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很老了,从懂事起,已被岁月染得满脸苍桑的老屋,就像家里的一位慈祥的太祖爷或是太祖母,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最温暖的一部分。
要不是风霜的掩盖,老屋应该是气势非凡的 ——大大小小上百间,皆为两层青砖瓦房,连成一片,静卧在青翠的后山脚下,站在后山向下望,老屋的屋顶高低有致,纵横交错,又井然有序,黑黑一片,昭然显示出它曾经辉煌与庄严的历史。
老屋坐东朝西,正门用整块青条石做的门框,宽两米高三米,门框外边,各有一石雕立放的磨盘似的东西,直径七八十厘米的样子,厚十几厘米,下面的石座是一整体,周边光滑圆溜。两面刻有图案,图案刻的都是仙境里的人和物,那时年幼的我们常常爬上去、溜下来,把它当作马来骑。
从正门进去,是类似祠堂一样的大堂屋,可以同时摆下至少二十桌筵席。堂屋两边是对称的三进房屋和两个天井,房屋天井之间有过廊。两边过廊过去,又是横向的二个横堂屋和安置的恰到好处的房间。可惜我拙劣的笔无法说出它的纷繁与巧妙,反正初到老屋的人总是担心在里面迷路,它实在太大,闯入里面就如进了迷宫。每年来玩龙舞狮的队伍,总得有我们的人领路才分得清东西南北,不至于走重复的路进同一家门。
听父辈们说,老屋创建于爷爷的爷爷手里,爷爷的爷爷创下这份家业时有四个老婆,这紧紧相连,又各成门户的老屋就分别住下了大房、二房、三房、四房里的老婆和儿女,然后,子子孙孙就如大树发枝般的一路发下来,发下来,到我们这一代,老屋已经历了百来个春秋,在老屋的庇护下的各房里面的人,已有了三十来户上百口人。
因为是一根藤上的瓜,因为拥有一个共同的姓氏,所以住在老屋里的这百十口人,虽已没有了接近的血缘,却仍是亲如一家人,邻里之间和睦谦让,相互关照,一家有难十家扶持,很少有为什么事发生争吵的。这真是一种奇妙而纯朴的关系:今天我要出门做客,家里那几头猪、一群鸡鸭托你喂喂。明天你有事忙不开了,我也来帮上一手。哪家有生老病死的事,那几乎是全部出动……。反正老屋里每一家都是独立的,但是没有一家人会孤独无助的。
因为老屋,后人们都把自己当成颇有传统 的"大户人家"的子孙,邻里之间最讲究个礼节辈份。低头抬头相见的邻居,是长两辈的叫叔公伯公,长一辈的就是叔叔伯伯或姑姑婶 婶 ,同辈的叫哥叫姐,半点也不含糊,哪怕是同穿开档裤长大的人,他辈长你就得按辈份叫。
老屋的子孙自小在这种传统中长大,都自觉不自觉的以"大户人家"的风范来要求自己、约束自己,礼义待人,勤俭律己,人与人之间,总有那么一份割不断的浓浓亲情。我常想,这种美好和谐的关系,就是那无语的老屋赐予的,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祖宗的美德随着它一代代传了下来 。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超龄的老屋开始显出它的老态,老屋的儿孙们,也通过不同的渠道或多或少赚了钱。于是,老屋终于要面临逐渐解体的境遇了,先富起来的人家,先拆旧换新,一家、二家、三家......历尽风雨的老屋,在一幢又一幢的新房子面前 ,被儿孙们拆得肢离破碎,露出它被岁月染黑的身体,当失去了完整,我们才发现老屋真的旧了、老了,要休整了。
如今,在新与旧的夹杂中,除了那张依然耸立的大门,曾经浑然一体的老屋早已毫无尊严和美感,老屋的子孙们,也都忙于赚钱忙于奔波,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总是慨叹:唉,如今这世道!是呀,这世道,钱是有了,可老屋却破碎了。站在后山顶上,再也望不到那连成一片展示辉煌与气派的黑屋顶,屋脊上翘起的角,蹲着的麒麟了;再也没有机会像儿时那样满心喜欢悦、成群结队的在除夕之夜打着灯笼,给每家每户的长辈们送上一声恭喜与祝福了;再也不存在“大户人家”了——每一幢新房子的大门都将曾经紧密相连的人家变成了小户人家;邻里之间,也不再那么放肆与亲密了……
唉,我的老屋,你是否曾发出过深深的或轻轻的叹息呢?
如今,在梦里,在无法忘却的记忆里,老屋依然那么庄严地、静静地躺着,躺在青翠的后山脚下,无言、无言……
老屋,我永远不愿远离的摇篮。
老屋,我想要永远停泊的港湾。
请让我,请让我由你哺养的躯体,被你沉淀的心灵,一起与你,与你沉默与消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