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小潘,理学博士,在一所理工科大学任教已快一年。那日,我正在单位的林荫道上,从办公室向教工宿舍走去。
看到一名女子,急匆匆——难怪急匆匆,天上乌云压顶,风儿吹起了树叶,看来要下雨,她肯定是急匆匆——只是路人都急匆匆,我唯独看见了她——别人都没有钻进我的眼里去。
那是一个夏季的黄昏,她穿着长裙,白的底子,绿色波点,v子领,腰间系着深绿的腰带,腰带大约是一粒粒细细的珠子缀成,明媚但并不耀眼。风吹她的长裙,有飘飘欲仙之感。她蹙着眉,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她有一张鹅蛋脸,明眸,眉毛修长,容颜温婉,头发挽成一个髻。
原谅我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我并非登徒子,但在这样郊区的地方,看到这样明丽高贵的女子,还是第一次。
我不由猜测她的身份来,她很年轻,也许是我们哪一个同事的女儿,我们这里是很大的一个单位,大多以男同事为主,女眷们都住在家属区。
其实,我手里拿着伞,下班的时候,我看见天不好,正好办公室有一把伞,我便拿着走。
我看见见她裙裾飘飘,绝世独立的身影,心想,如果下雨了,我就胆大一点,主动把伞借给她。
但是,老天并不想帮我这个忙,雨没有下下来,我与她擦肩而过,她并不知道,有一个陌生男子注意到了她。但我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看见了她眉梢的一颗痣——那是一颗妩媚的痣。
回到宿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算得上英武、帅气,常有同事说我剑眉星目,此外我有一米八的个头,我一向知道的外型无懈可击,然而我单身至今——我已经今三十岁,父母不知给我安排了多少次相亲——最开始我不想伤他们的心,后来,实在不想再去相亲。然而,一个也未成功,我的父母都是领导职务,大大小小解决了很多问题,唯有对我的婚姻,感到无力。
我一直在想,婚姻不是做生意,不是把两个人的身份、地位、身高、长相拿来对比,大致匹配就可以在一起生儿育女。
不是,我要的是一种感觉,感觉到被吸引。
比如说那风里吹起的长裙,那柔弱又坚定的表情。
我本以为以后还能看见她,所以在下班时, 总是匆匆离开办公室,希望能偶遇。
但是,并没有,大约有两周左右,我日日经过那条小径,但并未再见到她。我甚至去了几次家属区——那是一片红砖楼宇,旁边是一个人造湖,开满了亭亭的荷花。我假装去赏花,眼睛却朝着家属区的门口望了又望,但是只是失望。
再然后,我就被派出去参加一个研修工作坊。学习的时候,任务比较重,每日需打卡交作业,我开始忙碌起来,那个影子渐渐淡了下来。人们说时间能改变一切,如果没有再次遇见,也许我会忘了她。
可是一个月后,当我提着旅行箱,从南国回到单位的时候。我又遇见她。
这一次见她,依然是在那条路上,只不过她换了装束,长发不再挽成发髻,而是垂在腰间——那腰只盈盈一握,她瘦,很多女人都追求瘦,但瘦却不一定就美,她那样的匀称,一条紧身的白色及膝连衣裙,衬出长腿。一张鹅蛋脸依然温婉,祥和。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我本以为已经将她忘了。我呆住了,也找不到理由去和她打个招呼,只能看着她急匆匆离开——她总是急匆匆,上一次天仿佛要下雨,可这一次不是啊。
我看着她挺拔又婀娜的离开——不止我一个人侧目,而是很多人都目送着她,带着惊羡的眼神!而她并不自知,自顾自地离开。
回到宿舍,看见住在我对面的好友庄超,正要去饭堂吃饭。他是电子系的老师。他已经一个月未见我,大呼小叫道:“回来了,带什么特产了吗”?一边说一边就翻我的包。
也许是我仍然沉浸在刚刚的相遇中,我并没有往常那般地热烈回应,甚至没有说话。庄超很诧异,拍了一下我,仿佛要把我从梦里拍醒,道:“你小子怎么失魂落魄”?
我不知怎地,竟然傻傻地脱口而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不知道她是谁”。
庄超一怔,然后大笑起来,“哈哈”,他说,”两个星期没见,见我第一句话是这个,可见老弟你的问题很严重”!
我的问题严重吗?我本以为要忘记她了,可今天又遇见她。
庄超道:“走一起到饭堂吃饭,边吃边说”。然后不由分说,让我打开宿舍门,将我的行李丢到房间,然后拖着我出门。
他说:“是在湖南学习时,遇见的吧?一定是个大美人,就是有点远”。我摇头,说就是本地的。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这就奇怪了,你都不在这里一个月了,一回来,就喜欢谁了”?
说着说着,就到职工饭堂了。找个位子坐下,打好了饭菜。庄超,还在絮絮叨叨:“这是好事啊,你已经三十了,我以为你要一辈子光棍呢”!
我说,之前的确有这个想法,现在不一样了。
正说着,我的脑子“嗡”得一声——因为我又看见她了,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在窗口打饭,我正要跟庄超说,就是那位女子,却突然噤了声。
因为我看到了、听到了最没有想到的一幕。
一名小男孩,大约五六岁岁的样子,一边跟着她跑,一边喊着:“妈妈”!而她扭过头来,无限温柔、无限慈爱地喊了一声:“宝贝,慢点”!
这真让我始料未及!
2
我又羞又惊又失落,简直是百般滋味,难以名状!
庄超察觉到我的异样,忙问:“怎么了,看到她了”?
我吓得面红耳赤,连忙否认,慌乱中,脱口而出,“她不是学校里的。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庄超更狐疑了,说:”你不说不认识吗”?
我几乎要瞠目结舌,然而急中生智。道:”是别人向我妈妈介绍的,我只看过照片,还没有认识本人”。
庄超释然,又大笑,一定是大美人了,只看照片就喜欢上了。
我的脑海乱哄哄的,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她竟然已是孩子妈。
当晚吃过饭,庄超本来喊我打篮球的,但是,我推说,刚座了那么长时间火车,好累,想休息。
回到房间,我回顾了两次和她相遇,恍然明白,难怪她都是形色匆匆,看那小男孩的年龄,大约是在上幼儿园的样子,她一定是要接孩子放学吧。
这所幼儿园是我们大学的附属幼儿园,只有教职工子女才可以上,那么她是我们大学的老师?但我不认识她,甚至没怎么见过她,也许是别的系的老师?
