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成都人来说,澄明的空气和阴天都是免费的,是理所当然的赠品,只有北京人才晓得去感激这浩瀚的透彻和无垠的湿润,采取旅行这样具有仪式感的事情来安顿不安分的骚动。
王大力来自多雨的南方,为了生计,扎在了石油公司北京总部。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便是阴雨的周末,可以躺在床上肆意伸展身体,用脚趾和胳膊肘伸出被窝,感受儿时淋雨般的清爽,不一会儿又因生怕着凉,再闷进被窝,这种窃喜如同男人偷腥一样,偷前狂如魔,偷后圣如佛。
这次出差去成都,是自己始料未及的。因公司项目部实在抽不出人来,他顶替了别人陪同领导去成都参加一个石油勘探技术研讨会。他本想推脱,自己刚和媳妇闹了别扭,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难免瓜田李下,断送了一次自然和好的机会。但这一点,公司上下是不知道的,就在去年,他还被评为公司“十大幸福模范家庭”。因为谁都清楚,每天一上班,大力的西服是最挺括的,衬衣的袖口从来都是雪白的,皮鞋也是最亮的,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好媳妇依依。但外在的幸福往往是集体的孤芳自赏。“饭在锅里,我在床上”的制式生活,如同北京这座城市日夜不停的轰鸣,以及空气里永远散之不去的机油味儿一样,让他感到生活枯燥、心情烦躁、口舌干燥,体会清爽实在是太难了。最让大力难以忍受的是,去年情人节为依依买了一件黑色薄纱内衣,她在大力眼前试了一下,扔下了一句“舍不得穿”,就塞进了收纳盒的最底下,还是穿上了那件已经起球、变色、变形的大妈式内衣。那一天夜里,大力憋了一肚子气,假装享受欢愉。
像往常一样,出门之前,依依已经为他收拾好了行李箱。大力穿好衣服,瞅了一眼,说:“我这次是陪领导去,这箱子有点大了,得托运,不方便。”
“托运就托运,况且又不是你一个人,西服和衬衣不能压到,到了那哪有地方给你熨,也没人给你熨。”
“飞机也就不到三个小时,不会有问题的。”
“再加上提前到机场,到了那你还要坐车,哪只三个小时。”
大力看了一眼手表,说:“行了,行了,就这样吧,我上车了。”
“哪天回来记得提前告诉我,我好准备晚餐。”
大力唔了一声,闪进了汽车。
到了机场,大力心里升起了一团忽明忽暗的火,一行六人,其他五人都知趣地轻装上阵,箱子的尺寸正好可以随身携带,只有他的箱子鹤立鸡群似的,搞得跟真出去旅游一样。大力瞅着他们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怪异,心里更不好受,多想掏出手机,向依依好好埋怨一番。
距离登机还有些时间,领导打量了一下大力,说:“行李托运了吧?真不愧是咱们的模范家庭,你瞧瞧大力的媳妇,想的真周到,是不是把家里的卧室和洗手间都搬进方盒子里啦?我这样的老男人,家里可没人管咯。”
其他人跟着呵呵地笑,随声附和着,大力面露窘态,只好说:“领导您取笑我了。”
“哎,我说的是实话,你看我出门,媳妇说衣服在晾衣绳上,鞋在鞋柜里,老夫老妻咯,越活越不修边幅。你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左手摸右手有多干巴了。”
旁边的几位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在讨论着此次成都之行的无数种可能,关于那里的美景、美食、美人。但他们声音尽量压低着,生怕被领导听见,因为毕竟此行是为了参加一次极为重要的业务工作会议。为了做好充分的准备,王大力还叮嘱依依将公司带回来的一些业务材料放进了箱子,到时候在会场上用来参考,做好可能发言的准备。
飞机落地了,刚出机舱,王大力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湿气,气温也比北京高了四五度。成都向大力送来了最初的见面礼,一份儿时记忆里才有的自由和舒爽。
其他五人已经往出口去了,大力急匆匆赶往行李转盘,一眼就瞅到了箱子,暗自感到幸运,拖着往出口小步跑着,终于和其他人同时坐上了接机的汽车。这一番顺利,让他觉得自己的与众不同被消磨去了,心里也舒坦了些,隔着窗户看着外面高楼大厦的顶上栽种着各类绿植鲜花,心情在云端跳起了探戈,一步一动潇洒自如,移步换景顺畅流利,和其他人攀谈起来也自在多了。高兴之余,他拍了一张窗外的景色发给了依依,顺便附加了两个字“到了”。
