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认为写作更近于一种体力劳动,他发现即使一个人能够一天三四个小时集中意识执笔写作,但是时间一长,体力和精力都会大量透支。于是从1982年的秋天开始,村上春树开始早睡早起,健康饮食,每天坚持跑步。这样有规律的生活他坚持了30多年,同样他那旺盛的创作力也一直延续了30多年。
——老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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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罢我也罢,大家都很年轻,干劲十足。呃,遗憾的是,彼此都几乎没赚到什么钱。
虽说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毕竟负债累累,偿还债务颇为艰苦。我们不单向银行举债,还向朋友借款。好在向朋友借的钱没几年就连本带利还清了。
每天早起晚睡、省吃俭用,终于偿清了欠债,尽管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时我们(所谓我们,指的是我和太太)过着非常节俭的斯巴达式的生活。家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甚至连一只闹钟都没有。
也几乎没有取暖设施,寒夜里只好紧紧搂着家里养的几只猫咪睡觉。猫咪们也使劲往我们身上贴过来。
每个月都要偿还银行的贷款,有一次怎么也筹不到钱,夫妻俩低着头走在深夜的路上,拾到过掉在地上的皱巴巴的钞票。
不知该说是共时性原理,还是某种冥冥中的指引,那偏巧就是我们需要的金额。
第二天再还不上贷款的话,银行就会拒绝承兑了,简直是捡回了一条小命(我的人生路上不知何故经常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
本来这笔钱应该上交给警察,可那时我压根儿就没有力气说漂亮话。对不起了……事到如今再来道歉也无济于事。呃,我愿意以其他方式尽可能地返还给社会。
2
我无意在这里倾吐委屈,总之是想说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一直生活得十分艰辛。
当然,世上际遇更惨的人不计其数。在他们看来,我的境遇恐怕只能算小菜一碟:“哼,这哪里算得上什么艰辛!”
我觉得这种说法也没错,但一归一二归二,对我而言这已经足够艰辛了。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也很快乐。这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年轻,又非常健康,最主要的是可以整天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店铺虽小,却也算是一国之君、一城之主。
无须挤在满员电车里行色匆匆地赶去上班,也无须出席枯燥无聊的会议,更不必冲着令人生厌的老板点头哈腰,还能结识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兴味盎然的人。
还有一点十分重要,我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了社会学习。说“社会学习”似乎太直白,显得傻气,总之就是长大成人了。
好几次差点头撞南墙,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身而退。也曾遇到过污言秽语、遭人使坏,闹得满腹怨气。
当时,仅仅因为是做“酒水生意”的,就会无端地受到社会歧视。不单得残酷地驱使肉体,还得事事沉默忍耐。
有时还得把醉酒闹事的酒鬼踢出店门外。狂风袭来时只能缩起脑袋硬扛。
总之别无所求,一心只想把小店撑下去,慢慢还清欠债。
3
不过,总算心无旁骛地度过了这段艰苦岁月,而且没有遭受重创,好歹得以保全性命,来到了稍稍开阔平坦一些的场所。
略作喘息之后,我环顾四周,只见眼前展现出一片从未见过的全新风景,风景中站着一个全新的自己。简而言之就是这样。
回过神来,我多少变得比以前坚强了一些,似乎多少(不过是一星半点)也增长了一些智慧。
我丝毫没有奉劝诸位“人生路上要尽量多吃苦头”的意思。老实说,我觉得假如不吃苦头就能蒙混过关,当然是不吃更好。
毫无疑问,吃苦受难绝不是乐事一桩,只怕还有人因此一蹶不振,再也无法重整旗鼓。
不过,假如您此时此刻刚好陷入了困境,正饱受折磨,那么我很想告诉您:
“尽管眼下十分艰难,可日后这段经历说不定就会开花结果。”
也不知道这话能否成为慰藉,不过请您这样换位思考、奋力前行。
作者:村上春树,日本当代作家,代表作品有《骑士团长杀人事件》《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舞舞舞》《1Q84》等。
延伸阅读
村上春树的跑步修行
在村上春树的所有嗜好里头,只有一种是我不能享受,却又因此深深佩服的,那就是跑步。
从1982年开始,他每天持续跑步至今,而且每年至少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这个习惯是他日常生活节奏的一部分,与身为小说家的身份紧紧连在一起。
就像上班,早上五点前起床,先伏桉写作四五个小时,然后再换上鞋子出门练跑。
不是一般的晨运,而是真真正正为了赛事累积运动量,是精密的状态调控,耐着性子的计画执行。
为了什麽?为了专注力。
“把自己所拥有的有限才能,专注到必要的一点的能力,如果没有这个,什麽重要事情都无法达成。”接着是持续力,“就算能做到一天三四个小时,集中精神认真执笔,但持续一个星期就累垮,那也没办法写长篇作品”。
他说:“写文章本身或许属于头脑的劳动,但是要写完一本完整的书,不如说更接近体力劳动……坐在书桌前面,精神集中在镭射光的一点之上,从虚无的地平线上升起想像力,生出故事,一一选出正确的用语,所有的流势全部保持在该有的位置上,这样的作业,比一般所想像的需要更大的能量,且必须长期持续。”
我特别佩服这种生活极有规律的艺术家,他们的创作就是工作。“工作”不是贬词,而是一位全职作者的自我认知和要求。一般人想像的写作太浪漫了,是一个才子的灵气迸发,其来无影去也无踪,不拘时地无法无相。
