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贞观元年,地方安定,各部繁华,呈一派盛世之景。
苏棉出生时,正赶上席卷全国的科举考试盛行,苏棉的阿爹在村子里开了一家私塾,专为那些准备上京赶考的学子们传道解惑。
学生们的年纪参差不齐,最大的有三十,最小的才十岁。
苏棉正望着那位从村尾踱着小步哼着小曲款款走来的陆家小公子捂着嘴笑,“这个小孩儿,怎么长的如此细皮嫩肉,”苏棉趴在院墙上呆呆地望着,不想那位小公子突然跌了个跟头,装着书的布袋摔在路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牛粪上。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王二狗搞的鬼。
王二狗是村里出了名的流氓,专爱欺负小孩儿,苏棉急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冲向小公子。
“你没事吧?”苏棉红着脸将小公子扶起来,“跌疼了没?”
“没事,就是我的书......”小公子捧着那本花了三天时间抄好的论语,书角沾上了一点黑色的痕迹,很是心疼。
“待会让我阿爹再给你一本就行了。”苏棉笑着挥挥手,仿佛整个天下都是她的。
“你就是苏师傅的女儿?”小公子突然红了脸,第一次见她,自己就摔成这个惨兮兮的模样。
“我叫苏棉,你可以叫我棉棉。”
“我...我叫陆景川。”
二、
苏棉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趴在墙头望着村尾来上学的陆景川。
有时会看到陆景川低头边看书边走路,有时会看到陆景川遥遥地冲着她招手,有时会看到陆景川红着脸跟街坊邻居打招呼。他的行为举止跟村里其他小孩儿很不一样,苏棉对他充满了好奇。
“好想跟他一起上学啊!”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
苏棉趴在窗口,望着院子里正在齐声朗读的十几位学生,有些失神。她也好想读书,好想懂得大道理,但是阿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女娃娃不用读书,只要学会持家就够了”。
陆景川正想着此句何解,歪着头突然看到窗口的苏棉,她正出神地望着桌案上的一摞书叹气,眼神一飘看到陆景川望着自己,突然就笑开来,眼睛也明亮起来,“怎么了?”苏棉用唇语询问。
陆景川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可是想读书了?”他用唇语回答。
苏棉扬起的嘴角缓慢落下,转身跑出了房间。
陆景川悔不自禁,不该这么直白地戳到棉棉的痛处,向师傅告了假急急忙忙朝着棉棉逃跑的方向追去。正到处张望着,却看见棉棉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仰着头,不知在干些什么。
“棉棉!你......”
“嘘!”苏棉将食指放在陆景川的嘴唇旁,“这里有一只好生漂亮的小猫。”说完指了指梧桐树的树干,站着一只纯黑的小猫,瘦瘦弱弱,眼睛却很亮,是只野猫。
话音刚落,小猫便从树干跳下来,动作轻盈地攀上陆景川的肩头,舔了舔爪子。
“看样子它很喜欢你呢,刚刚我喊了好久它都没下来。”
“取个名字,今后我们养它好不好?”陆景川看着苏棉,心想,自己好生喜欢这个小女孩儿,不如就将这只小猫送给她当作定情信物好了。
“好啊,那就叫阿离吧!”
“为何取离?”
“每个人都会离开,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苏棉走到河边,望着天边那卷血红的残云,“这是我阿爹教给我的唯一一句道理。”
三、
冬日雪纷纷,苏棉起了个大早,打着哈欠将昨晚吃剩下的饭菜倒给阿离。
“说好一起养,小川却是好久没来看你了。”苏棉一边摸着阿离的头一边伸长脖子望着村尾,阿离似乎听懂了似的,也望着村尾。
“棉棉,等谁呢?”隔壁家王大娘正挥着铁锹除雪,见苏棉蹲在原地好久也没动一下,乌黑的头发丝上落满了一层水珠子。
“等小川。”苏棉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雪,“大娘,我来帮您。”
“小川啊,他家每到过年就忙得很,他估计在家帮忙呢!”
