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屿心坐在梳妆台前,面对西窗,看着夕阳一点点从西山暗淡下去,然后,星星一颗一颗从西天冒了出来,闪闪发亮,一直到满天星斗。
她浑然不知。她已经这样整整坐了一天了。
母亲南琴音的那份藏在瓯丝“百宝缬”下面的绝笔信,此刻让她如入深渊,万劫不复!
母亲南琴音竟然在临死时也不愿亲口对她说出汪清潭就是她的身生父亲,汪屿松竟然是她大哥,而她,居然是汪清潭的亲妹妹,是汪楠源的亲姐姐!
枯坐了一天一夜,南屿心仔仔细细看了好几次母亲的绝笔信,终于将母亲信中的内容看明白了:
就在汪清潭娶白瓯城柳家姑娘之前,母亲因为赌气、因为不服气,在肖惊云和汪清潭之间忽然抉择,对汪清潭以身相许。可是汪清潭却还是娶了柳家姑娘。新婚之后,汪清潭发现自己对南琴音已经动了真情,又回头不断地找南琴音。可怜这琴音,明知道这夜夜在她温柔乡中的男人无法给她终身的依靠,可是她也是个任死理的人,自己作为一个姑娘,身体已经交给这个男人,那么就不能再去思慕他人,何况她也是对汪清潭有真情的。当她发现自己怀上汪清潭的孩子时,对于她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一个字:“走”!
离开莲瑞村到了阳平,南琴音所有的爱倾注在女儿南屿心和她的瓯丝绣品技艺上,让她的瓯丝绣艺更加炉火纯青。这一辈子,这一件事情一直困扰着她,按她的脾气性格,她不会跟任何人提屿心的父亲是谁,甚至南屿心多次询问,她也闭口不谈。因为这期间,因为替家中父母服丧,南琴音曾带着年幼的屿心回莲瑞,而且在莲瑞众多的瓯匠中,瓯匠百工齐秀的氛围特别好,机会也特别多,因此,她就停留了下来。直到发现命运如此捉弄她,竟然让女儿和同父异母的哥哥相恋,南琴音再一次带上南屿心断然出走。
多少次她想开口告诉女儿,汪清潭就是她的身生父亲,可是莲瑞那边传来的消息,汪清潭在南琴音远走阳平后,一直很冷落柳家姑娘。那柳家姑娘在生了汪楠源之后便郁郁而终。之后,一位姓叶的姑娘进入了他的视线,叶姑娘的聪明、美艳和热情吸引了汪清潭,让他忘掉了丧妻之痛,也将南琴音放在了脑后,很快便和这位叶家姑娘结了婚,于是,汪楠源就来到了这世上。三个完全不同的但同样美貌的女人为汪清潭生了三个孩子。之后,一场巨大的变故,使得叶家姑娘带上三岁的汪楠源跟着一位男人漂洋过海,远走英伦,杳无音信。巨大的刺激之下,汪清潭的性情变得飘忽不定、喜怒无常,也经常离家出走,终于有一次,他抛下了年幼的汪屿松不知所终,这一走,就是将近20个年头!
