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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里摆着一盆水果,学生们在不同的角度看着它,然后聚精会神的在自己的画板上作画。
我从讲台上一路走下来,同一盘水果,在不同的画板上,有不同的绘画手法,我满意的点点头。
当我走到最后一个位置时,他的画板是空白的,人也不在。
“林柘去哪了?”我轻声的问旁边的一个女生,怕影响到其他同学,即使有点生气也压低着声音。
“老师,他从上节课开始就消失了”她左手托着颜料盘,右手拿着画笔,回答了我的问题后,就迅速低头继续绘画。
林柘向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怎么会无故旷课呢?还有一百天就高考了,在这种冲刺阶段,他没有理由不来上课。
我越想越担心,我去他平时喜欢去的篮球场里没看到他,在足球场也没有他的影子。
我来到教师寝室的顶楼上,这里种着挺多的花花草草,没事的时候在这里吹吹风挺好的,但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我点燃了一支烟,狠狠的吸了一口,然后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我看着这迷离的烟雾,心里在想:要不要联系他家长。
“老师,原来你会吸烟啊?”从旁边的花丛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我听着声音就知道是林柘,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剧烈的咳嗽了一下。
我把烟灭了,扔在一盆月季花底下。等我走过去一看,差点被气死。
这小子躺在花丛中,把校服外套脱了当枕头,看着头顶的蓝天。
“风景好看吗?”我皮笑肉不笑的问他。
“还好,”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看到他这欠揍的样子,真想踹他一脚,但作为一个老师,我不能这样。
可能是察觉到我在生气,他就坐了起来,把外套穿上。
“老师,我爸妈离婚了。”他看着我,声音有点委屈的说。
父母离异受伤的总是孩子,我瞬间很心疼这孩子。
我示意他挪点位置,然后和他并排坐下。我不知道他是想寻求安慰还是想让我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他们本想等我高考结束后再分开的,因为我,他们只能保持暂时和平,很显然我是个拖油瓶。”他摘了一片菊花的叶子,一点点的撕碎。
“你不是拖油瓶,大人的事情不能怪你的。”我笨拙的安慰着他,可我真的不希望他这么难过。
“然后我和他们说,不用考虑我,他们离婚我可以和奶奶过。”他又摘了一片叶子。
“他们最担心的是影响我高考,然后我给他们写了保证书,保证绝不会因此影响情绪,耽误复习,他们这才放心的离婚了。”他把撕碎的叶子撒到土壤里。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婚的,虽然我早做好了准备,可是这一天真的来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难过。”他继续说着。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种时候别人的安慰是没用的。
接下来,他没再说话,我们就这样坐了几分钟。
他突然说:“老师,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笑了笑说:“我能有什么故事?”
“老师,我交作业时,去过几次你的寝室,然后看到你寝室里有一幅画,是一个女孩子,但是你都没有给她画上眼睛,我可以听听她的故事吗?”他边说着边用手拨弄着花盆里的土壤。
“她叫顾漫,是我高中同学”当我说出这句话时,真想点燃一支烟。
林柘聚精会神的看着我,做出一副要听故事的样子。
-2-
如果把所有的学生都比作祖国的花朵,那我们都是被精心修剪并往一个方向生长的向日葵,而顾漫却是那朵带刺的蔷薇。
顾漫讨厌循规蹈矩,所以她从不守规则。
上数学课时,老师在讲台上卖力的讲着方程式的解法,讲得满天大汗,顾漫却看都不看一眼,她拿着顾城的诗集安静的看着,对于她来说,这好像不是教室而是图书馆。
数学老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顾漫的位置咳了几声,顾漫不但不抬头反而微微的邹了一下眉,最后老师只能无奈的摇头。
在画室的时候,美术老师教大家油画的时候,顾漫却沉浸在她的人物素描里。她总会画她自己想画的东西,却从来不会去画老师布置的作业。对此,老师不但不批评她,有时候,反而表扬她的画有特色,然后拿来给我们欣赏。
从来没有老师批评过顾漫,就算她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不穿校服的学生,也没有人敢说她,因为顾漫有一个当校长的爸爸。
顾漫的爸爸是三中的校长,长得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露出睿智的光芒,浑身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女,但顾漫恰恰相反。
顾漫留着齐肩的短发,她有一双湖水般平静的眼睛,她虽然不近视,可她总是眯着眼睛,就算不笑的时候,她也是嘴角上扬的,所以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绪。
顾漫身上有一种神秘感,让人想要去了解却又不敢靠近,这就是她吸引我们的地方。
当时顾漫是我们很多人的女神,我也是她的暗恋者之一,但却没人敢和她告白,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
我觉得我是比较幸运的,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我坐在顾漫的后桌,但在画室的时候,我在顾漫的邻桌,相隔都不到一米。
我可以近距离的观看顾漫画画,有时候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和我聊上几句。
顾漫和我说过,她很想去比利时,因为那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国家。她说她喜欢那里的氛围,喜欢布鲁塞尔街头的漫画。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表情无比的向往,好像她真的去过那里一样。
然后,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一种玩味的笑容。她对我说,如果可以,要不要一起去?