“帮忙做甚?”
“他家是酿酒的,肯定是在家帮忙灌酒呢!”
难怪每次见到小川,他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味。不如去找他玩!
苏棉回家拿上小红袄,边跑边穿,路上看见那王二狗蹲在路边贼兮兮盯着自己看,苏棉假装很勇敢地踢了踢雪。
苏棉推开酒窖大门,一股酒香味扑面而来。“小川,你在家吗?”
“哎,我在这呢!”陆景川穿着藏青色的棉袄,正将一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酒桶运回仓库,虽是下雪天,却可以看见他额头上晶莹的汗珠。
“这么重,不如滚着回去,像我一样,轻巧得很。”苏棉将一只酒桶放倒,撅着屁股将酒桶滚到陆景川身旁。
“还是棉棉有办法。”陆景川笑起来。两人一齐撅着屁股运完了三十个酒桶,累的背靠背坐在雪地里。
“棉棉,你可有喜欢的人?”陆景川突然开口,将棉棉吓了一跳,脸顿时烧起来,也不知是累得还是羞得。
“干嘛问我这个?”苏棉低下头,用手戳着雪地里那若隐若现的石子。
“我有一个心上人,想要送她一个定情信物,但不知送什么好。”陆景川嘴角上扬,用胳膊肘戳了戳苏棉的背。
苏棉的脸此时已经红的出血,气急败坏,“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收到过定情信物,不如送她一个玉如意,好在贵重!”
说完,嘟着嘴气冲冲跑出院子,临走时还将大门重重关上,独留陆景川愣在雪地里,不知所措,“笨蛋,送给你的啊!”
四、
转眼间四年过去,陆景川十五岁生日那天,苏棉送了他一根腰带,上面绣着木棉花。
“棉棉,你女红做的越来越好了。”陆景川将腰带捧着,细细查看。
“生辰快乐,祝小川早日高中状元!”苏棉双手作揖,朝着陆景川深深一拜。
“棉棉,你又打趣我。”陆景川刚想敲苏棉的额头,瞥见腰带内侧隐约有两个字。
苏陆。心里一暖。
苏棉刚想躲,谁知陆景川的手却迟迟没落下来,“棉棉,过几日你及笄,我送你一个及笄礼。”
语气极为轻快,眼神却烫的苏棉不敢直视。
及笄那天,苏棉换上新做的裙子,阿娘将她的头发高高盘起,笑着对镜子里的苏棉说,“棉棉长大了,可以嫁人啦!”羞得苏棉脸烧起来,倒是省了新买的胭脂。
河边。苏棉远远看见陆景川,他正对着池塘哼曲子。“小川!”
陆景川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女孩儿笑着向自己跑来,脸色晶莹,一身粉衣,双颊晕红,身姿纤细,初遇时那个肉嘟嘟的棉棉像是突然就变成了一位长发飘飘的仙女,怀中要送给她的及笄礼像是滚烫的一般,将自己的心烫的砰砰直跳。
两人在河边青石上肩并肩坐下。陆景川想过无数遍苏棉接过自己给她准备的及笄礼时她脸上浮现出或害羞或感动的神情,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大笑,嘲笑?
“好丑的玉如意啊哈哈哈哈哈”苏棉拍着陆景川的大腿,放肆地大笑着。
“棉棉!那是我花了两年时间自己刻的,前年我求阿爹从京城带回来一块玉,虽说不是上等材质,但却也花光了我从小到大的积蓄,你看,我手都磨出茧子了。”陆景川有些恼火,“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笑归笑,可要好好保存。”
“什...什么?”苏棉有点懵。“定情信物?”