但在我影响当中,即便是教师节全校老师开会的时候,我也没见过她。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一丝绮念,刚刚生出芽儿来,便要被活生生掐断了。
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很难说是喜欢什么,我喜欢她什么呢,她并非绝色,但看起来顺眼,脸上的那一抹安详温婉,或者就是一种感觉吧,一中让我觉得宁静的感觉。
我头脑一阵乱糟糟,胡乱洗了洗,便躺下了,幸好明日并没有课,否则按照我这个状态,是没办法上讲台的。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一大片澄碧的海,妈妈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去看新房子,那房子就在海面上,有三层,我正依着阳台,看着那澄碧得几乎像绿水晶般的海面,有一位女子的背影出现,那是她的背影、高挑、挺拔、婀娜,风儿吹动她的白色披肩。
她转过身,对我笑,朝我走过来,只不过不是她的脸,那是一张漂亮却稚气的脸,我猛然惊醒,四下漆黑,我打开床头灯,看一下手机,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我拉开窗帘,外面灯火依旧。
突然手机响,是妈妈打来的,她嗔怪我,为什么出差学习回来,不给她打电话。
我说正准备打呢。妈妈又说:我跟你爸首付买了套房,就在上次我们去看房的镜湖山庄。
镜湖山庄,是建在湖边的一个小区,背靠青山,环境特别好,我很喜欢,妈妈也说他们想去那里养老。
想到刚刚梦里的澄碧的海,海边三层的新居,虽然并不是和妈妈说的一模一样,但毕竟是相似的。
那么,梦里的那个姑娘呢。正在踟蹰间,妈妈竟然说:“你陶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女朋友,跟她一个单位,我看过照片了,很不错,我把她电话发你吧。”
陶姨是妈妈的好朋友,在市级机关工作,跟她一个单位的一定是公务员。
我爸爸妈妈都是公务员,她们也特别喜欢我找一个公务员女友,稳定、铁饭碗、工作有规律。
我联想到刚刚做的梦,那样近似的房子和小区,莫非这个女孩也和梦里的女孩长得一样,虽然漂亮,但我并不动心,觉得太过稚气。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火,对妈妈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找不到女朋友啊,我不要你们介绍”。
我的语气很冲,听得出来妈妈有些生气。
这个世界上,只有在妈妈那里才可以恣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吧。
3
周末接到方凯邀请,他们的课题顺利结题,课题组要办一个庆功宴,让我也去喝喝酒,他说,我有些魂不守舍,且认识一下课题组的大神,对我的科研总会有些帮助。
一到酒店,发现我的系主任也在,我的系主任张阳四十六岁,算得上风度翩翩,他的性格很开朗,对下属也极和蔼,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感觉的得出来他是一个热情的人。我们都叫他老大。
他是学理论物理的,电子系的课题,他也是成员?或者跟我一样,被庄超拉来?
我叫了声老大,老大见到是我,离开满面堆笑,对在座的同事们道:“我来介绍下啊,这是我们系去年才来的高材生,本科,硕士,博士可都是985的哦!而且小伙子还很帅,大家看看是不是很帅”?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应景地笑道:”主任过奖了,不过算不上歪瓜裂枣而已,倒是要好好向各位学习”!
正说笑间,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再次出现,手中牵着那个小男孩。她今日穿着一字领的红色丝绒长裙,肩部是透明网纱,头发盘起来,像高贵的女神,我的脸发热,心突突跳,却听见大家都在喊:”嫂子好”!
嫂子好? 那么她是哪家的嫂子?
正在纳闷,庄超跟我说,这是系主任夫人、另一家大学的电子工程系副教授 ,是这个项目的主要参与人,所以她们一家都来了。
原来,她是大哥的女人。
这是怎样的惊憾与失落!那么我心里所有的波澜,所有的希翼,所有的柔情都要化作灰烬!
当然是觥筹交错,轮到我敬她酒的时候,我简直声音颤抖,不敢正眼看她,听见主任在介绍,这是我们系去年刚来的小潘。我学着其他人叫了一声:”嫂子好”。她微笑着看着我,莺歌燕语般地说了声:“你好”,与我碰了杯。
在食堂里见到她带着小正太的时候,我就知道所有希望都破灭了,但是现在这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想被命运捉弄了。我笑自己愚笨,我笑自己荒唐,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第一次见她时候的一见倾心;那像潮水般席卷我的柔情;那每日去那条绿色小径上,想与她相遇的渴望。在湖南,本来以为可以忘记她,却在回来的当天再度遇见,本来已经淡化的感情卷土重来,更加迅疾。
昨日,今日,简直让我跌进冰窟窿里,特别是现在,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否则,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呀!
正在内心汹涌澎湃的时候,听见系主任对她说:“我们小潘一表人才,你看看你们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小姑娘”。她还是微笑着看着我——她的眼睛黑而澄澈,若黑水晶,说,嗯,那我留意。方凯这个大嘴巴道:”人家已经有心上人了”!我狠狠瞪了方凯一眼,大家都盯着我笑起来,说,原来还在保密阶段。
也好,这样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心中的秘密。
4
当晚回去后,我使出十二分力气告诉自己,要理智,在我不知道她已是人妻人母之前,我的那份情愫是可以原谅的;如果现在还对她有幻想,那么简直就是非分之想,是愚不可及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然而,这一切的突如其来,让我的心大起大落,心猿意马,一时间颠倒梦想,杂念如潮水。晚上与她碰杯的那一刻,时时浮现在我心里,她是个理工女,却有着文科生的精致。
我眼观鼻鼻观心,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一,想让心静下来,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稍稍定下心,于是开始写论文——还好,在工作坊里还是学了一些东西,而写论文能让我静下心来,万念系于一念。
手机放在旁边,我听见有消息声,但我并未理会——我要排除万难,在这个晚上做点事情,思想一分神,一打断思路,事情就蹉跎了。快到十二点,终于将论文的第一部分写完,舒了口气,这是一个有收获的晚上。
然后拿起手机,看到妈妈发来的数条微信,一直在说陶姨介绍的那个女孩,她叫艾琳,附上手机号,说明日是周日,让我千万去约下她吃饭。
并且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姑娘,短发,娇俏,稚气,像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与我梦里出现的姑娘神似。
但我并不想约她,因为我并无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我还是决定约她,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想看看她到底和我梦中是不是一样的,二是让我摆脱心理上的尴尬境地,也许这样会让我尽快从感情漩涡里解救出来。老大的女人,无论她有多么美丽,多么让我心仪,我都没有追求的权利。他跟她,郎才女貌,是壁人一双,我算老几?