到了宾馆,刚好距离开会还剩半个小时。大家分头进了房间准备换衣服。大力将箱子摆在了桌子上,准备将四个打乱的密码拨到“1102”,这是他的生日。生活上的各类密码太多了,依依都会帮他记着,行李箱的密码共有两套,奇数月用的是大力的生日,偶数月用的是两人的结婚日期,这是两人共同的秘密。但此时的大力却皱起了眉头,箱子居然没有锁上。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在托运行李的过程中打开过箱子,第二个念头是依依忘记了帮他锁上。他不太相信是依依的问题,因为他们的生活是如此的制式,对于每一个细节,还没开始,大力就想到了结束,永远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仿佛就是在重复地做同一个类型的数学题,虽然替换了数字,但是套路是一样的,刚一落笔,思考就陷入了懒惰。
一想到这,大力忽然觉得脑袋有点发紧,这就意味着有人故意打开了箱子,说不定是为了里面那些包含商业机密的材料。他边回想在机场碰到的各种可疑人物,边缓缓拉开了拉链。
将箱子打开两瓣,一切让大力傻眼了。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酒红色蕾丝边睡衣躺在里面,隐隐的雪茄夹杂着巧克力的味道已经钻进了大力的鼻孔,一直窜进他的神经,禁不住身体跟着一下痉挛。显然,这是一种陌生的味道,决不是他的,也不会是依依的,来自不知名的远方,像是来自一口什么也看不见的深渊,你望眼欲穿地看着它,它也目光灼灼地看着你。
再往另一半箱子上看,网格上并排夹放着七八支颜色深浅各异的口红。大力抹了一把脸,豆大的汗珠簌簌地往下掉,天气热是真,心里的燥和慌更是假不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声音:“会议时间快到了,大家换好衣服在大堂集合。”
这可如何是好?大力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几圈,他最终决定向领导禀报实情,抓紧前往机场。
另外一个同事邪恶地笑,说:“大力, 你艳福不浅啊,刚到成都就赶上了这样的好事。”
“我都急的蛋疼,这哪是什么好事。”
去机场的路上,大力回想着自己的大意,禁不住懊恼起来,只要自己多花一秒钟时间,核对一下行李牌上面的数字,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即便是不看行李牌,依依在箱子密码锁旁边还贴了一张手指头大小的名牌,要是只用一瞬间瞄上一眼,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熟视无睹已经司空见怪了。
大力和依依是在国家图书馆认识的。那会儿大力还没毕业,在国图查找写论文的材料,翻到一本书里夹着一张借阅凭证,上面写着黄依依的名字。大力随手将它扔掉,在另一页又发现了一个小东西,这是一张鹅毛形状的黄铜书签,精巧而又枵薄,遗失在书里未免可惜了。
在服务中心,大力找到了黄依依的联系方式,认识并且相恋,共同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的依依从来没再丢过东西,精心布置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打造两人温暖的港湾。她在马桶冲水按钮的小按钮上贴上了“嘘嘘”,在大按钮上贴上了“臭臭”。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大力总是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到家里,依依就在卫生间的镜子跟前摆上了多肉植物,每天晚上和早上可以一边刷牙,一边看到生命的美好,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北京的快节奏折磨的不仅是人的神经,还有肠胃,反酸,痉挛,胀气,同样忙碌的依依坚持每天为大力熬煮养生粥,百合杏仁枇杷粥,龙眼红枣粥,紫米薏仁养肾粥,山药萝卜粥,每天都有不同的口味。大力庆幸自己娶到了好媳妇,站在窗台,从后面抱住依依,在耳边低语,情丝绵绵,含笑盈盈。
变化是从大力当上人事部负责人开始的。他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类琐事,但却更讨厌琐事,各种事项就像压缩口袋,他用力地吸尽空气,将它压扁成薄薄的一层,放在办公桌的一侧,一层层累计。他的口头禅已经由“慢慢来”变成了“说重点”,接到任何事情,不到五分钟,他总要拿出一个解决方案,这样才能把效率提高到极致。
在石油公司某项目A方案和B方案之间游走的几分钟之内,依依打来了电话。
“晚上你想吃麻辣香锅呢,还是分开清炒?”
“你自己定!”
“那酒呢?啤酒还是红酒?”
“你自己定!”
