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夏

1

如果黑暗与恶毒滋生疯长,那么那条昏暗脏乱的狭窄小巷就是阴暗面的最佳栖息所。

我是在那条小巷角落救回尤清的。

放学后因为值日离校晚,经过巷口时依稀传来几声闷哼和一堆尖利嚣张的女声。

我偷偷在巷口张望,看到一群不良太妹正围着一个女生,有人上前拉扯她的头发,人群露出的缝隙里我看见了,那是尤清。

偷带的手机藏在我书包里,就在我看见另一个女生扬起的手要落下时,我按响了那段模拟出警的铃声,掐着嗓子隐匿起身影大喊:“警察!警察来了!”

小巷里的那群太妹警惕心起,瞬间跑散。

直到她们从巷尾跑远,我才从巷口现身放轻脚步走向尤清。

她很狼狈,蓝白相间的校服被泼了红漆,颊边染上脏污,手臂处还布着不大不小的擦伤。

我将自己的校服外套轻轻盖到她的脊背,翻找遍了全身也只找到一颗上课提神嚼的薄荷糖。

撕开包装我蹲下身将糖放在她抿着的唇缝间,说:“吃点甜的。”

她渐渐回神,撑着爬着青苔的墙边勉力站起,抬起眼睛看了我几秒,有几分不自然:“江慈,谢谢你。”

我接过了她沾上污水的背包,提议带她回了我家处理伤口。她没拒绝,只是垂着眼睛跟在我身后又说了一句谢谢。

今晚爸妈有应酬不回家吃饭,进门后我找到家中的医药箱对她说不用担心,好好处理伤口。她默然接过,走进了门帘后。

我坐在外头的沙发等,好一会,不经意回头的时候,窗户钻进的热风轻掀起门帘的一角,尤清掀起半边校服的腰间深陷,脊背瘦削,散落的长发扫过突兀的蝶骨,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远远看去,朦朦胧胧,像是蒙了薄雾的梦境。


急忙收回视线那刻,被她接药时碰到的指尖烧灼耳梢,我暗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起身关好窗户后,尤清掀起门帘走了出来。我又自然地拿起她的背包,说送她回家。

她顿了脚步,指了指身上的校服,嗫嚅开口问能不能借她一件白T。

换好后我让她走前边带路,到一栋破旧的房子前,她接过了书包,眸色很深,看了我好久,开口时有淡淡的薄荷清新的气味溢在空气里。

这是她今天对我说的第三句谢谢。

她转身走进老房子里,换上愉悦轻松的语调朝里屋喊了一句:“奶奶,我回来了。”

我向外走,仲夏的暮色昏昏沉沉,蝉鸣偶尔在夕阳余晖里高鸣一声划破天边沉寂。不久,月牙挂在半空斜照,却好像总也照不进阴暗的一隅。

2.

学校里总有关于尤清的传闻。

一开始只是说她为人冷漠孤高,端的一副冰山脸看不起人;后来是不知道谁得知了她家里的事,她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离家务工,十余年了,好像已经在城市有了新的家和他们的孩子,那些人开始说她没父没母没人教养。

再后来该是嫉妒和恨,嫉妒她总站在她年级前三的位置,接受学校嘉奖;恨她出落得越发好看,总能收到不少的情书和表白却都不屑一顾。

舌头柔软是没有骨头的,但喷涌出的恶毒话语却化成了尖刀刺进她单薄瘦削的体骨里。

尤清越发寡言,却越发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次的月考过后,尤清的作文被印发在优秀作文里派发到年级各班学习。课上老师评讲时,有人阴阳怪气地向老师提出不服,说尤清一个没感受过母爱的人凭什么可以在歌颂母爱的考题上获得高分。

全班哄笑唏嘘更甚,台上的老师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场面。

语文试卷是由我去办公室拿来发给同学的,出来时我找到了尤清的试卷看了很久。她的字迹清丽整齐,卷面美观,整张卷子美得像一幅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她作文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获得过鲜少的母爱,也许是因为孩子太多上天忘记了我。不一定所有人都能恒久感受到母爱,但爱一定都温暖动人。所以我相信,总有人来爱我,我也值得被爱。

