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在我模模糊糊的印象里,似乎有个人就叫这个名字,他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只是单纯的有趣,却是发生在一个我没到过的地方,因此相关的记忆,只好叽叽喳喳的烦恼我了。
“老子叫老三。”这话倘若是一个穿着正经的人物说出来,定会有一群貌似专家教授的“厉害”人们,梳理了极其泛油光的三根毛,扯嚷道:“你这傻子,老子姓李,叫李耳……”事情却很巧合。老三不是那种能让“穿着正经的,永不停歇的,展现雄性魅力以求配偶”的人们激发起争胜欲望的人。老三说什么,即便是真的,人们也不会相信,更不会在意老子在这里是代词还是专有名词。老三是乞丐。
巧合之所以称之为巧合,是因为一些偏偏不能在一起的事情,恰恰出现在了一起,就像是拔丝冰块一般独有。老三敢放心大胆的说这话,三十多年也没有听到一句批驳他学术错误的语句,乃是因为这里没有那顶厉害的人。这里是农村。准确的说,是靠海的渔村。海风咸咸的,像是一阵飞舞的盐。因此老三有着咸的泛黄而龟裂的皮肤。没人知道老三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只有老三自己知道,可平时不大用,于是就忘记了,反而用老三自称。为什么是三?他也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念起来舒服罢了。老三平时不戴帽子,有着浓密而乌黑的头发,不长,刚刚碰到额头。老三还有一件象征着自己勤俭持家的百衲衣,百纳衣没有扣子,留下空空的两排洞。底下是灰色的裤子,倒是意外的新,据说是前几天从什么好心人手里要的,也穿。老三不怕冷,因此不系扣子也无所谓。老三不怕冷是因为有肉吃。他有一种奇特而且伟大的技巧,时长能够要到些烧鸡来吃,最为神秘的地方在于,这里没有鸡。他自然也吃些别的肉,或者菜,或者看着可以吃的什么。手上的油啊汁啊,被他顺手抹在肚子上,脸上,与咸咸的海风配成一份熏肉。
这里的人们都是喜欢老三的,因为他实在是有趣。寡妇门都想看他如何在别人的婚礼上凑个热闹甚至摸脏了新年的手,新婚的夫妇在睡觉前也总是看看这小子有没有用他的脚叩开哪位新寡的门。他却还蛮守规矩,从不硬闯,反而落得看家护院的好名声。渔夫们喜欢老三,出海前总与他聊上两句,给他一点肉,最好是烧鸡,他还会为老光棍们讲上几个荤段子,解解馋。他有时会躺在渔网里睡觉,不知是不是身上的人油味道太好,他睡过的渔网,总能捞到不少大鱼。经他指点过的老光棍,也总有几个能够在晚上悄悄的翻进哪位孤单的老女人的院墙,然后点起一晚飘摇欲断的灯火。唯独老师不喜欢老三。老三总是教孩子们去玩。捉虫子,捉螃蟹。教书的先生常气的鼻孔生烟,于是追去要打,总是追不上,最后竟然跑累了,便坐在地上捉虫子,然而绕几个圈也捉不到,等回去时,学生已经走光了。先生看看自己满是泥土的长袍和手,也像孩子般笑了。于是全村人都喜欢老三了。
老三生来对未曾尝试过的事物充满了新鲜感,因此,吃过了许多口味的烧鸡。他还想去城市。于是老三在夜里上路了。夜是黑的,老三走得很小心。天上的星星直直的向崎岖的泥土撒着光,因此小路被截成了一条条,一片片,又相互叠在一起。老三提着他的全部行李上路了。一瓶水,一个缺了一条腿的烧鸡,和他嘴里的鸡腿。他并不看路,也不看天上的景色——老三有一套自己的欣赏方法:用脚。这位乞丐先生能够用脚感受脚下的每一片土地,像是用眼看每一片云,用手摸每一张脸。路上有许多坑,因此老三摔了一跤,他也因此尝到了沾着泥土和干燥的牛粪味的鸡腿。
这个村子离城市很近,在山脚下绕一个弯,便到了。城市里热闹的很,他仿佛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双眼睛,甚至在他睡觉的时候,肚皮上还会多出几个不知谁扔的钱。他感觉自己大肚子上的油,就要被许多目光烤干。第一次的,他觉得新鲜的东西不在好玩了,却是很可怕。城里有人,城外有进去的人,他却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人。屠夫不再让他随手拿二两肉走,许多的房门不再为他打开。爱笑的先生也不在了。想要躺在泥土上享受日落的阳光,也不行,一是地上没有了土,二是城镇里的灯光,刺得人失神。老三也十分的搞不明白,为什么那印着一个不知道谁的头像的硬东西,居然可以换来吃的;尚未出嫁,身体瘦弱的还没木桶圆润的姑娘,居然明目张胆的用目光挑弄行人。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因此他觉得寂寞的快疯了,若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处在这种境地,或许还可以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著作,可惜了,老三只想吃一口烧鸡。
城市中蒸腾着一股灰气,一股痛苦的,寂寞的烟气,最终慢慢聚集,吸收灯红酒绿,下起雨。雨滴打在不曾洗过的老三的头发上,显得像是一股恩赐。老三张大着嘴接雨,却感到一股窒息。他平生从未哭过,倒是哭了。哭着在地里打滚,发疯,以为大家会与他相遇,抱在一团,痛哭到晕厥。可人们只是远远的躲着他,老三看见了。老三看见了人们的眼睛上蒙着布,因此视而不见。老三忽然觉得不自然和不真实,后来又发现是那些“瞎子”散发出的气息。从今往后,老三吃到了一些烧鸡做不出的味道,比如薄情,比如冷漠。老三看到了城市的锋刃的逼迫,因此蜷缩在角落里。
老三一天没有回来了
老三三天没有回来了
……
村子里的人们认为老三死了,于是自发的发了丧。教书的写出了足以名留青史的祭文;渔夫们买来了最好吃的烧鸡;寡妇绣了衣服,为做衣冠冢;小孩子不由的低下头为了这个有趣的怪人哭了起来;新婚的夫妇也撤下了家里的红布。日子还得过,于是人们带着一种曾经充满的寂寞离去了。
巧合之所以称为巧合,也带着某种小小的幸运。老三回来了。穿着破旧的衣服,破旧的裤子,躺在渔网里。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用一只手抚摸着自己油腻的肚皮。老三使劲嗅了嗅海风,感觉像一阵远方的烟。于是他也拿起别人递的烟,抽一口,痴痴地笑起来。
日子仍然是有趣的。只是人们问老三城市见闻的时候。老三总是闭口不谈。也许是瞧着教书先生有些墨水,他突然说出了一句晦涩的话:“不管我走到了哪里,我从没有出去。”对于老三来说,这更像是一场梦,一场充满抗拒,原地踏步的旅行。
夕阳静静的洒在摇荡的渔船上,照在伸懒腰的猫身上,屋顶的瓦片上,老三的肚子上,发出温暖的光。咸咸的海风吹酥了辛劳一天的汉子,将他们吹到姑娘的床上。老三仍然坐在地上,傻傻的看向远方,似乎在什么地方遗留了一场梦——刺眼的,刺耳的,晕眩的,迷茫的,似乎是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天上突然下起了软软的细雨,成了雾,成了斗篷,成了纱,成了水珠,然后同样静静的落着,就像是年轻的雨神伸出轻柔的双手,捧起了一个温柔的故乡。
2017 3 25 23:20
刘林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