这样的目的并不纯粹,甚至没有感情的成分,我觉得有些对不住艾琳。
但人都是有些自私的。
于是第二天,我打了电话给艾琳,听她的声音,甜蜜大方,并无丝毫忸怩。
她仿佛对我的来电早有准备——定是母上大人对她无比满意,并且让陶姨转达了她的意思,而她的乖儿子一定会秉承她的意思。
我们约在一家港式茶餐厅,时间是11点,但我提前了10分钟,我不想让女士等。
11点的时候,她来了,她的确如梦里的女子,高挑,挺拔,但穿得并非是白色衣裙,而是花团锦簇,衬托出她的热情,留着短发,小圆脸,有乌溜溜的眼睛,的确很纯真稚嫩。
她是单纯的漂亮,但没有由内而外的韵致和味道。
我迎上前去,她大约也看过了我的照片,并不意外,但有些小女孩的羞涩。让我想起易安的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她果然对我一笑,那笑非常熟悉——我在梦里已经见过了。
我有些心惊,她竟然真是我在梦里见过的女子,又联想起,镜湖山庄,不觉觉得匪夷所思。
难道我做了所谓预知梦。
我是学物理的,但现代物理已经在冲击很多未知领域,试图以科学的方式去解释。这些未知领域已经迷惑人类千百年,因为无法解释而被称作迷信。
比如,我做的那个梦几乎印证了现实,这是偶然发生呢,还是说我和艾琳的相遇是冥冥中注定,是苍天的旨意。
但我并未告诉艾琳我的梦,一是太唐突,二是太匪夷所思,会让她认为我如此轻浮,编个故事来获取她的好感。
我们至少有一样是共同的,喜欢清淡的菜品——我们同时点了一份叫做荷塘月色的菜品,那是黑木耳,薄藕片,嫩豌豆角炒制而成,样子很美丽,口味清淡不腻,余味悠长。其余的菜和饮品我们要得也差不多。
饮食男女,吃得合拍,让我们相视一笑,算是比较默契。
艾琳果真是比较单纯的女子,我们不过初相见,她就将她的家庭状况如数家珍交了底。她家非常殷实,父亲是中医,母亲是中学教师,这样的家庭,医生和教师,教出来的孩子一定是纯良的,难怪她看起来那样的纯洁稚嫩——她的世界很难接触到社会阴暗面和各种人心。
虽然算不上一见钟情,但算得上相谈甚欢。我的感觉告诉我,我们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那么就试试看吧!
谈到爱好,她说她喜欢听音乐,正好我也喜欢。
我于是约了她下周一起去听音乐会,她仿佛很欢喜。
5
从那次音乐会开始,我和艾琳渐渐熟了,关系稳定下来。双方父母均欣喜满意。
如果不是那件事发生,我和艾琳会波澜不惊地相处下去。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单纯,善良,温和,胸无大志——她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但并无什么“官瘾”,与我接触到的很多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公务员很不相同——这很符合我对女孩子的审美,女孩子何必参与那些蝇营狗苟,相由心生,会丑了脸孔。
所以我喜欢她,这是一种说得出理由的喜欢,淡淡的悠长的喜欢,可以相濡以沫一辈子的那种喜欢。而不是那种说不出理由却石破天惊的感情、像我对“嫂子”那样。
哦,对了,有一次我故意和方凯淡淡地谈到了我们系主任,拐弯抹角地谈到了他的家庭,方凯眉飞色舞地谈到“嫂子”:“你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老张”,老张是我们系主任,“嫂子学问做得好,我们业内,谁不知道江月教授”!
江月,江与月,多么美的名字。
方凯接着说:江教授不仅学问做得好,歌唱的好还能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当时我只是静静听着,并未插嘴,我怕一插嘴,我的语言神情都会出卖我内心深处的向往。
但,慢慢也就不要紧了,艾琳渐渐进入了我的心,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
可是,有一天,我窥见了江月教授的秘密,完全颠覆了我之前的认知,我不知她竟然过着这样不堪的人生。高贵、优雅、温婉的表象下是残酷、伤痛、无奈。
与我而言,我看见的那一幕,再次让我的心发生微妙的改变,微妙地影响着我对艾琳的态度。
但我究竟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有理智的善良的人。
那一日,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日子过得真快,夏日竟然过去,现在已是金风细细的秋日。在这样一个美丽的秋日里,我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据说会上大咖云集,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那个地方也是著名的风景秀丽,就当一次观光吧。
我心欢喜。早早来到火车站,在候车室等着我的班次。刚刚给艾琳打过电话告别,就看见人群都朝着一个方向望去,又听见男人的大声呵斥,仿佛有人发生了争执。我站起身,看见一个女子,拉着箱子,默不作声。很多人都看着她。
我蓦然心惊,那是江月。
6
江月,纵然是默默站在那里,也是一道风景。
她穿着黑色长袖旗袍,胸襟和下摆各绣有五色花朵,披着一袭玫瑰花朵披肩,为庄重的黑色增加了妩媚的绚丽,这个风韵十足,气质高雅的女子正站在哪里聆听训斥。
我正在纳闷是谁在训斥她,从候车的座位上站起一个人,指着她咆哮起来:“你真是一件事都干不好!到火车站竟然不带身份证”!
我一听声音,心里一紧,赶紧坐下来,怕他看见我,对,这个愤怒的男人正是我的顶头上司系主任。
我从未见过他发怒,他平日里风度翩翩,笑容可掬,对待女同事非常绅士,这一幕我完全觉得与我平时认识的他判若两人!
只见他站起来,气势汹汹地一个箭步迈到她身边,那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又凶又狠又鄙夷,只见他对着她大喊:“你太没用了!蠢得不可救药”!
然后气呼呼拂袖而去。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一边喊着“爸爸,爸爸”,一边跟在他后面追着跑,说:“不怪妈妈,妈妈把身份证放在茶几上,让你拿的”!
他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往外走,依然能感到他腾腾的火气。
而她,只是蹲下来,抱住儿子,跟儿子细声细语说了些什么。那小正太大声说:“没事的,妈妈,下周我们再去迪斯尼”!