“主食呢?面条还是米饭?”
“你自己定!”
“难道不想在家吃吗?那我们就出去吃?”
大力将电话掐掉,腾出手来翻动手头的两套方案,眼球快速转动着,肠胃又开始忽冷忽热起来。电话又打了过来。
“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挂我电话?”
“什么怎么了?我忙着研究方案,哪有功夫跟你讨论晚上吃什么这样低级的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在你眼里,给你做饭都成了低级的问题。”
“吃饭有这么重要吗?你难道脑子里只有这些油盐酱醋吗?”
“是,我脑子里都是油盐酱醋,我脑子低级,我也低级,你高级,行了吧?”
“我没有这意思,你别无理取闹好吗?”
“好,我不但低级,我好无理取闹,我简直一无是处了,好吧?”
大力刚想解释,电话已经挂掉了。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纠结这样的问题,草草决定了方案后,紧忙向领导汇报了方案的落实措施,征得同意后, 又向人事部的兄弟们布置了具体的任务。
走出公司大楼,大力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八点了,他又加快了步子。
打开家门,依依已经睡下了。亮了灯,饭桌上摆着自己爱吃的清蒸龙利鱼、干煸豆角、蒜蓉炒荷兰豆,桌角贴了一张便签:你肠胃不好,别吃凉的,微波炉打一下。
大力为自己在电话里的态度感到一丝不安,默声地咽了几口,到房间躺下了。
趁着月光,他看着依依熟睡的脸庞,竟然浅浅地有了一条皱纹。这几年,依依一直为这个家操劳着,自己却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关心身边的爱人,连她青春的消蚀都没有捕捉到。而自己的青春何尝不也是这样,最明显的是身体上的变化。刚结婚那会儿,巴不得一夜吃个饱,用领导的话说,叫“瘾大到不想加班”。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张床快只剩下睡觉的作用,本来是饭前一支歌,后来成了日点名,后来成了周交班,再后来是月交班,现在忙得月交班都顾不上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大力已经记不清了。他伸出手轻抚这条若隐若现的皱纹,依依呢喃着翻动身子,睡衣的包裹下,身体曲线的流畅展露无遗。大力支起身子,掀开被子,又被依依拉上了。大力轻轻地躺下,火山又沉默了。
“先生,机场到了。”
大力从回忆中折了回来,赶紧下了车。
万幸,万幸,箱子已经放到了行李服务中心。大力脸上满是羞愧,对工作人员解释说:“实在不好意思,怪我太粗心大意了,我想当面跟人家道个歉。”
“不用,这样的事我们见多了,物归原主就好了。”
“对方在吗?”
“哦,她已经作了登记,说有急事,先走了,可能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那太遗憾了。”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就像从无底的深渊一下子又回到了阳光底下。回到房间,大力连忙换了衣服,赶去了会场。
这次的研讨会开的真是扎实,好几轮发言下来,那些先进分子还是意犹未尽,开始七嘴八舌地补充几句。大力瞅着窗外的日色慢慢黯淡下来,随着白昼的落幕,这个城市的真正面目才在灯火阑珊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走出会场已是十点,大力松开领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房间,看着墙角的行李箱,回味着失而复得的心理体验,紧张的心绪才舒缓下来。来到成都这样的城市,不就该放下包袱吗?不就该带上一颗年少的心钻进浓密的绿野仙踪吗?抖掉那些寄生在心海深处的虱子吧,抹掉那些潜伏在冷漠脸色中的螨虫吧,清清爽爽地出发吧。
不一会儿,几个同事约着出去吃传说中的成都火锅。红油翻滚中,几个中年男人又开始调侃起大力。
“大力,你说这火锅的红和你那箱子里女人的睡衣的红,哪个更红?”
“哪个也没有我这一颗红心红。”
“大力,你说这火锅的香和你那箱子里女人的睡衣的香,哪个更香?”
“哪个也没有我媳妇香。”
“大力,你说这牛肉的嫩和成都妹子的嫩,哪个更嫩?”
“哪个也没有我们的青春嫩!”
“说得好!”
