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灵站在院内那棵梨树下试着泪,三月下旬的梨花已陆续离开繁闹的枝头随着带有暖意的春风纷纷扬落。彦灵一点都没觉出风的温暖,内心一片悲凉,手里的纸巾已被泪浸湿,皱成一团。消瘦的双肩在轻轻的抽泣中微微地颤抖。无声洒落的梨花已白了树下的泥土,白色的花瓣落在彦灵的发间,它似乎想要慰籍它的主人,但它真的无能为力,最后还是无奈地滑向地面。
屋内残障的大儿子如疯子般咆哮着,痴呆的老丈夫坐在轮椅上扯着嗓门含浑不清地嚎着:你……打我……别……打……我,呜呜……
曾经多少次,彦灵想到了死,死是最好的解脱,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又可以重新来过。可是她没有,她的生命由不得自己作主,放不下的事情太多、太多。她只能背着家庭这个太过沉重的抱负艰难前行。自己当初种下的果再苦也得默默地咽下。
十八岁的彦灵第一次见到庄云儒是在高二的第一节语文课上。当庄云儒夹着课本和备课薄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上讲台,坐在第二排的彦灵抬起头目光正好和老师相撞,彦灵眼前一亮:好儒雅的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的个头,白白的皮肤,一副近视镜掩饰不住俊逸的眉目,浓密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拢。一件已旧的白衬衫洗的很干净,下摆扎在烟灰色的长裤内,一条老旧的牛皮皮带斑斑驳驳,由于过于消瘦皮带显得很长,多出了半个腰身。脚上黑色的布鞋也刷得表面泛起灰色。干净的穿着和那张带着书卷气的脸庞吸引了彦灵,她仔细地端详着这个新来的老师,不知怎的内心竟“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庄云儒用粉笔在黑板上快速的写上自己的名字,教室里顿时一片小声地唏嘘:哇!好漂亮的字!彦灵被震撼到了,都说字如其人,果然是这样,俊朗的外表,娟秀的字体。她似乎对这位老师除了好感之外又多出了一些情愫。
一节生动幽默的语文课下来,彦灵心潮澎湃。本来文笔不错的她遇到了这样一位有才华的老师,对于语文的兴趣空前的高涨。更对老师的个人生活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每当同学们谈论起庄云儒,彦灵总是不插一句话只是静静的在一旁用心地听着,一段时间过后,她对庄云儒有了初步的了解。
庄云儒,四十五岁,七四年被划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农场改造,其间妻子与他离婚,带着儿子去往乡下的娘家生活。七九年平反,恢复工作,重登讲台。四年前在另一所高中任教,今年秋季调到现在的这所高中任高二(三班)班主任。至今一人生活,没有再婚。
彦灵得知庄云儒没再婚,心里莫名的高兴起来。当她确定自己已爱上了这位老师,彷徨和犹豫使自己倍受煎熬,但睁开眼,闭上眼,现实中,梦境里全是庄云儒的影子,以至于无法专心学习,整个人也变得黯然神伤,打不起精神。
整个一学期,彦灵都被忧伤的情绪折磨着,尤其在上语文课,她不敢直视庄云儒的眼睛,那双和善略带忧郁的眼神是火,烧得她寝食难安。
高二的暑假,彦灵时常出现庄云儒的家里,她以讨教的理由接近庄云儒,他在练书法时,彦灵会主动地帮他拉着宣纸,他在看书时,彦灵会悄悄的递上一杯水,彦灵帮他整理着房间,洗着他换下的衣服。慢慢的庄云儒感觉到了这个女学生爱慕的眼神,他极力的回避躲闪着她炙热的的目光。他心里明白自己虽然也爱这个学生,但一想起世俗的眼光不由的心生胆怯。
一个雨夜,彦灵借故害怕夜路,让庄云儒送她一段。庄云儒撑开伞,彦灵跳到伞下,她从来没有这般近距离接触庄云儒,每一次触碰都使彦灵心跳加速,脸如火烧。终于在一条巷口,彦灵跨前一步双手紧紧地搂着庄云儒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她分明感觉到了他强烈的心跳和局促的呼吸。庄云儒只觉一阵晕眩,伞差点从手里滑落,他慌恐着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觉得彦灵娇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不停地颤抖。许久,庄云儒一只手抚摸着彦灵的长发幽幽地说道:“彦灵,不可以,你还小,你有更好的未来,况且我是你的老师,万万不可以……”彦灵抬起头,双眼已蓄满泪水:“怎么不可以,我马上十九岁了,也是个成年人,我有权选择我的伴侣,我知道你也爱我,我就要嫁给你,高三我不上了,这样,你就不是我的老师,我就不是你的学生,谁还能把我们怎么样?“不行,我不能毁了你,你要上学,你要考大学,你要找个更好的年龄和你相当的爱人,而不是我,不是……”彦灵踮起脚尖,滚烫的双唇已把庄云儒还未说出的话堵在嘴里……