我大致能猜得出事情是这个样子:趁着周末天气晴好,一家人想趁火车去附近的城市,带孩子玩玩。可是身份证没带,所以没有办法上车。于是她的先生大发雷霆,归咎于她。
我躲在人群里,看着她左手拉着箱子,右手拉着孩子,缓缓向外走去,那绚丽的披肩荡漾在身后。候车室里是众多的人群,众目睽睽,大多数很愕然,不明白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如何被如此粗暴对待。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吵闹,甚至没有争辩,脚步坚定,仪态优雅如昔。
可是我在想,她的内心呢?她的内心是不是风起云涌,有排山倒海般的痛苦与委屈。
她那样一个女子,如果是我的女人,我必定尊重她、爱惜她、提行李的一定是我,不会如此和她说话。
可是老张竟然如此粗鲁对她,看得我心惊肉跳,看得我觉得老张就是歌中所唱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看惯了他笑语晏晏的样子,并不知他有这样一副表情和这样的语气——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伤害人的,不仅仅是某一件事,语气和表情常常杀人与无形之中。
他对她并不好、甚至看不起她,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这件事完全震撼了我。我几乎全身发抖,不能平息,好容易我才定定神,上了火车,可是,我的心已经不能像刚刚来的时候那样快乐了。
他为什么看不起她?她是才貌双全的人,举手投足全是风韵。他可能不知道,有些人,比如我,实际上对她是有过非分之想的。
我越想越奇怪。前几日有个女教师上课时突然晕倒,他心急火燎,亲自开车送到医院,各种体贴,嘘寒问暖。还为他赢得了暖男的名声。甚至这位女老师还开玩笑说主任的夫人一定享福极了。可他对妻子没有一点点尊重,仿佛她并非活物,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也没有心。
而她为什么那么平静,竟然一言不发,不辩解,不哭泣。
莫非她做错过什么事?莫非她心怀愧疚所以才隐忍若此?
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虽然实际上与我并没有关系。
7
我心神不宁地坐上火车,初来火车站时的喜悦荡然无存。
路上我闷闷不乐,我以为人人都觉得江月是女神一般的人物,她美,她优秀,她的生活看起来很美满,但实际上,她的先生并不珍惜她,尽管她的先生在像我这样的外人眼里却是儒雅的、热情的绅士。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这是一种迷一般的夫妻关系。
在我胡思乱想间,火车不知不觉中到站了。于是到会议组报道,安排我入住。
当我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了——学术会议,一般来说都住标准间,除了那些大咖,所以我并不诧异。那是个中年人,头发有些自来卷,双眼明亮,年轻的时候一定能算得上英俊。因为他一定和我一样是高校的老师,也一定和我一样是物理专业,所以我们很快就熟了。
自然要相互问是哪所高校的。他说他姓沈,来自一所闻名遐迩的学校。
我告诉他我的学校院系,他一听,立即道:“哦,你和老张在一起”?
老张?我问,”哪个老张”。
”张阳”。
张阳!正是我的顶头上司,物理系系主任啊,对待妻子凶神恶煞一般的张阳!
我说,“是啊,张教授是我们系主任呢。你怎么认识他?你们是同学”?
他诧异到:”都是系主任了?蛮快的啊。我们不是同学,他太太是我同学。你认识他太太吗”?
这一下,我的心突然跳起来,但这几年我学会了不懂声色。
我以一种缓和的平静的语气答道:
”她太太,你是说江月老师”。
正是她呢,他的眼里放出光来,一种很高兴的光芒。
我心下欢喜,这下可以知道她的很多事了,她的过往,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问他:”不对啊,你是学理论物理的,她是学电子的,怎么会同学呢”?
他说他们是老乡,在同一所大学读研,是同一级校友,相处得像兄弟姐妹。
”江月单纯的要命”,他说道,”几年不见,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是那样黏人不独立吗”?
我大惊,他嘴里的江月不像是我认识的江月,我认识的江月美丽、成熟、独立、柔而不弱,更不黏人——她那暴怒的先生当众呵斥她的时候,她有一种温柔地倔强——默默站在人群里,不吵不闹,只是遗世独立般地亭亭地站着,如同一朵寂然又坚强的荷花。
我说你说得她恐怕是多年前的她了,现在她的孩子已上幼儿园,很黏她。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个乖乖女,她爸她妈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家里条件不错,从不知人间疾苦,总是把人想得很美好。上街的时候,如果她看到有年纪大的人在乞讨,一定会给钱的,是单纯又善良的姑娘。
他嘴里的江月,并不像我认识的江月,家境好,乖乖女,单纯善良,倒像是艾琳。
他又说:“他们夫妻感情一定很好吧,她跟张阳是火车上认识的,张阳的大学和我们当年上学的大学在同一个城市。当时,江月很崇拜张阳。当年张阳来看她,在校园,他们手挽手,羡煞旁人呢。嗯,哪天得跟他们聚一下”!
手挽手,羡煞旁人,这跟我看到的实在太不相符。
沈老师嘴里的江月与现在的江月完全是两个人。
是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呢?
吃过晚饭后,我跟艾琳视频,告诉她,我已平安到达。
沈老师说,你女朋友讲话很温柔啊,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单纯善良的乖乖女。
我突然想起之前他描述江月的话,也是单纯又善良。
也许每个女孩子都曾经单纯善良吧,只是造化弄人,谁知道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8
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好,这是我在火车站亲眼所见。但我怎么可能向沈老师捅破这样一层窗户纸呢?我与他不过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何必将他美丽的印象破坏掉呢——在他眼里,他们是完美的一对。
我万万想不到,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艾琳,而且她找到了他们不和的原因。
秋渐深,菊花开。每年菊花开放的季节,我们学校便要举行菊展。我们的菊展在这个城市名闻遐迩——已经承办多年,花色众多,造型美观,是我们学校的一张名片。菊展时候的周末,总吸引许多市民来参观。
这样的盛事,我自然要邀请艾琳来。
说实话,在火车站见过他们真实的婚姻状况后,我原本已经渐渐冷静的心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江月柔弱又倔强的样子不断浮现在我心上。
然而,我也不能和艾琳分开,她有什么错呢? 即便是错,错的亦是我,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千头万绪地矛盾着,所谓剪不断,理还乱,就是说我的。
周末我和艾琳一起去了菊展,菊展在我们理学院旁边的广场举行。那一天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古人云:金风细细,的确是金风细细的好天气。
今年的菊花种类特别繁多,艾琳特别兴奋,看到黄若金,白若雪,粉若霞的菊花做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时,简直像一个小孩子。
我只听见她说,我喜欢这个紫色的,颜色好漂亮;一会又听她说,我喜欢重瓣的,层层叠叠像藏了无数秘密。这时候的她,就是单纯的毫无心机的小女孩。实际上,我真的很喜欢她的单纯。
过一会儿,她说她要去洗手间。
广场旁边是我们物理系所在的理学院,一楼便有,我就让她去,自己在一盆盆菊花做成的梅花鹿造像前等她——她刚刚又说,她最喜欢这头小鹿,灵气十足,我笑她,见一样,喜欢一样。
十分钟后,她回来了。然而并不开心,那一张稚嫩的脸蒙上一层阴霾,笑意也消失了。她快步朝我走来。
我很诧异,前后不过十分钟,怎么变化那么大。
我忙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她说:“没有”,她很警觉地看我一眼,道:“我看见你的领导了,就是你们主任”。
她认识张阳,在我宿舍里她见过我们系员工的合照,我告诉过她,张阳是哪一位,当时她赞叹不已,说张阳高大、很男人。
我问:“你说张阳”? 她说:“是,但是他并不像好人,因为他肯定有家暴倾向”。
我心里一“咯噔”,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实际上我的心已经到嗓子眼,怕被家暴的是江月。
艾琳这才气急败坏地向我道来。她刚从洗手间去,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楼道哭泣,便跑过去,问怎么了?