推杯换盏中,几个男人都微醺微醉,开始互相当起了垃圾桶,吐槽着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
都说女人容易唠叨啰嗦,男人喝了酒更是个个像唐僧,一张张嘴沾着红油叽叽喳喳,鸡毛蒜皮和鸡零狗碎的夫妻琐事从他们的腹部钻过酒肉,夹杂着油腻,淹没在腾腾的热气中。有的抱怨媳妇一天到晚就知道把心思放在家里几十平米的地方,对自己事业上的成就提不起兴趣,仿佛旁人而已。有的自嘲地心引力的作用对媳妇的影响比对自己的影响大,自己廉颇虽老饭量很大,对方松松垮垮垂垂落落,躺在一起感觉旁边躺了一头猪。大力仔细地听着,许多细节似曾相识,但他脑袋还算清醒。其他人都说了一遍,把目光统一甩到了他的身上,期待着他能爆出点料。大力自闷三杯,扔下了句“无可奉告”撤退了。身后那些东倒西歪的油腻男人们大声地嬉笑着:“哎呦呦,人家大力娶的不是女人,是真爱,当然跟我们无可奉告啦!”
大力没再回头,一个人溜到外面,身上浓烈的火锅味儿慢慢剥离到空气中。
看了眼手表,已是凌晨十二点,想给依依打个电话,又放下了,毕竟时间太晚了。马路上的汽车飞快地来回穿梭着,载着形形色色的人往形形色色的地方去,十二点之后的成都变得更为妩媚妖娆,灯火正浓处,定有别样喧嚣的世界。
大力打开高德地图,找到了小酒馆的位置,在脑海中形成了路线,向四处张望着,伸出手臂又收了回来。深夜的街头正涌来一股股清凉的风,坐在味道并不太好的出租车里,隔着布满痕迹的玻璃往外看,仿佛戴着一枚82年的杜蕾斯做着本该愉悦的事情,这并不是大力想要的感觉。他钻进人行道的密林下,踩着斑驳的树影往前溜着步子。
乙醇分子打破了血液的凝滞,红细胞和白细胞此刻互相牵起手来,在血管壁上冲着浪,大力感到浑身荡漾着,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拿错的行李箱。那件酒红色的睡衣是神秘的,叠的方方块块,它的气味在箱子中压抑了几个小时后,突然的打开,巧克力味儿和雪茄的味道像是被挤压的气球一样蹦跳出来,急躁地寻找附着物。依依要是穿上它该是什么样子呢?大力在脑补着画面。
酒馆门前人头攒动,人群的庞大几乎占去了马路的一半,几辆汽车在狭窄的车道上缓慢地移动着,但并未鸣笛,他们大概对于这个几乎成为景点的地方多了些许宽容。站着的人举着手机,把此时此刻记忆在小方盒子里,从理想中取一瓢饮,再回到现实中去,这是最为廉价的文艺手段。而小酒馆的门口拉起了导引带,进入需要排队。大力叉着腰瞅了半天,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的内心十分失望。很多好东西一旦广为人知就会变味儿,那首《成都》本是自由的、轻松的,但人人都来寻找它的时候,它被熙攘的倾慕者侵蚀得只剩下一副空壳了。或者,它的味道只存在于那首歌中,你可以在北京的深夜里,独自听着赵雷的声线向你描述,在脑海中潦草地勾画浮影,把窗外的灯火想象成成都的热闹,在向往中不停地徘徊,回味着遥不可及的温柔,抱着些许小确幸。但是,当小酒馆就在你眼前,它的形状,它的摆设,它门口的簇拥,第一时间挤占了你的大脑,你发现它原来是这样,那些飘乱的思绪都被击碎,仿佛都与它无关。
几位同事在火锅桌上说的,他不能再感同身受了,但要他自己像光着屁股一样说出来,这是极为不情愿的,说到底,他对于依依还存着一丝希望,他们还可以重新捡回最初的火热。把夫妻之间最隐秘的事情讲出来,这大概已经是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了,做好彻底绝望的准备了,不然以后再如胶似漆,如何收场?