伞落在了地面,庄云儒彻底把彦灵拥在怀里,雨水和着泪水在两人的唇间流动……雨越下越大,寂静的巷口空无一人,被雨水打落的杨树叶贴了一地,静静的注视着这对恋人。
庄云儒答应了彦灵,彦灵也答应了庄云儒的约定:继续念书,争取考上大学,高三期间,两个星期约会一次,地点是郊外的一片僻静的梨树林,三年以后再谈婚事。庄云儒毕竟是个中年人,他想用时间去成熟彦灵的心智,帮助她长大,也许到了那时,彦灵会为当初自己幼稚冲动的行为感到后悔,也不枉自己作为一名为人师表的教师。
自从那一晚过后,笑容又回到了彦灵的脸上,学习也变得主动起来,整个人充满了朝气。高三她们班又换了语文老师,彦灵不常见到庄云儒,她只盼两星期的那次梨园约会,而每次约会庄云儒都会关心她的学习,总是有意回避两个人的话题,而彦灵也不怪他,她知道他为她好。
梨花盛开的时候,彦灵问庄云儒:“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约会?”庄云儒说:“不知”。彦灵神秘地笑起来:“我知道你爱梨花,我在你的书桌上看到了你写的一篇梨花的散文,你说梨花是穿着素衣的少女,娇而不艳,超凡脱俗,淡雅安静……我也喜欢梨花,所以就选了这里。”庄云儒多想说,彦灵,你就是我心里的梨花。可是他没说出口,只是应付一句:“瞎写的文章,你也当真了。”彦灵自言自语:“以后我们的小院里一定要载一棵梨树,三月我们共赏满树如雪的梨花,六月在树下乘凉,八月同摘一树甜甜的香梨”。彦灵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庄云儒把鼻子埋在一丛梨花中深深的吸着花香,轻轻地闭上双眼。
高三毕业,彦灵没能考上大学,但她一点都不失落,她感觉自己离庄云儒越来越近,离幸福也越来越近。
又一年过去了,彦灵家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彦灵终于向父母摊牌。犹如一颗炸弹在这个家庭炸响,父母反对,哥姐劝说,彦灵哪能听得进去,最后与家庭决裂嫁给了和父亲同岁的庄云儒。
婚后的彦灵幸福的象花儿一样,虽是严冬,破旧的小屋因为有了女主人,洁净而温暖。过了年,彦灵买来一棵梨树,夫妻俩亲手在院子里栽下了树苗,用心的呵护着,只希望花开满树的那一天。
一年后梨树真的开出了几朵洁白的小花,这时大儿子也呱呱坠地,庄云儒高兴给儿子取名‘春梨’。
春梨满周岁那天,彦灵总觉得儿子有些不对劲儿,细细的双腿没有力气,视力好象也不大好,经检查,儿子先天发育不良,视力也高度近视。面对残障的儿子,彦灵潸然泪下,庄云儒搂着彦灵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的安慰着。
夜深人静,彦灵独自坐在梨树下,望着月光下那零零散散的几朵梨花,悲伤的眼泪不停地滑落:梨树呀我种下的分明是幸福呀,为何给我苦果来尝,梨花呀,我如你一般娇嫩,承受不起这样的苦痛!
梨树无语,梨花无言,空寂的院落只有彦灵轻轻的啜泣声。
彦灵想攒点钱到大城市为春梨看病,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只能够一家勉强糊口,哪有多余的钱。庄云儒学校也同情他们的境遇,就让彦灵在校园内开了一间小卖部,这样又照看了儿子又增加点收入。
两年过后,彦灵带着所有的积蓄去北京为春梨看病,无奈医生得出相同的珍断:先天性疾病,无法治愈。彦灵背着三岁还走不稳路的春梨绝望地回了家。一路上彦灵也想通了,既然是老天的赐予,好坏都接受吧。她深爱的那个人同样深爱着自己,这是彦灵内心最大的慰籍,日子还很长,有爱还怕什么呢。
二儿子出生时,春梨也能蹒跚走路,这使彦灵多少有些安慰。二儿子出生在秋天,彦灵自作主张给儿子取名‘秋硕’,预示收获满满,幸福多多。
可爱的秋硕遗传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生的眉清目秀,聪明可人。
梨树一年年粗壮,梨花一年年繁盛,香甜的梨子也越结越多,每当八月,果子密密麻麻压弯了枝头,彦灵和庄云儒幸福的摘着香梨,甜了笑脸,香满心头。树下常荡漾着一家人欢快的笑声。
孩子们一天天在长大,住房显得局促起来,彦灵用这几年挣的钱把旧屋拆了,造了新房,院子里除了那棵梨树,其他的树全放了,这是她幸福生活和甜蜜爱情的见证。每一次花开,彦灵就会想起和庄云儒梨园约会的场景,那是她最浪漫最甜蜜的的时刻。梨花是彦灵青春的礼赞,是爱情的誓言!