小男孩抽抽噎噎道:"爸爸要打妈妈,因为妈妈不听她的话,妈妈要带我看菊展,爸爸非要我上辅导班,妈妈不肯,爸爸生气了"!
艾琳问:“妈妈呢”?小男孩道:“爸爸妈妈在二楼”,二楼是我们物理系所在地,原来小男孩被爸爸吓着了,就先跑下楼。
正说着,艾琳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一个焦急的女生声:“小宝,小宝,你在哪里?”明显带着哭腔。
另一阵咆哮:“他妈的,你们两个要反了,竟然挑战权威”!
艾琳怕尴尬,连忙躲起来,隐匿在楼道下面,静静看着。
那男孩,一听这声音,浑身颤抖,立即站起来,扑倒已经跌跌撞撞下楼的妈妈怀里。
女人忙搂着孩子,眼里闪着泪光,将儿子脸上的泪拭去,而那男人脸色铁青。
女人低声而坚定道:“这是你的单位,有你的学生,不要让你的学生看见都瞧不起你”!
张阳依然怒气未消,只是这句话仿佛电击,让他呆住,动弹不得。
艾琳看着我说:“你的主任是个道貌岸然的控制狂,极爱面子,也不知控制情绪,如果不是她老婆那一句学生都看不起他, 镇住了他,他恐怕真会家暴”!
艾琳又定定的看着我,深深叹口气,道:“人真是不可貌相,你的真面目又是怎样的呢”?
我也迎着她的眼光,道:“放心,我懂得尊重女性”。同时心里也在喟叹,我也是有秘密的,这个秘密你不知道,而且我无法说出口。
艾琳已经无心看菊展了,她沉浸于莫名的沮丧中,喃喃道:“那样美好的人,怎么能遇上这样的男人”!
我说:“是不是会有其他原因”?艾琳道:“我曾经辅修过心理学,这样的男人脾气暴躁,控制欲极强,恐怕原生家庭里就是这样的氛围。
他老婆,眼神坚定坦荡,会控制情绪,未必十全十美,但品质一定是好的”!
她又定定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们结婚了,然后你也是这样,我一定跟你离婚!真奇怪,她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这两个字奇异地提醒了我。从艾琳的描述看来,张阳是控制狂,又有暴力倾向,而江月是隐忍的。
可是她有没有被家暴过,一想起这一点,我就惋惜、就难过她那样柔美温婉的人,怎么可以被如此粗暴对待。
可是与我何干?别人再吵,也是家庭内部矛盾。况且我已有艾琳。
可到理智到底抗不过情感。
我决定要给江月写一封匿名信。
就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9
我想给她写信,问她,为什么不离开,她经济独立,在单位有一席之地,又那么美,为何被粗暴对待,竟然不离去。
可是怎么去找她的邮箱地址? 这个自然是不能问任何人的,这是我内心的秘密,应该只我有天知地知我知。
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
我上网去查她的论文,有的期刊会要求作者在其简介中提供邮箱。
不查不知道,一查竟然发现她的论文很多,有好几篇都发在国内权威期刊上。我一篇篇下载、打开,终于在一篇论文的作者简介中找到她的邮箱,邮箱名是moonriver。
我注册了一个新邮箱。基于同样的原因,我的邮箱已经暴露,我并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它将永远是秘密。
那是个深夜,夜凉如水,空气中已有初冬的萧瑟。我伏在书桌上,在键盘上敲下如下文字:
尊敬的江教授:
非常冒昧打扰您。周末菊展,我看到了我其实不应该看到的一幕。我不能理解您和您的孩子为何被最亲近的人粗暴对待,但是,如果是我,我一定会离开。
在写得时候,实际上我的心是跌宕起伏的。我这样算什么呢?我甚至与她素昧平生,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叫潘凯达的人,我不是她的朋友或亲人。
是的,上次在一起吃过饭,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她也许根本没印象,或者早已忘记——在我看来,她的生活那么艰难,哪有心思去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呢?
而且,中国自古以来是劝和不劝离,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我这样做,岂不是大恶人!
可是,你若是真的喜欢过一个人,你一定知道,你希望她是安全的。而江月,据我在火车站的亲眼所见,又据艾琳所描述的场景,我认为是不安全的。她的丈夫,那个道貌岸然的系主任有可能会家暴她——或者,他已经家暴过她。
而一想到这个,我便难受。我的家庭里,父亲是尊重母亲的,我不能接受男人打女人。
所以,艾琳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果我和她结婚,也许我不能给她火山喷发般的热烈爱情,但我一定尊重她、呵护她。我自认我是一个好男人。
邮件写得很简短,我也并不知在添上什么了。说什么都不好。落款的时候,我写下“目击者”三个字。
写完,立即点击“发送”,我怕稍微踟蹰,便没有勇气了。
那么,至迟在明天她就可以看到这封信,也许我会收到她的回复。也许她真的会采取行动。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我每日期盼她的回复。但是没有。
我的心又乱了。是她没收到吗?这个不可能,发件箱里还能找到邮件已发出的证据。
那她为什么不回复?