没结婚前,依依身上的每一丝气息都能让大力火急火燎。“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这句话是大力从鲁迅那读来的,但却是在依依那印证的。婚前,大力几次想逾越最后一道防线,依依将他推开,说:“我们能不能回归一下传统,太容易得到就不会珍惜。”
现在的大力每每想到结婚的那一天,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即便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星星总是第一次见的时候最亮,太阳总是在日出的时候最为壮丽,到了后半夜,到了正午,谁还在意呢?大力尝试着给生活加点料。几次逛街中,他带着依依走进内衣店,站在那些布料最少、颜色最艳、款式最奔放的衣架旁端详着。大力取下一款来,依依说:“不行不行,这一件穿着不舒服。”大力又取下一款,依依说:“不行不行,这也太低腰了。”大力又取下一款,依依说:“不行不行,这还不如不穿呢。”大力索性让她自己来挑。依依跑到中年妇女人群里,从那里挑来一款,说:“买这件吧,高腰的,穿着舒服,颜色也好,来事的时候不容易脏。”大力简直要气疯,忍着脾气点点头。
后来,大力不再征求依依的意见,在一次结婚纪念日,用从牙缝里掏出来的私房钱,买了一件维多利亚秘密的睡衣。自己磕的瓜子最香,裹着皮的苞米最嫩,那一夜,依依赋予了睡衣生命,大力抚摸着睡衣的温度和丝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第二天,大力发现依依把睡衣叠放在盒子里,退回了商场。她说:“这个可真贵,我可舍不得穿。”
激情往往就是这样,在期待的时候没有来临,事后就味同嚼蜡。大力仿佛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加冰可乐,浑身蒙了一层泡沫,心思都自行破灭了,连渣都不剩。
身旁飞驰而过一辆豪车,在前面的路口转了弯。大力抬头望去,前方长虹卧波,原来是到了九眼桥。桥的对面聚集着大大小小的酒吧,同事们曾打趣:世界上有两个地方不去就不是好汉,一个是北京的长城,一个是成都的九眼桥。桥的对面照样是人头攒动,大力加快了步子。
过了桥,空气里弥漫着男人的烟味和女人的香水味合成的荷尔蒙的味道。大力走到公共洗手间,操起凉水洗了把脸,在镜子跟前整理了衣服和头发,夜色的笼罩下,额头的皱纹和眼角的低垂都不是那么显眼。
来酒吧就跟去吃自助餐一样,需要讲究策略。一般都先选择一个慢摇吧,坐在高台上,来杯鸡尾酒簌簌口,醒醒嗓子,在摇曳的灯光中酝酿着迷醉的前奏。然后,找一个摇滚吧,跟着电吉他的崩裂和喉咙的撕裂,消磨心里毫无必要的矜持。热热身之后,最终选定一个嗨吧,那里面才是极乐世界。
大力看了下手表,已是凌晨2点,目前的形势大概就跟当下的夫妻生活一样,前戏已然不需要了,直接切入正题。
身子情不自禁地跟着摇起来,舞池没有空位了,大力选择在人群中来回走穴。男男女女们在白天互相保持着距离,别说触碰,即便是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都是要惹出事情的。但到了这里,距离是个荒唐的东西,伪装和面具变得十分可笑。酒杯里跌入冰块,各种颜色的酒浆一仰头灌入,灯光变得更为魅惑了。女人们打扮得形形色色,招展着,外露着,张扬着,呼唤着。柔软的身躯跟着眼神随着音乐一起扭动着,长发短发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挥洒着,那些腿儿像白蛇一样在身影的藏匿下四处缠绕。大力自燃起来,扭动着粗大的腰臀,目光扫描着一切。
打碟的是个小伙儿,一会儿喊麦倒计时,试图把现场的氛围一次次推向高潮,一会儿抱起干冰枪向人群喷洒,沸腾的血液在干冰的冷却下更为亢奋,男人们,女人们,欢呼着,摇摆着,把双手举过头顶,寻找着默契。大力挤进了舞池,感受极乐世界的中央,音乐的震颤带着心脏一起跳动,肠胃里的酒水和串串也跟着跳动起来,一次次顶到喉咙口,热辣味儿一次次扬起又退下,仿佛深夜海边的潮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抓不住,放不开。
脑海里一片空白,之前拿错行李的事情,会场上听到事情,乃至夫妻的事情,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极乐世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黑暗但并不可怕,这片深渊让人忘记生活也忘记死亡,一旦跳进去,就得到了永生。
正酣时,音乐忽然弱了下来,一位长发女子接替小伙儿走上了打碟的位置。她拿起话筒,说:“我是你们的娜娜,大家久等了,你们还好吗?”
舞池里立即有了响应:“娜娜!娜娜!”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舞池被挤得满满当当。从服务生那里,大力才知道娜娜是这家酒吧的灵魂式人物,她不但人美,活儿也好,电子音乐在她的双手下,线条变得更为诡谲,节奏的变化出乎意料,听觉高潮被推的越来越高,身躯的兴奋随着鼓点泄下来的时候,颇有从万米高空坠下来的畅快。
现场嗨了一个阶段后,娜娜拿起话筒,说:“朋友们,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像是一块巨石落入了舞池,大家炸开了,齐声呐喊:“睡衣!睡衣!”