当南琴音得知汪清潭这一系列变故和失踪后,她更加不愿对女儿说明谁是她的身生父亲了。想不到天妒红颜,上天让她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身染重疾,很快行将朽木。身体和精神再也没有勇气和动力让南琴音在仅剩的日子里亲口对女儿说出她和汪清潭之间的故事,于是她选择了托付纸和笔,不用面对面亲口对女儿诉说自己如此不堪的情事和女儿如此不堪的父亲。于是,便有了女儿南屿心看到瓯丝“百宝缬”和母亲绝笔信这痛断肝肠的一幕。
合上母亲的紫檀盒,天已放明。
南屿心站起了身,取了一盆清水给自己仔仔细细洗了个脸。她要让自己清醒一下。
这个心高气傲、骨骼奇清的姑娘,此刻觉得自己眼前混沌一片。她不知此刻自己心中到底应该是一种什么情绪。怨恨?恼怒?羞愧?庆幸……她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抓起脸盆,将那一盆清水狠狠泼了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芦叶儿往偏旁一避,避开了那当头一盆水。
南屿心一见芦叶儿,眼圈当即就红了。
虽然南屿心比芦叶儿大好几岁,但是,从小这个善良的姑娘就特别喜欢精灵聪慧的芦叶儿。芦叶儿刚出生的时候,屿心几乎天天往芦家跑,盯着襁褓中的小婴儿,时常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那天使般的小脸蛋。南屿心内心深处盼望着母亲能够给她添妹妹,可是她总不能如愿。小芦叶儿也因为从小失牯,跟着爷爷生活,因此,也就拿屿心当亲姐姐待。屿心带着母亲的香魂回归莲瑞之后,姐妹俩更是心连着心了。今天早上,芦叶儿是带了广东的同学寄给她的粤绣的绣样,芦叶儿一拿到手,爱不释手,赶紧一大早就给她的屿心姐送了过来,想不到差点就挨了这一盆昨天晚上屿心姐姐心潮翻滚后怎么也洗不清心绪的水。
屿心拉着芦叶儿的手,进了闺房,锁了门,将母亲的紫檀木打了开来。霎时间,芦叶儿感觉自己的天灵盖上闪出了道道亮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让她愁肠百结、苦苦寻觅的《瓯宝图(阳本)》的寻宝线索居然就在屿心姐姐的闺房里!她兴奋极了,一把抱住了南屿心:“姐,你知道这有多重要吗?”
可是,南屿心却还没有缓过神来,她所有的思绪还沉浸在自己的身世里。
芦叶儿快速地跟屿心讲明白了关于这一幅瓯丝百宝缬的一切意义。南屿心是何等聪慧之人,她说:“妹妹,那你赶紧带着这‘百宝缬’和汪家哥哥弟弟去寻这<瓯宝图>的阳本吧!”
“姐,没这么简单的。这‘百宝缬’只是一个线路图。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线路是否有错,是否有变化,都还是个迷。何况,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研究,现在从各方面研究来看,隐隐感知即便有这‘百宝缬’,线路都是对的,但是如何开启那<瓯宝图>,绝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那怎么办?”屿心很焦急。芦叶儿说:“<瓯宝图>阳本是所有瓯匠的<瓯宝图>,我猜跟汪楠源的那把破刃有关。如今‘百宝缬’已经在你这,我还得抓时间和楠源研究‘破刃’和这一切的关系。”
南屿心将那一幅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百宝缬”要交到芦叶儿手中,芦叶儿说:“姐,不急!现在<瓯宝图>目标很大,寻宝情形很复杂,以防万一,这‘百宝缬’先放你这里,你在最短时间内也按照这一幅,分毫不差地仿绣出一幅全新的‘百宝缬’,以备不测。”
南屿心佩服地望着芦叶儿点了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百宝缬’放回母亲的紫檀盒,指尖一触碰到母亲那份绝笔信时,不仅坐下来索性哭出了声。
芦叶儿看完了南屿心递上来的信后,也吃惊不小。但是,很快,她如此这般地开到南屿心:
能怨恨母亲吗?母亲已经入土为安,怎能再惊扰母亲的香魂,何况母亲当年是为情而生她,纵然有过,但在情感面前何来对错呢?
恼怒、怨恨生父汪清潭吗?在屿心姐姐你的人生字典中,一直是独立、随遇而安,没有怨天尤人一词。你不是觉得人生一切上天自有安排吗?何况生父当年年轻气盛、英气勃发,也是为真情而生育自己的血脉,与母亲一样,纵然有过,何来对错呢?
屿心还是很困惑:如果说自己从内心已经原谅了生身父亲,可是,自己对汪屿松这么多年的男女情分呢?这是自己的错吗?是屿松哥的错吗?我应该为此羞愧么?
芦叶儿说:我和姐姐一样,都曾经如此渴望有骨肉手足,如今,在20多年的生命中忽然有了父亲和兄弟血脉,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单,不是太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吗?上天决定了我们的出生和血缘,不该由我们去承担羞愧。这是上天要我们庆幸的另一种方式啊!
一番话,说得南屿心站起来搂住芦叶儿的肩膀说:“叶儿,你应该是姐姐,我是妹妹啊。不,你是导师,我是懵童才是啊!”
当即,南屿心撑开瓯丝绣品的绷架,找出最好的丝线,对着母亲留下来的那一幅“百宝缬”,飞针走线了起来,权当在绣自己这一段极不寻常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