10
这三天,我每一日清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手机上的邮箱,看到收件箱有几封新邮件,心便砰砰跳,期望看到moonriver 的邮件。
现代通讯,实在太方便,手机随时随地可查询,然而三天里我查了无数次,但也失望好多次了。
我想也许她并没有看到邮箱,这是她学术活动用的邮箱,未必是常用邮箱,但我依然不甘心,于是又写了一封:
江教授:
您好。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我的邮件,也许您收到了,不想回复,也许您跟本没收到。
如果您收到了,我也并不敢也无权力强求您回复。但是,你是那样一个气质优雅又有才华的女子,您值得有更好的生活。
目击者
依然杳无消息。
越收不到回复,我越纠缠不清,像一个小孩子想要一样东西,又得不到一般,心心念念,放不下。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查阅了无数次邮件,每当有新邮件,便生出希望来,紧接着又失望。
我告诉自己,算了,也许她真是不用这个邮箱了。否则,连发了两封信,她不可能一点没有消息。
但是心底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自己:事不过三,若是发到第三封她再无消息,就死心——我已经像小狗啃骨头一般,不能自拔了。
于是又写第三封:
江教授: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无聊,竟然又给你写信。之前的两封邮件,你一定没有收到。那么,我再给您写最后一封,若是再无回音,我即收手。
我不防直白一些,您是如此优秀美丽当然女性,为何甘于被粗暴对待(我耳闻目睹了您的两次遭遇),为此,我久久难以平静。
其实您有力量离开,但是您为何如此委屈求全。莫非有什么苦衷?
生命只有一次,至少不能在暴力下活着。
目击者
我写完,立即点击“发送”,随后,也如释重负。
实际上,我写明了这是最后一次,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期限——不能无休止地陷入这件事了。
若是真男人,便要从这种情绪种解脱出来,并且担起责任——在我,我喜欢艾琳,并且想和她继续,那么就该放下。
从九月初见,惊鸿一瞥,到如今已经三个月过去,我所有这些情愫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不能也不敢向别人透漏半个字——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负担。
我要放下了。
可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几天后,在一个最平淡无奇的时候,即非是我不能寐的夜晚,也非是我醒来急急打开手机的那一刻,而是我走下讲台,正要去办公室的时候,我听见手机的新邮件通知,然后我收到了moonriver的邮件。
我的心自然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11
我急忙打开手机邮箱,正好去办公室的林荫道上有一排木椅供人们休息。
我坐了下来,迫不及待打卡手机邮件。
她是这么说的:
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既然看见了菊展那一次我们不堪的争吵,那么也许你是物理系的学生。
我很难为情,也很抱歉让你心情不好,以至于让你给我发了三封E-mail。你上一封信说看见了我两次被粗暴对待,那是哪一次呢?我时常被粗暴对待,我已经不记得是哪一次了。
看到这里,我无比难过,如果她是我的女人,我一定不会对她大声呵斥,更不要说打她。
信中又写道:但是,他并没有家暴我。他不敢。我虽沉默,但也并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因为,我一定会报警。
我稍稍松了口气,还好,他不敢打她。
我接着往下看:
我其实很好奇,你是谁,也许你是一个物理系的学生,对了,一定是一个女生吧。
看到你平素敬重的那个人竟然会对妇孺如此粗暴,一定会很吃惊吧。很多女生,甚至男生说他风趣幽默,颇具绅士风度,甚至有女生暗恋他,为此,他洋洋自得。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从你的信来看,你一定还年轻,没有结婚,更谈不上有孩子。
因为如果你经历了婚姻,特别是有了孩子,你肯定不会建议别人离婚。我想对你说什么呢,就是女孩子择偶,一定要慎重。真正了解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你得去了解他的原生家庭。
然而,你不必担心我,其实,我很好。你看到的都是表象,你并不了解我。
如果可以,我们可以见个面,喝杯茶。我也很好奇,这么关心我的人是谁。
随后她还附上了她的电话。
我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地看完。她居然给了我电话,可惜我不是她以为的一个女孩子,一个她丈夫的学生,而是一个对她心存仰慕的男人,她丈夫的同事兼下属。
我怎办呢?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实情。
我想破了头,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不回应。其实,我只想知道她安好就会。一想到那么美的女人可能被家暴,我就难过。
不过,她说了,她不会被家暴,她会报警,我稍稍心安——她并非她看上去的那么柔弱。
也许我真的不了解她。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张阳对她如此粗暴——如果不是她有问题,按道理他是不会如此的啊。
我坐在木椅上,久久不能站起来,天空湛蓝,树木青碧,我的心却不能平静。因为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
在我看来,这个动辄一点点小事就对她大为光火的男人,并不是保护她的那个人,而是欺辱她的那个人,我认为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如果不离婚,这样的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呢?
12
然而,她说可以出去喝杯茶,甚至给了我她的手机号码,这是一个了解她的好机会。
我知道如果我贸然行事,以真实身份去见她,该有多么尴尬。
她在一个茶室里,本来指望见一名明媚的妙龄女子,跟她谈谈爱情婚姻,却等来了她先生的下属,一个一米八的壮汉,她先生甚至让她替这位壮汉介绍女朋友,这是怎样地尴尬,又是怎样地震惊。
而且,若是这件事传开了,有多么可怕!
可以想见,我绝不可以以真面孔示她。那么我该如何使这件事继续下去?她的电邮似乎已成烫手山芋。
我坐在桌边,苦思冥想,看见窗外夜幕,如深蓝色的天鹅绒,上面缀着明亮的星星,几乎星星都要睡觉去的时候,一个念头跳了出来:我何不将计就计,就称自己是一名大二学生,然而我不能和她见面,因为实际上,她是我的师母,不愿意以后见面尴尬。
于是我只能写电子邮件:
江教授:
正如您所说。我是您先生的学生。所以我们并不方便见面,因为我觉得以后尴尬。
菊展那日,我正好去一楼上卫生间,听见了你们的争吵,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以及主任的声音。
说实话,这并不是第一次我看见这种情形,几个星期前,在火车站候车室——那日我趁周末回家,我家就在附近的一个市里,正好碰见他对你大发雷霆,孩子吓成那个样子。我从未想过他是那样的暴脾气。
第一次目击的时候,我只是有些疑惑,觉得可能是他当时太急了。
可是第二次,我觉得他有暴力倾向,这让我难以置信——我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受不了这样,若是我婚后如此,我必会离开。所以,我发了邮件给您。
您说,择偶的时候要注意,那么如何注意?您又说,如果有了孩子,不会轻易考虑离婚,可为什么又有人说,如果夫妻争吵的话,对孩子来说并不好,还不如离婚?