“听不清,请你们拿出做爱的力气再说一遍,想要什么?”
“睡衣!睡衣!”大家近乎嘶吼着,嘴巴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
大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的无所适从,昂着头等待着。
只见娜娜背过身去,慢慢脱去了外衣,身上只剩下了黑色内衣内裤,身材的婀娜一览无余。现场一阵高呼。她转过头来,朝着人群眨了一下眼睛,半咬着红唇,人群的高潮又一次来临。大力从半晕半醉中猛地醒过来,目瞪口呆。
娜娜转过身来,将一条大腿翘在了碟台上,将视线转向了一侧的幕布。
一个头戴钢盔,身穿人造革内裤的男子捧着一个盒子踢着正步上来了。娜娜将盒子架在大腿上。
台上高喊着:“睡衣!睡衣!”
“老规矩,谁猜出味道来,谁伺候我穿上。”
这时,碟台后面的电子显示屏上闪出今夜的主题:衣衣不舍。
娜娜将盒子打开一角又合上,男人们抻直了脖子,闭着眼睛,巴不得自己是匹诺曹,说一万句谎话,鼻子像金箍棒一样伸出去,一把探到味道。
大家迫不及待地七嘴八舌,是玫瑰?晚香玉?风信子?紫罗兰?或者苹果?桃子?浆果?芒果?或者琥珀?桃花木?麝香?
娜娜一一摇头,她拨弄着长发,显示出不耐烦和失望来。众人也不像之前那样急忙蹦出答案来,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对于香水的味道,大力并不太了解,他只知道前味、中味和后味是不一样的,这要猜起来的确很难。和依依刚认识那会儿,大力说依依身上有体香,依依还嘲笑他,说世界上哪有什么女人的体香,那只不过是洗发水、沐浴液或者洗面奶的味道。婚后,大力慢慢觉得依依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淡,后来几乎没有了,不知道是嗅觉麻痹的原因还是依依的确改变了生活习惯的原因。大力试着给她买香水,跑到商场里去,闻了一圈下来,他选择了一款和依依身上味道接近的香水,依依身上的味道又回来了。但好景不长,过了一段日子,那个味道似乎又没了,大力确信是鼻子的问题,习惯了一种味道太久,不能思考的鼻子都会麻木。
“巧克力。”
大力的声音并不大,也不算积极,他只是觉得氛围的确有些尴尬,随口抛出了一个答案。
娜娜打开了盒子,抖动着睡衣,绕着碟台甩动一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巧克力的香甜,众人惊讶地欢呼起来,朝着大力投以羡慕的眼神。
大力站在了娜娜的旁边,女人肉体散发出的温热和香气瞬间将他包围。他笨拙地不知所措,傻傻地站着。
娜娜将睡衣递到他手里,大力才看清睡衣的确是在他拿错的行李箱里看到的那件。
大力在大家的尖叫声中完成了“任务”,娜娜说了声“谢谢!”大力在她耳旁说:“对不起,拿错您箱子的人是我。”娜娜脸上露出惊讶,在他耳旁说:“结束后别走,在酒吧后门等我。”
已是四点,娜娜换了一身职业女性的装束走了出来,丝毫不看出之前在酒吧里的放浪。
她脸上一脸倦容,看到大力,强挤出笑容来。
“行李箱的事情,我很抱歉!”
“拿错行李箱是常有的事情,但还能遇见你不常有。”
“对啊,上天给我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
“你是来这出差?还是单纯的玩?”
“对,来你们这出差,顺道过来坐坐。”
娜娜摇摇头,说:“成都我也并不太熟,一周来这一次。”
“怎么会?刚才服务生说你这里的头牌,哦,不,是台柱子,哦,应该说是这里的灵魂式人物。”
“嗨,咋说都一个意思,我三年前来到成都,喜欢上这家酒吧,你知道吗?北京虽也有类似的酒吧,但感觉差远了。”
“什么不同?”
“北京的酒吧像杂货铺,有人跟你讲感情,有人跟你讲未来,有人跟你讲理想,这里的酒吧像专卖店,大家攒了一肚子精液,来到这里跟你讲肉体,尤其是你这样的外地人,这也是一种纯粹吧。”
“就因为这个,你一周来回飞一次?”