我很惊讶,顾漫竟然会和我说起她向往的地方,而且还邀请我和她去。
如果我当时不是被吓到,那一定是脑子抽风了。因为,我当时对她说,我没钱去那么远的地方。
然后,她没再理会我,她放下画笔,开始低头玩弄她手腕上佩戴的那个配饰。那个配饰是黑色的布料,上面有红色的花朵刺绣,是那种民族风的。
那时候,我觉得顾漫是那种喜欢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走出来看看外面,但是她的世界里,那扇门却紧闭着。只允许自己走出来,却不让别人走进去。
“后来呢,老师你是不是告白失败了?”林柘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一节节的折断树枝,他不知从哪摘来一根小树枝。
-3-
后来啊,我们班来了一位音乐实习老师。他和以往的音乐老师不一样。
他没有教我们唱国歌,也没有教我们唱《送别》,更没有教我们唱《保卫黄河》。他给我们清唱了一首《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
他唱得很投入,声音很清脆。连睡觉的同学都忍不住抬起头。
顾漫当时在看一本《挪威的森林》,她看得很投入,很久都不翻页。当音乐老师唱到一半时,顾漫突然把书合上了。然后她就很认真的听着老师唱歌,她那双湖水般平静的眼睛就那样看着老师,都不眨一下。
那天,她对老师说,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山川湖海。
年轻的男老师愣住了,第一次有女学生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不知所措的搓着手。
顾漫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师紧张的样子,而我当时只顾着看顾漫含着笑的迷人样子。
他们都在背后说,顾漫爱上了这个新来的音乐老师。而老师也像避嫌一样,上课的时候再也不给我们唱课本以外的歌曲了。最后,音乐老师还申请去教其他班级了。
后来,他们又开始说,是顾漫把老师逼走的,可是,顾漫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她喜欢这个老师。
我觉得,顾漫对老师说那句话,就像那时候,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比利时的性质是一样的,都只是突然来了兴致。
“所以,老师后来有没有告白呢?”林柘一脸八卦的看着我。
“你小子,刚才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会子怎么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我本来是想来叫他回去上课的,看来现在不听我讲完他是不肯回去的。
“那一次周末,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顾漫。”
“是因为她转学了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4-
“那个周末,我在家看了两集《海贼王》后,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学校把我那幅未完成的画画完。
当我来到教室时,看到顾漫一个人在专注的画画。
我突然就有点紧张,忘了自己是要来干嘛的,我就定定的站在门外看顾漫画画。
她在画一副风景画,在湛蓝的天空下,有一群羊在欢快的吃草。顾漫认真的给每一只羊涂颜料,我想顾漫应该不希望自己画画的时候有人打扰,所以我想悄悄的离开的,可就在那个时候,我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
顾漫抬起头,就在我和她对视的时候,我慌张的连忙看向旁边。我说我忘了拿眼镜,然后我走到自己的位置胡乱的找了一下,拿了一个空的眼镜盒,就要离开。
顾漫突然对我说,刘铭浩,你真怂。
我站在顾漫的位置和我位置的过道里,略显尴尬的看着顾漫,有点纳闷她干嘛骂我。
然后,她说,其实你喜欢我,但是不敢说。
当时,我的耳朵刷的一下就红了。然后我坐下来,打开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紧张,也不管这水是哪天剩下来的。
然后顾漫接着说,初中的时候,有人喜欢她,高中的时候,也有人喜欢她。但是,都没人和她告白过,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
她说,原本以为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现在看来都一样。
我告诉她,她给人的感觉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可我还是想要去了解她。我说,也许你觉得我只是你的暗恋者之一。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湖水一样清澈。
顾漫听到我说这些话,她突然就笑了,她笑得很灿烂,比起平时的浅笑,我更喜欢看她这样如鲜花盛开般的笑容。
顾漫说,有一个地方,那里很美丽,有湛蓝的天空,有碧绿的草地,还有五彩缤纷的花朵。
顾漫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但我还是有点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说,那是她将要去的地方。我问她,我可以去吗?她说,不行,因为那是属于她的秘密花园。
就在这时候,校长突然来了。我一看到校长,突然就拿起画笔假装在画画,因为我怕校长以为我和顾漫在约会。我承认,那时候,我确实挺怂的。
校长看起来很紧张,但是他走进来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对顾漫说,宝贝儿,你怎么来这里也不说一声啊?你妈妈在家可担心了,乖,和爸爸回去。
校长用像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和顾漫说话,我在旁边看着都有点尴尬。
顾漫什么都没说,就和她爸爸回去了。
顾漫走后,我在画室里坐了好久,我越看顾漫那幅画就觉得它越好看。然而那却是顾漫画的最后一幅画。
“那她后来去那个秘密花园了吗?”林柘打断了我。
“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过。”
“为什么啊?”他不解的问。
“她自杀了,因为抑郁症。”我说完这句话时时候,林柘很吃惊的看着我。
他说:“老师,你难过吗?”
我说:“有时候,我会梦到顾漫,她对我说,那个秘密花园很漂亮。”
“老师,我可以抱抱你吗?”林柘看着我,认真的说。
我点头默认,然后他给我一个拥抱。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谈起顾漫,竟然是和自己的学生谈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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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的风很凉爽,坐在这里吹风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过了许久,我说:“林柘,你该回去上课了。”
“老师,你说这句话很破坏气氛耶。”林柘说着就站起身,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
“老师,其实不止你一个人怂,我也不敢和暗恋的女孩子告白。”他刚要走的时候突然对我说。
“但是,毕业后,我肯定冲上去和她告白的。”他走了几步后又转过来对我说。
“还不快走!”我随便抓起花盆里的一小块干泥巴朝他丢过去。
林柘走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包没抽完的烟,继续吞云吐雾。
在我心里也有一个秘密花园,那里住着顾漫。我不敢轻易走进去,也不敢将它遗忘。而我今天却很坦然的和林柘说起了顾漫。
我想,这么多年来,我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倾听者,所以我觉得顾漫应该被当作秘密。
也许,林柘只是刚好在这,然后我也刚好想起顾漫,而我也只是刚好在这,然后林柘也刚好想聊聊他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