您又说,他并不敢对您怎么样,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可是我本来以为,您那么么柔弱,看见他那么粗暴地对您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
说实话,我现在还沉浸在对爱情和婚姻的幻象中,我以为一旦结婚,我便终身有靠了。我们会是世界上最贴心的两个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从未想过,婚姻中有这样不堪的一面。
江教授,其实,您是我心中美丽且有才情的女子,但是您的实际生活,与我所看见的大相径庭,所以,我对我之后的生活也有隐忧。愿您指点迷津。
一个仰慕您的人
这封信,我是以一名女性的口吻写的——有一些,我是从艾琳那里隐隐感觉到的。
我与艾琳已经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说句心里话,我是喜欢她的,她单纯,善良,愿意付出,很相信我,很依赖我,愿意与我患难与共——这些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在柴米油盐间,在举手投足间,是可以慢慢看出来的。
我带她去过镜湖山庄,那里有澄碧的湖水,有绵延的青山,有我母亲付过首付的房子。
她当时非常惊喜,像个孩子一般惊呼这正是她梦想中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在与她见面前,我做得那个梦,梦里与镜湖山庄相似的环境,与她神似的那个女孩。我当时决定娶她。
然而,这封信落款:一个仰慕您的人,也是实话。我仰慕江月,就像世人看天边明月,澄明皎白,美丽非常,却又遥远、清冷、神秘。
当我点击发送的时候,我的心倒是冷静下来了。如果这是江月对我而言,是一个谜,那么这个谜底也该揭晓了。
然而,也许是对我的不适当的“仰慕”的惩罚,在没有等到回音前,我出事了。
13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时都塞牙。
我的心神不宁终于给自己找了麻烦;也或许是我对艾琳的心有旁骛,遭到了报应——她本是那么一个单纯的姑娘。
那日不过是在饭堂吃过晚饭,和庄超出去散步而已,已是深秋,校园里有一座小山,满山的叶子黄橙红间或着少许绿色,满目斑斓缤纷,煞是好看。
于是和庄超信步走了一会儿,下坡并不陡峭,只是台阶比较宽,我一脚踩空,从台阶上跌下来,我没能阻止惯性的力量,滚到坡下。
当时,腿就疼痛难忍。庄超扶我起来,而我并不能动,他一个人不行,立刻叫旁边的学生从校医院找医生推个轮椅过来。等到医院,我再一看,腿已经肿了。
庄超立即要打电话让艾琳过来——他们早就相识了,而且庄超一直以为我最开始告诉他,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就是艾琳。不仅如此,他说我眼光好,艾琳有着小家碧玉的温婉、单纯、善良、脾气好,长相也很好。
我连忙阻止他,说等第二天再说吧,晚上了,不要麻烦她过来了。而且,兴许没有什么事呢。
然而,有事,第二天拍片子,骨折。并且要做手术,因为有碎骨头要取出来,所以,校医院不能做,要转到市中心医院。
于是,跟系里请假。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市中心医院里艾琳的单位,大概三站路。
校医院的车将我送到市中心医院门口的时候,艾琳已经站在那里了。
看得出她很焦急,这样的深秋,她的鼻尖上竟有亮晶晶的汗——她一定是下了公交,就一路跑过来的,她的眼睛里都是焦急、责怪和柔情——我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对我的好是真心的,眼睛真是太微妙的东西,所有的情绪都可以表露无疑,此刻的她眼睛有雾气,那又着急又埋怨的表情,像一个幽怨的小媳妇。
虽然我的膝盖痛得要紧,还是忍不住笑了。她又嗔怒道:“还知道笑”!
然而,依然急匆匆,拿着我的医保卡去办住院手续。
当然先得输液消炎。她一刻不停息地跑来跑去,打水,洗水果,去食堂买饭菜,让附近的餐馆给炖骨头汤,屁颠屁颠,跑来跑去。
平日里柔弱的小姑娘,像一个顶梁柱似的忙里忙外。稍有一刻停下来,坐在我床边,为我掖掖被子,问我痛不痛,眼帘垂下,配着小小的一张脸,也打动了我的心。
我忍不住对她说:“你一定会是个贤妻”。她的脸红了,但也笑了,因为我相信我的话很真诚,它是肺腑之言——所以她一定很开心,让女人开心不过是一两句甜言蜜语,可是很多男人并不愿意这么做——包括我自己。
正在这时候,有人敲门,艾琳连忙去开门,然后,我听见笑语朗朗,那是张阳的声音。
“小潘,这下子要受罪了!”
然而并不止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俏丽的,修长的身影,那是江月。
我心里一惊,连忙想坐起来——当然坐不起来,因为用力,牵扯了伤口,又是一丝撕心裂肺的痛。艾琳赶紧过来,说:“慢点慢点,我扶你起来!”她将我慢慢扶起来。
希望她并没有注意到我那发热发红的脸。
张阳在外面历来以暖男示人,所以他的下属住院,他必会来看,这并不稀奇,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就江月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大衣,娉娉婷婷,头发披下来——我原来并没有注意道她有那么浓密那么黑亮那么柔婉的头发,头发垂在腰间,好吧,我承认,她对我依然有让我震撼的吸引力,我稍稍定心,热情客气地道:“怎么敢当!主任和嫂子大驾光临”!艾琳立即端坐倒水拿水果,非常热情又极有分寸——她可真是贤内助!
江月将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极欣赏地看着艾琳,跟我说:“你真有福气,她像个小仙女!”我连忙点头称是。艾琳低头莞尔,这使她更像一个小仙女了!
张阳又跟我说:“别担心课,系里都安排好了,你安心养伤!可别辜负了这么好的姑娘”又开玩笑地对艾琳说:“小潘就交给你了”!
他们说说笑笑走了。
艾琳送他们到门口,回来狠狠地说:“还让你不辜负我,都是说别人的巨人,临到自己头上,就成了矮子!”