然而,对于一个深恐自己才能终有限期,因而想要小心维护它养育它的作者来讲,用“工作”这个字眼去命名自己的创作实在是太重要了。
与一般上班族不同,写作似乎是自由的,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作息时间;但这恰恰就是一般作家的最大陷阱,因为这种状态很容易使你丧失焦点,精神散乱成一堆昏暗的碎片。
欠缺规划、节奏与纪律,不只完成不了鸿篇巨制,可能连短小的东西也没法一直保持该有的水准。“工作”,就是要锁定自己;它不是没有灵魂的匠技工程,却是种类近于修行的养气之道。所以豪迈奔放如海明威,也一样极有规律地工作。
尤其在这个写作不太像是种职业的时空里,自己更要清楚地用工作的态度去界定自己的生活,别人上班我也“上班”,别人下班我也“下班”。
否则原来就有漂浮倾向的这种自由行当就会变得更离落更无根,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麽的了。
一个作家要是不能很无愧于心很踏实地告诉别人“我的工作就是写作”,他多半不会是个好作家。
可是也有人会说,假如诗人是所有艺术家的原型,那麽艺术家的生活应该都是很不健康的。例如屈原,分明就是一个大巫师,若是不服药,他怎能写出那些空中迴旋升降的神奇姿态,似近还远无以名状的缥缈香气呢?又如柯勒律支的《忽必烈汗》,人人都说它是一个服药者的梦境。
因为诗人通灵,所以他们的生活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昼夜颠倒,是为了勘破阴阳交替的奥秘;不事工作,是为了颠覆最常规的生产逻辑。于是我们就有了这麽一种呆滞的刻板印象,觉得文人墨客都得放浪形骸地生活,饮酒吸毒,夜里不睡很寻常,白天跑步是有病。
可惜我所认识的许多艺术家(包括诗人)都不是这个样子,除非特别讲究那种捉摸不定的“灵感”,否则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人做事,生活节奏稳定得很。而且像运动员,不同类型的运动讲究不同的训练方法,不同的创作形式也有不一样的起居状态。
写短文章按时交专栏的人就是短跑选手,要特别强力地集中精神在一个点上,然后爆发冲刺,奔向终点。一个能写大书的作者跑的则是马拉松,有耐心有毅力,不急不徐地增长出自己的能量。
文字活儿还真像跑步,是一个人的事,谈不上团队(所以不是足球),甚至没有对手(因此也不能用乒乓比喻),因为你真正要超越的就是你自己的纪录。
跑马拉松的村上春树说得好:“小说家这种职业,至少对我来说没有胜负之分。虽然也许发行册数、文学奖、评论的好坏可以成为一种成就的指标,但那并不能算是本质上的问题。写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达到自己所设定的基准,比什麽都重要,而且是无法随便找藉口的事情。”
如此说来,创作其实就是一种很阳光很健康的事业囉。当然不。村上春树也承认:“所谓的艺术行为,从成立方式开始,就内含着不健全的、反社会性的要素,这点我承认。所以作家(艺术家)之中,有不少人从真实生活本身的层面开始变得颓废,或穿上反社会的外衣。”
然而,“如果希望以小说为职业的话,我们不得不建立自己足以对抗那样危险的(有时甚至是致命的)体内毒素的免疫系统”。所以他天天跑步,参加马拉松,超级马拉松(也就是全程一百公里的超级长跑),近年还以六十之寿玩起了“铁人三项”(长跑、游泳、单车)。“要处理真正不健康的东西,人必须儘量健康才行,这是我的基本方针。也就是说不健全的灵魂,也需要健全的肉体。”
为了写好小说,村上春树以长跑锻炼自己的体能。正如任何一种长期的修炼,日日不断的跑步也必将开启某种超出原定目标之外的领悟。
就像某些作者用修禅平定自己紊乱的思绪,却终于成了有成就的居士;一个不良少年学习武术好去打架,但竟渐渐练出了澹定的心境。《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麽》并不只是一位元作家独特工作方式的剖析,还是关于跑步的沉思,村上春树的修行自述。
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些什麽呢?不少人问他这个问题。就像我初学坐禅,朋友也总是好奇静坐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状态。村上春树的答桉也就是我的答桉:“我一面跑,只是跑。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着。反过来说,或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的。”
他跑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所达致的境界更是令人羡慕:“我现在的世界,从这里到三公尺前就结束。没有必要想更前面的事。天空、风、草、吃草的牛群、旁观的人、加油声、湖、小说、真实、过去、记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关係了。”
然后他跑过了七十五公里,“好像一下子穿过了什麽东西……简直像穿过石壁那样,身体通到另一边去了”。疼吗?当然会疼。如此跑步,难受的不只是双脚;肩膀、双臂、脖子,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疲惫、痛苦,甚至散落脱离,终于剩下最纯粹的意识:“我能感受到非常安静的幸福感。吸入空气,吐出空气。呼吸声中听不出凌乱。”
这与任何静坐法门里的观呼吸有何分别?果然,他发现在“跑到最后,不只是肉体的痛苦而已,连自己是谁,现在正在做什麽,大体上这些事都从念头中消失了”。“我是我,我也不是我。这样觉得。那是非常安静的,静悄悄的感觉。所谓意识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东西。”
在这一刹那,小说家村上春树变了;他绝对不是那些广告写手最爱的青年偶像,他是严以律己的肃穆作者,他是修行者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