“还需要更多理由吗?只要喜欢的东西,简单地得到就好,不需要考虑太多。”
“你喜欢一周来这里脱一次衣服,让别人猜一次味道?”
“男人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你们在得到女人之前,表现得跟狗一样忠诚,让我们错以为可以把肉体和心思一并交给你们,但是,往往,你懂得。”
“婚姻久了,夫妻就像左右手,七年之痒你没听说过吗?”
“与其第七年道貌岸然痒得难受,不如逃到另一个城市,换个地方看你们男人前六年的深情表演。”
“你看到了什么?”
“你们的下半身,嗷嗷待哺。”
“看来你很享受。”
“在高台上,男人们呼喊着,就像公狗叫春,卖力,透明,简单。”
大力忽然笑出声来,说:“原来成都四季如春在你这是这么回事。”
“你对家里那位失去了兴趣?”
“你是说兴趣还是性趣?”
“你来定!”
“并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只不过麻木了,结婚的时候谁不是真心的,但两个人总是在一起,就像合成了一个小叶紫檀,被工作和生活不停地打磨包浆,外人看着十分幸福美满,实质上却很油腻得发光。”
“那你来这里是要开光吗?”
大力被逗乐了,说:“那要看缘分了,你呢?也对对方麻木了?”
“他是个外科医生,说看到我,脑子里全是骨架和心肝脾肺肾,我感觉他最适合和手术刀睡在一起。”
“你努力让他做出过改变吗?”
“这种事情怎么改变,他是医院的外科主任,回来都是半夜了,身上还是一股医药水味儿。”
“原来职业病不只针对身体,对心理也是一样。你没试过穿上巧克力味儿的睡衣去挑逗一下他?”
“他的鼻子已经爱上了药水的味道,香水味儿对他来说和屎的味道没什么两样。”
“这叫什么来着,暴殄天物!”
娜娜被大力突如其来的文绉绉笑到了,说:“我们难道就在这聊到天亮,要不要换个地方?”
“想去一个横着聊天的地方,还是竖着聊天的地方?”
“你来定!”
这三个字仿佛一剂急效春药,通过动脉注入大腿根部,大力说话竟开始有些颤抖:“那,那么,那横着?”
“你来定!”
到了地方,上了楼,拿出了房卡,哆嗦着好几下才插进卡槽。
房门“嘀”的一声打开了,仿佛有一股电流从大力的头顶一直贯通到脚底,让他无法控制身体。
两人呼吸急促地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大力身上的酒气和娜娜身上的巧克力味道融合到了一起,各种分子如同水珠的汇合,很快不分彼此,身体之间连房间昏暗的灯光都无法插入进去,贴合在了一起。粗重的鼻息比那些牵强的甜言蜜语更能让人摆脱这种突破界限的不安和羞耻,没有什么能比肉体更诚实更忘我的东西了。
大力解开了腰带,裤子像被爆破的双子塔一样,一下子崩落到地板上,他想要去解开娜娜的领口。娜娜用肘部顶开他。大力对套路是懂的,欲推还就,欲退还迎,这是女人在心中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常规程序。
娜娜低声说:“别急,慢慢来,你确定好了要这样?”
“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那好,那你答应我别急。”
大力禁不住笑了出来,从胳膊那里松开一点点空间,说:“难道我们要先谈一段感情?”
“这倒不是。”
“那是什么?难道我们来成都不就是为了纯粹的各取所需吗?既然他不懂你,就让我来好好懂你。”
“但我们都来自北京,万一以后遇到怎么办?”
“北京那么大,怎么会碰到,就算是碰到,我们就当不认识不就好了?”
“那你先去洗澡,我不喜欢酒味儿。”
大力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个精光,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冲洗,从蒙着雾气的玻璃门看到娜娜正坐在床边,心中窃喜不已,琢磨着一会儿从哪下口,脸蛋?嘴唇?耳朵?脖子?这真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呢。
洗好了,推开门,娜娜却不见了。
大力松开了浴巾,光着屁股呆呆地站着,这又是什么套路?