我知道她又想起了上次菊展的事。
我叹了口气。
14
第二日,我就收到了江月的邮件。幸好妈妈和艾琳换了班。
这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因为她的邮件里,并未说直接出她的秘密,倒是将我和艾琳牵扯了进去。
信是这样写的。
你好:
我非常理解你不愿意和我见面的心情——有些事不必要戳破,所以,你是谁,我也不会再去追究了解。
我昨日去医院看了一位生病的熟人。她的女朋友在照料她。那是个漂亮的姑娘,我真心喜欢那个女孩,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单纯、善良,喜欢上了谁,就毫无保留地付出。
然而我不确定那个熟人对她会不会是另有所图,会不会另有目的,也就是他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出于爱情。
我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下,我对艾琳的感情,是润物细无声地慢热,最开始,我的确不能说是爱她,而让我激情涌动地恰恰是江月自己,她这句话好像将我的黑暗的心拿出来,一片一片揭去它的伪装。
我接着往下看:
在恋爱的时候,女孩子应该知道,有些男人是极其现实的,他的婚姻可以被他视作跳板,若是没有达到目的,会迁怒他的妻子,而且,有些男人是极其势利且自大的。
他也会嫌弃自己的妻子工作不体面,面目丑陋,挣的钱少,不管你付出有多少,也不管你有多么忙,根本无暇顾上自己的发展——这个世界,男人只要工作好就行了,女人必须工作好,孩子带好,家务做好——男人心安理得地去享受所有这些——然后还要求妻子容光焕发,是美女,是挣钱高手。
我看到这里渐渐有些明白了,也许这就是张阳真实的面目。他们之间最初的恋爱关系并不像她的校友讲得那么纯洁——他们看到的只是表象,张阳的目的不纯,他想利用她,而她以为他爱她。她并没有明示,但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然后,她又说:然而,一切都不要紧,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嫁了一个错误的人,是错误,但并非致命错误,因为女孩子切记不要将所有的错误都推给别人身上,应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非遇人不淑而是目不识人。然后,不要指望改变别人,却要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优秀,让自己发光。离不离婚,已经无所谓了,在这桩婚姻里,可以保全自我,发展自我,对于孩子而言,有至亲至爱的父母——有一个原则,就是,这世界上,最爱孩子的一定是她的亲生父亲母亲,就算是有种种瑕疵,孩子也还是和亲生父母最亲。但是,就夫妻而言,好的夫妻,是合作者,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如果绝望了,也很好,那就做个局外人,无关痛痒,不难过,不感伤。
当然,夫妻若能相亲相爱自然是美事一桩,做局外人不过是无奈之选,但是比要死要活地折腾,比孩子没有父亲或者没有母亲要好。
我大概明白了,也许前几年,江月未必如今天这般美丽、出色,因为孩子小,顾不上发展自己,而张阳一心向上,并未给予她应有的支持,也未看到她为家庭的付出,反而,常常出言不逊,态度粗暴,就像我们之前看到的那样。这样的境遇反倒让江月知道要依靠自己,所以她努力变成了现在的模样——由内而外生散发出美丽的力量。
如今的江月,是一个局外人。她在这桩婚姻里,只是孩子的母亲和一个张阳的局外人。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社会地位和独立收入——从她的字里行间来看,张阳对孩子应该是有温情的,毕竟是亲生的骨血。
而且,我在想,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两父子的关系也许会越来越好,张阳毕竟是专业人士,在有些方面,他可以引导孩子。
这就是她不离婚的理由。
她的心已经死了,所以他发脾气也好,对她而言不过是一点喧闹。
现在,我觉得可怜的,不再是她,而是张阳。
发脾气的还在乎,不发脾气的已经没了心肠。
当我看完,我没有再回复,我不知应该说什么好。
妈妈见我脸色凝重,若有所思,跟我开玩笑:“是想小琳了吗?她中午肯定是要来看你的 ”。妈妈叫她小琳,因为她喜欢她。
果不其然,艾琳中午来了,带来了我喜欢吃的萝卜饼——我喜欢吃的食物,她记得特别清楚,我突然感动起来,我跟她说:“我喜欢上了你的照顾,我出院后,我们就结婚吧,就住镜湖山庄”!
艾琳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那真纯的神态,像极了梦中的女郎。
她说:“我喜欢镜湖山庄”!
15
从此后,我心无旁骛。
当我终于知道江月为什么不离开的时候,知道她甘心在婚姻中成为一个“局外人”的时候,她也就不是那么神秘了——她和其她的女性一样,是一定将孩子的利益放在首位的。
没有父亲的家庭对孩子来说,的确很不健康,这个我是赞同的。
但是,在这样的婚姻中,她幸福吗?我并不敢轻易去给一个结论。
在传统的观念中,夫妻同心,夫妻同行,夫妻同床,才算得上美满;他们这样的状态,表面上看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实际上已经各自独立,这或许是当代一种新的家庭关系,然而,我总归觉得是有缺憾的。不过,应该也是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吧。
张阳,我的才华横溢的积极向上的领导,实际上,是一个失败的丈夫。
随着时间的流失,我渐渐再无非分之想,江月美则美矣,但我是没有权利去向她示好的。
一个人一个命,江月有她自己的命运,除了老天和她自己,谁也干预不了。古人说:惜取眼前人,艾琳对我那么全心全意,又那么单纯,我越来越喜欢她,怎么可以伤害她?而且,在这两个月的住院过程中,我发现我对她越来越依赖,我每日期盼着她推门进来,问我今天怎么样,为我带来报纸和书,以及发生的新闻。
她常常用轮椅推我出去,晒晒太阳,她的优点越来越多的被我发现,她会做一手好菜,会煲香浓可口的汤,她从她父亲那里学来很多中医养生,让我也开始对中医兴趣盎然,除了音乐,我们有了更多共同的方向。
之前的绮思就当作一次发烧吧。现在烧退了。
这是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而江月,恐怕在猜,究竟是她先生的哪一个学生给她写了信——也未可知,她如果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将自己打造成“局外人”,估计也不会胡思乱想。
那么,这一页就翻过了,生命终究要朝着前方。
两个月以后,我出院了,正好是暑假,又休养了一个月。
然后,我履行我的诺言,和艾琳拍婚纱照,装修和布置“镜湖山庄”的婚房。
装修的过程中,常想起以前古书上常说的一句话:“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别的夫妻和情侣总会为装修吵架,而我们的意见出奇地一致:我们都青睐中式的装修,我们特别喜欢中式的屏风和书房。可见,人真的还是要相处的。
结婚那天,艾琳特别特别地漂亮,她穿着一声洁白的婚纱,若仙子下凡的模样,一想起这样美的人,深爱着我,我就由衷地觉得幸福。我们站在酒店门口迎宾。
张阳,江月带着他们的儿子款款而来。
儿子长高了不少,这次是牵着爸爸的手,江月妖娆依旧,但我的心不再激起波浪。
他们笑语晏晏恭喜我们。
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美丽的新娘,谁也不知道我心里如何想。
只有我知道我在想:这一生,我永远不会将你逼成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