彦灵多次拿自己和琼瑶小说《窗外》里的申雁容比,虽然她和申雁容都是师生恋,但申雁容没有嫁给她心爱的康南老师,而自己幸运的嫁给了庄云儒,爱情终究开了花,结了果。
秋硕小学毕业那年,庄云儒也退了休,学校也不允许再私设商店,彦灵的小卖部无奈关掉了。这样以来,家庭收入陡减,时常入不敷出。没办法,彦灵摆起了地摊,卖些小商品贴补家用,勉强度日。
窘迫的日子持续了五年,秋硕已上高二,马上就要考大学。彦灵焦虑起来,秋硕的成绩非常好,他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春梨已经那样了,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秋硕身上,没有钱就可能误了孩子一生。
彦灵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怎么给儿子挣大学的学费,这个执念冲昏了她的头脑,终于有一天做出了这辈子最不齿的傻事。一次在朋友家顺手拿走了价值6000元的首饰。朋友报了警,案情很快告破,彦灵判了三年刑期,悔青了肠子的彦灵捶胸顿足哭得肝肠寸断,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现实已无法逆转。
秋硕从大一开始做家教、干兼职供自己上大学,她无法怨恨自己的母亲,每年暑假他都要去监狱看母亲,鼓励她好好改造,早日回家。贫困的生活坚定了他好好读书,早日分担家庭重担的信念,惟愿母亲早日回来一家团聚。
庄云儒因为这次沉重的打击,不到七十岁的人身体每况愈下,残障的春梨常因饭菜不好吃而摔碟子砸碗。日子艰难地继续着……
三年的时间不快不慢,树叶绿了又黄,梨花谢了再开。
当彦灵出现在自家的门口,庄云儒正拄着拐杖在梨树下发呆,看到彦灵,他浑身颤抖,两行混浊的泪水在满脸的皱纹里穿行。彦灵一时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老人身体佝偻,满头银丝,目光呆滞,行动迟缓。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庄云儒哪去了?三年的时间!只是三年呢!彦灵不禁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彦灵又开始摆地摊,起早贪黑,寒来暑往,不知疲倦。她想用劳动来麻痹自己的神经,用不停的劳作来洗刷曾经的耻辱。已经记不清楚那棵梨树花开几次,花落几许。
庄云儒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些痴呆的他神情木讷,腿脚几乎不能走动。彦灵早上走把他扶上轮椅,因为有时彦灵要去乡镇赶集,过了中午才能赶回,没人看护的庄云儒大小便时常弄脏衣裤,缺点心眼儿的春梨就对父亲骂骂咧咧,甚至多次拿起扫把迈着不怎么灵便的双腿向父亲挥舞,庄云儒象一个孩子般无助求饶。
今天彦灵刚踏入家门,屋里便象一个战场,而且臭气熏天。彦灵呵斥着春梨,想要夺去他手中的扫把,哪知春梨把怨气又转向母亲,扫把抽向彦灵的头和肩膀。彦灵退到屋外,在那棵梨树下,她捂着胸口,绝望的眼泪滑向嘴边,都说泪是咸的,但彦灵分明感到泪是苦的,极度的苦!
彦灵又一次想到了死,死,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天堂,该是多么美好的地方!但是,她能吗?秋硕还没结婚,老去的丈夫怎么办?残障的春梨指靠谁?摇摇欲坠的家谁来撑?彦灵感觉她的命根本不属于自己,更没有支配的权力。
曾经的美好是一场梦,梦之初,彦灵从没未想到人生竟能这么长,长得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走完。无情的现实摧蚀着自己曾有的傲骨,残酷的岁月能把一个翩翩风雅的庄云儒变得毫无尊严,苟且残喘,最起码这不是她该看到的。
如果时间还能倒退,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彦灵宁愿让那段故事成为美好的遗憾。本不该触碰的美丽泡沫一触即破。彦灵再次想到了小说《窗外》,想起了女主角申雁容,如果说当初她有多么的替申雁容没能嫁给康南而惋惜,那么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有多么的悲切和感叹。
屋内的吵闹声还在继续……
又一阵风吹来,白色的梨花洋洋洒洒,那是白色的花雨,那是无声的花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