“棉棉,我心悦你,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已经决定了,向你爹娘求亲,我想一辈子照顾你,一辈子看见你笑。”
“傻瓜。”
五、
落叶纷纷的季节总算过去,阿离长大了许多,陆景川与其他学子们也筹备着初冬便要出发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
家里一下冷清下来,苏棉倒是有些不习惯。
“小川,你这次去,何时回来?”苏棉拽着陆景川的袖子,眉头皱着,眉毛耷拉着,脸颊鼓着,对这即将到来的分离一万分不愿意。
“放心吧棉棉,等我明年高中衣锦还乡,我便八抬轿子迎娶你可好?”陆景川握着棉棉的手,放在腰带上,“我会时时刻刻戴着这腰带,就当你一直陪着我呢!”
“好。你可要说话算数。”苏棉脸颊绯红,五官终于重新舒展开来。
却不知,此次分别,便要阴阳两隔。
六、
这是苏棉第一次经历如此漫长的分别。好像时间都静止了,不再流动。
开春,苏棉听阿爹说要京城已经开始筹备考试了,苏棉便一个人爬上了那座离村子两里路的云山,去最高处的寺庙祈祷,“愿小川此去高中,衣锦还乡。”
阿离一步不离地跟在苏棉身后,似乎是在替陆景川照顾他的棉棉。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艰难地流逝,苏棉觉得思念快要填满自己的身体,濒临爆炸。听说陆景川真的高中了,从京城来的书信苏棉看了,说是腊月便回来过年,信上还说,“棉棉,等我回家。”
终于挨到腊月,村民们都在筹备迎接考生归来,家家户户备好酒水,张灯结彩。
棉棉这几日也在给小川做新衣服,突然传来的敲门声吓了棉棉一跳,细针刺破了手指,棉棉一边含着食指一边问,“谁啊?”
“李大娘,这是我做的点心,送来给苏棉尝尝。”门外,王二狗又来了。自从陆景川走后,王二狗便时不时地来家里串门,还带上他亲手做的点心。虽说每次阿娘都让苏棉接下了,但每次她都会将点心倒在屋后的竹林中,连阿离也不许吃。
“阿爹和阿娘去集市了,怕是要待会才回来,你就放在门外好了。”苏棉隔着院门回答,她可不想独自一人接待王二狗,他的眼神总是掺杂着一些苏棉很害怕的感情,后来苏棉才幡然醒悟,那是占有欲。
“没关系,苏棉,你把点心拿进去就好了。”王二狗坚持站在门外,两人隔着院门对峙着。
“他站在门外这么久终归影响不好,罢了。”苏棉心想,终于还是开了门,而这一开门,便毁了苏棉一生。
嘶喊,拉扯,誓死抵抗。
衣服被撕开,茶杯被掀翻在地,床榻摇晃。
既无力又绝望,仇恨充斥着内心,身体却飘零欲坠。
“小川,你在哪里?何时回来?”
七、
阿爹阿娘回家时,远远就看见院门口围着一群人。两人对视一眼匆忙赶回家,推开门却见他们的苏棉衣冠不整地失神般跪坐在床榻上,手中紧紧握着小川送她的玉如意,手心被茶杯碎片割破,血流了一地。
阿娘当场就流下眼泪,慌忙用被子裹好女儿的身体,阿爹双眼怒睁,转身抄起铁锹,出了门,街坊邻居一股脑散开,徒留门外一只鞋。
“这鞋是谁的?”阿爹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声音是颤抖的。
“是王二狗的吧?”邻居王大娘同情地看着阿爹,“他早上来给棉棉送点心......”