在阴暗恶魔兴奋的张牙舞爪里,我看到了前排坐着的尤清。她的试卷平坦地摊在桌面,而她却看向了窗外,眉目间的淡然像是了无生气而易破碎的瓷娃娃。

窗外,古树枝桠冒出新芽,明黄色翅膀的鸟儿在树杈间飞跃起舞,蝉鸣生生不息地聒噪着整个夏日,却总也刺不破猛烈炙热的阳光。

我突然好想屏蔽掉那些吵闹难听的言语,去问问尤清,你还相信这世间有爱吗。


尤清僵直着脊背挺过了那堂难熬的语文课,铃声一响她就冲向了洗手间。

坐在座位上我觉得心烦气躁,教室里时不时还能响起刚才语文课上相关的讨论内容与哄笑。我无意识翻了翻口袋,剥开糖纸丢了颗薄荷糖进嘴巴里。

还是决定跟出去看看时,尤清从洗手间出来了。

她的脸上沾着水珠,捂着腹部,长睫浸在濡湿的海里耷拉着。

经过我时,她微弱的喘息轻飘飘落在了我的耳畔,她说:“江慈,我突然觉得这世间真的挺让人作呕的。”

“可以再给我一颗薄荷糖吗。”


3.

尤清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几天了。

她的抽屉里有一本卢梭的《忏悔录》静静地躺了很多天,是无人认领的最后善意。

我开始不由自主盯着她空着的位置看,想起昨晚放学回家时看到的天上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它在天边被风吹去好远,隐隐有了下坠的趋势。

可是没人接住它。


午休时我趴在桌面上总也睡不着,头顶的老电扇嗡嗡嗡的杂音混着刺耳的蝉鸣闹得我心烦。我悄悄走出了教室去我的秘密基地。

学校教学楼顶层的天台少有人来,也偶有保安忘落锁的时刻。我推开门的时候窃喜,终于能有个安静的地方让我能喘口气了。

我总觉得教室压抑得很,偶尔觉得隐藏起魔爪的怪物藏匿其中,我却看不清到底是谁。

我走近那个常待的角落,那里有一片被门层遮掩落下的荫蔽。

可此刻那里蹲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我未加收敛的脚步声惊醒了她的悲伤,她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带着哭腔的喑哑嗓音半晌都讲不完一句完整的话:“江慈......这个世界太冷漠了,噩耗也太突然了...我真的...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几日不见,她仿佛又瘦了许多。宽大的校服套在她的身上,有风吹过时鼓起灌进空气翻起衣角,像是扑棱着羽翼的白鸽钻到了她的怀里。

她的脸色很苍白,短袖校服下露出的手臂在阳光下晒得发白,透着些灰败的光。

我在她身边坐下,她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良久才忍住哭腔对我说:“江慈,我奶奶去世了。”

“原来真的,没有人爱我了。”

我忽地想起了那个仲夏夜的傍晚,遍体鳞伤的尤清拖着残躯进了家门后那声雀跃的“奶奶,我回来了”,那时的她无坚不摧,因为还有爱她的奶奶尚在人世牵着她的手前进。

可是现在,啜泣着哭到喑哑的尤清肩膀一耸一耸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此刻却很空。灰败的面色映着红肿的双眼,像我见到的无数次搁浅的鱼。

我想抱抱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却也只是一下又一下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别哭了,你不是被遗忘的小孩,会有人来爱你的。”

如果真的没有人来爱你,那就我来吧尤清。我会很快长大的,我能保护你的。

4.

那天后,尤清来上过几天学,后来又没再来了。

随着一同离开的,还有抽屉里的那本忏悔录。

原本知道了她奶奶去世的噩耗的人,竟然还无所谓的说什么尤清克死了自己的奶奶。

可她再也不会听到从恶魔嘴里说出的这些恶心话了,因为我把他揍到闭了嘴。

我因为打架受了罚,原先我本以为我会挨处分甚至被退学时,好几天后班主任通知我学校的决定,最后的结局是由我爸妈全额赔付那个学生的医疗费与我和他的互相道歉。

可我知道这没什么可痛快的,他该道歉的不是我,是尤清。

考完中考那天,我接到了尤清的电话。她约我去瞭望滩。

咸湿的海风轻柔,细软的沙砾包裹着脚踝,不远处巡逻的船只亮着的灯在海面闪着点点亮光。

尤清穿了一条吊带的碎花连衣裙,长发编成了一条麻花披在左肩,美得像个易碎的梦。我朝她走去,她昳丽的眉眼暴露在暮夏的傍晚里,连繁星都隐去了光辉,只剩月色与之缠绵。

我们并肩坐在围提边,是她先开的口。

尤清说:“江慈,我要离开这了。”