他如丧家之犬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叹着气环视房间四周,想从哪个缝隙里把娜娜拽出来。
房间里没有什么缝隙,枕头上却留着一张宾馆的信笺,上面写着:谢谢你,我去机场了,你也回家吧”。
大力草草结了房钱,打车回原来住的宾馆。
路灯暗下来了,东方显出亮来,环卫工人打扫着街上零落的酒瓶子和呕吐物,这个城市开始收拾起野性的自己,迎接正正经经的白天。大力瘫坐在座位上,脑袋发懵,眼皮沉重,四肢疲软无力,回想着夜里的错过,没有力气去惋惜和懊恼,像是一头从人变形为猛虎,又变形为人,破费了元气,连蔷薇的叶子都没闻到,却在内心接受擅自变形的谴责和来自无形深渊的嘲讽。
回程的机场,领导将大家围在一圈,布置着回去后总结此次业务研讨会的有关工作,并就下步如何贯彻落实提出好几个方面的要求。大家义正言辞地表示要特别坚决地贯彻落实,心无旁骛地抓好各项工作。他们的脸上显然没有昨夜火锅店的迷醉和放浪形骸。大力心不在焉地听着,情绪低落,还没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遭遇中脱离出来。
领导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大力,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在想昨天研讨会上提到的几个问题。”
其他几个同事相视一笑,互相之间昨晚的去向谁也不愿意戳破窗户纸,只好再打趣他:“大力,到了北京可别拿错行李箱啦。拿着女人的箱子回家,依依可饶不了你。”
大力这才突然想起依依之前说返程前记得告诉她,好让她准备晚饭。
坐定位置后,大力编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晚上六点到家,晚饭吃西红柿炒鸡蛋、凉拌豆芽、韭菜炒豆干,主食吃米饭,喝格瓦斯。
不一会儿,依依回了一条信息:一回来就要忆苦思甜吗?
大力回复了三个字:我乐意!
原来这几个菜是大力和依依刚认识那会儿,在集体宿舍的走廊里经常做的菜。那会儿,大力称呼这几样菜就像井冈山的红米饭南瓜汤,两口子只要一起吃下了苦,以后准能把日子过好,把感情处好。
到了家,依依刚刚解下围裙,像往常一样帮大力脱去外衣,递给他热乎的毛巾。
饭菜做的很可口,两人虽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但也不尴尬,因为双方已经习惯了饭桌上的沉默。大力说些对成都的印象以及会议的情况,依依说些家里的事情,上午燃气用完了,搭公交车出去交了费,中午收到了一份闺蜜送来的生日礼物,也是告别礼物。
依依边看着大力吃饭,边说:“也不知道她脑子哪根筋烧坏了,和她老公双双辞职,说要换个城市换个生活,你说是不是矫情?”
大力这才想起今天的确是依依的生日,以前即便是再不上心,起码也要带回来一捧花,这次自己竟然忘记,从成都回来一点东西都没记住带点回来,怎么说得过去。他的脸从饭碗里抬起来,偷偷看了一眼依依,她脸上并没有不快。
往常吃饭的时候,依依会一直陪在旁边,等他吃完饭收拾干净桌子。这会儿,大力吃完了,依依却去了卧室。大力默默叠放起碗盘,该自己做做家务了,不能因为习惯了被照顾就一切理所当然,他心里想着。
端着碗筷刚要去厨房,依依从卧室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睡衣,尽管夹杂着饭菜的味道,那股熟悉的巧克力味道还是让大力一下子辨别出来,他一下子怔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开口说:“这是?”
“这就是闺蜜送的生日礼物,怎么样?好看不?她还挺有意思,在盒子里还放了一瓶香水,巧克力味儿的。”
说完,依依摆动着睡衣,雪白的胸脯高高地耸立着,两条锁骨将领口的蕾丝撑出优美的线条,双腿在深色调的映衬下也比往常修长了许多,泛着红润的光泽。她高兴地转动了一圈,裙摆飘了起来,大力忍不住窥视隐秘。
“你干嘛?”
“你说干嘛?”
“还没洗澡呢,全是饭菜的味道。”
“我不管。”
放松了,释然了,复活了,依依浑身红扑扑热乎乎地安睡在旁边,大力躺在黑夜里,心里却是一片光芒,找到了继续下去的理由。他的脑子里又想到了鲁迅,这个为了禁欲,夏天躺在竹板上睡觉的男人。
鲁迅说: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大力琢磨了一句:真正的猛男,敢于面对冷淡的生活,没有一件事情不是主动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次。
抚摸着身旁温热的睡衣,大力回想起婚礼上的岳父含着热泪对他说的一句话:我养了半辈子的女儿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待她,好好待她的任性和野蛮,以及她可能的无知和无趣,我相信你能行,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