话没说完,阿爹便赶到王二狗家,将王二狗打了个半死不活。
于事无补。
夜晚,村长和阿爹阿娘正商量着事情,苏棉算这日子,还有七天小川就要回家了。只是自己恐怕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苏棉偷偷穿好鞋,从后门溜出去。腊月的风刺骨的冷,苏棉却没觉得冷,恐怕这世上没有什么寒冷能比此刻自己的心还要冷。
苏棉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那些和小川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风景,一起玩过的沙坑,一起掏过的鸟窝。好像一切都不那么美好了。
突然,苏棉停下了。这里是秦塘,是小川第一次跟苏棉说要娶她的地方,是小川将定情信物送给她的地方。“就这儿吧!”苏棉干涩的嘴唇咧开笑了笑,“小川,我可是选了个好地方等着你回来。”
“此生无缘,来生愿再见。”
黑暗和冰冷包裹着苏棉,吸走她身体仅剩的最后一丝温暖。苏棉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缓缓下坠,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水面上小川的脸,却怎么努力都摸不到。
不甘心离开,却也不愿用这副身子等你回来。
八、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高粱抬。
宜修坟祭祀,忌嫁娶安床。
“哎,你听,怎么有喜乐声?”
“是陆家那位状元郎,昨日回来,今日便执意要与那苏......唉,成亲。”
“啊?今日可是正月十八!”
“今日也是那丫头的头七。”
陆景川骑着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忘了轿子里坐着的棉棉,已经跟他阴阳两隔,也忘了昨日他见到棉棉睡在黑漆漆的棺材里时,他哑着声说不出话的模样。
他亲手为她穿好嫁衣,为她梳发髻,为她洗身子,用胭脂粉饰她苍白的脸颊。
“小川,若你执意要与棉棉成亲,不如就在家办吧。”
“不,师傅,我答应了棉棉,八抬轿子风风光光迎娶她。”
马蹄声和喜乐声传遍全村,村民们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将紧闭大门,虽是喜事,却比丧事还令人难以接受,但陆景川毫不在意,他只要跟棉棉一辈子在一起。
阿离跟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似乎不明白陆景川在干什么,于是爬上树,歪着头望着,舔了舔爪子。
至秦塘,陆景川挥了挥手,队伍停下。望着那风平浪静的水面,无法想象苏棉沉进河底的画面,但那天她迎着残云说“天下无不不散之筵席”时的模样,倒是清晰得像是刻在脑子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从今日开始,我陆景川跟苏棉便永远不散。”
陆景川笑着,哼着曲子,却只哼得出那首《离人愁》来。
九、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王大娘红着眼眶喊着礼词,陆景川小心翼翼抱着苏棉早已僵硬的躯体,看的入了迷,还是王大娘将陆景川搀扶起来,提醒他将苏棉安放在金棺中。
前一秒还在笑的陆景川,在棺材盖好那一刻便变得杀气逼人。
“棉棉,你等着,我帮你报仇。”
“小川啊,你可别想不开,杀人可是要伏法,况你刚中的状元......”
“放心,师娘,王二狗他不配去阴间陪棉棉,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他转身骑着马扬鞭向王二狗家奔去,任谁也拦不住。
正月十八,天色暗沉,天上白光闪闪,雷声轰轰,像是快要下雨了,闷热得很。
但无论雷声多大,也可以听到从村头传来的王二狗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和卑微的求饶声。
十、
“哎,你说那位陆将军都三十了,怎么还没娶亲啊?”
“谁知道呢?难不成是有隐疾?”
“你们俩瞎说什么呢?当初陆将军还是新科状元的时候,就已经成亲啦,只不过,娶的啊,是个死了的......”
话没说完,府门大开,陆景川怀抱一只黑猫骑着白马上朝。
鲜衣怒马,正当壮年,只可惜,那位本该陪着他享尽荣华富贵的夫人,早已不在了。
或许一直都在,只是旁人看不见罢了。
——end——
本文根据歌曲《囍》改编。
本文由人间文品专题助力!
此专题的意义是为了给热爱文字的你提供一块风水宝地,我们一起进步。
参与方式:你可以投稿到日更大挑战专题里,也可以参与小岛话题#人间文品,发起文章自荐。
我们会从中精心挑选出一篇最优质的文章,录入人间文品专题,百万权重为你的文章点赞助力。
品人间之情,赏人间之美。
人生漫漫,我们携手一起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