月色在海面映下流光,粼粼闪着夜色的温柔。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爸妈回来接她了。在奶奶的丧礼上,回来后的他们终于看到了这个成绩优秀、出落得越发娉婷的女儿。

事情始末串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殴打同学却只等了个通知家长的处罚。

因为尤清找过了学校领导,说她不打算原谅那些伤害过她的所作所为,但她也不想过多追究了,并且请求学校在对我这件事上也不要严加苛责。

发生这样的欺凌事件学校管理不严本就理亏,若是发酵到社会上更是会影响老校的声誉。利弊之下,何况当事人也说不追究了,自然乐见其成答应了。

那天的最后,尤清离开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江慈,老天没有忘记我,我遇到了你。江慈的慈,是慈悲的慈。”

最后的触觉,是尤清在我唇边落下的,混着潮湿的风里,沁着薄荷味的吻。

5.

上了高中后,安安稳稳地来到了高三那个阶段。

那条充斥着罪恶的小巷终于在城区的新建规划里被推翻拆除,随着爬满青苔的落灰墙壁掩埋的,是那年暮色里灰暗肮脏的一面。

一模过后,我妈说家里帮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从四季如春的锦城寄来的。

寄件人写着的名字是尤清。

周末回家拆开看,里边是一盒薄荷糖和一张卡片。

那年的薄荷糖早已更新了包装和改进了味道,可快递里放着的那盒还是和当年的薄荷糖一样的旧版包装。我不知道她跑遍了多少个商店才能买到。

而那张卡片,印着的是我当年放在她抽屉的,卢梭的那本忏悔录。

卡片的背面有两句话,第一句是你不必替她们忏悔,你给予我的是善意,你永远无罪。

第二句是,江慈,高考加油,顶峰相见。

6.

我发挥超常,在高考里成了学校的一匹黑马。

最后报考学校时,我和我爸妈说我想报考心理学。

以我的高考成绩可以选择更好的专业,可我爸妈还是很尊重的问我为什么有这样想法。

我房间的门帘还没有拆,此时有风吹进,我坐在沙发上和我爸妈很认真的说:“算是弥补遗憾吧,想帮帮那些困在心里走不出来的孩子。”

当年一向乖巧稳重的我为什么同人打架的事情他们大概知道一些,此刻也只是叹了口气说让我自己做好决定就行。

毕业后我成了一名高校的心理咨询老师,看到前来求助的男孩女孩里,或多或少都有当年尤清的影子。

那时我总想着回到过去,那么我一定要给那个濒临绝望的尤清一个拥抱,告诉她都会变好的。

后来回忆当年的这件事,站在年少时的视角,我才惊觉,原来小孩也不是完全纯净的,他们无知的恶意反倒才是最伤人。

而我的善意,也不够彻底。


我在这个领域做的不错,校外的一些心理咨询机构偶尔会找我去协助。就如现在我的助理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宋先生的心理咨询室有一位客人姓尤,情况比较复杂,问我下午方不方便过去一趟。

我应允说好,心想着真巧啊,也姓尤。

7.

下午难得的好天气,阴沉着下了好几天雨的天终于放晴,空气里满溢着清新的气味。

我走进老宋的咨询室时,门内站着一道高挑羸弱的身影,有些熟悉。

听到脚步声的那刻,她终于转身,在我下意识要叫出她名字时,她快我一步伸出了纤细的手臂。

摊开的手心处静静地躺着几颗薄荷糖,她笑得温婉动人:“吃糖吗,江慈先生。”

薄荷糖的辛冽清新融化在唇腔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将几年的思念放逐,走前几步将尤清揽进怀里。

我错落在她的耳畔,起伏的胸腔止不住低哑的喘息,我说:“尤清,我欠了你几年的薄荷糖,来还债了。”

“尤清,别来无恙。”

“江慈,我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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