时而有鸟儿飞过。四方太羡慕他们了。他想变成一只鸟,逃离这片土地,逃离这时时刻刻的威胁。
大师兄拿着粗大的木鱼杆,告诉四方如果他想把师傅吃肉的事情说出去,他就会用这根木棒将他打死。四方不得不信,致命的木棒就在他肩膀上搭着。有效的他只能斜着眼看着大师兄。他不敢诵经,不敢说话,只能把思绪附在鸟儿背上,随着自由的翅膀消失在天际。
青春期到了。四方变得沉默寡言。在师兄弟眼中,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只有师傅不离不弃。每日带着他下山化缘,试图以佛法普度他。
化缘这一路,师傅端着钵在前,四方低头不语跟在后。看着师傅有些臃肿的身影,四方脑袋里回想着出门前师傅换下了华美的袈裟,从竹篓里面捡了一件最破旧的僧袍换上,并嘱咐四方穿的破败些的嘴脸。
他心中回响着一句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如果说出口,自己可能会在某天,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当当当,“施主,缘否一念。”开门的是个大辫子姑娘。当四方看到她长长的辫子,心突然猛烈的跳起来。
是的,这的确是那一夜,从大师兄的房间里偷偷出来的那个女孩。他认识那条辫子。要不要告诉师傅,大师兄破戒了,不能让他一错再错;可是说了会怎样呢,四方努力抑制着心跳,隐约觉得不说对自己的日子而言会好很多。
师傅仿佛注意到了四方惊愕的表情。他朝着大辫子姑娘走去,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递到姑娘手中。姑娘没说话,低着头转身离去了。
四方惊讶的睁大了双眼。但他觉得自己刚才没有说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
看着姑娘家破败的院墙,听着院里一位老人急促的咳嗽声,四方好像明白了什么。只觉得一阵恶心用上喉头,跑到墙角吐了个痛快。
四方六根不净的名声也慢慢传开了。
他常常痛哭流涕直到深夜。再无他人居住的西厢里,只有冷冷清清的月光伴着他,伴着这个孤独的身影。
白日里,四方不再说话。他默默做着自己的计划书。
从闭关之日到四方正式提出还俗,整整一年。这一年来,四方终日念经悔过,直到再也没有了负面的名声传出来。
这一日,四方听师傅说是他的二十岁生日。他在师傅的怀抱中,在大师兄的照顾下已经度过了二十载岁月。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清早,四方起个一大早,洗漱干净。为师傅打好了清凉的井水,递上整洁的布巾,在一旁安静看着师傅洗漱。不经意间,顺着师傅吐出最舒服的那口气,四方淡淡地说出那四个字:我要还俗。
师傅停了一下,警惕而又略显随意地问道:去何处。
四方答:春山。
春山何处?
四方答:一处空空的山林,无人知晓,无人问津。炊烟、飞虫、晚钟绕耳,即是心中所寻。
四目相对。一对坦诚一对凌厉。
师傅点头,我送你下山。四方跪下,磕了足足百个响头。
四方师傅还俗了。
雨后夕阳小道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背后,白云寺的藏经阁突然窜出一道冲天的火光。四方站在对面的山坡上,微笑着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花费一年的时间布下的机关奏效了——他炸掉了师傅窝藏香火钱的密室。
四方双手合十,拜了拜西天,甩开大步向着心中的春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