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怒拔刀
他呆呆地立在正气堂中。镏金的四个大字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得到,仍旧威风逼人。程孤帆缓缓摸出提调铜牌,心中一翻,突地泪流满面。他慢慢伏身,将铜牌放在案上。
忽地身后有人沉声道,“不许去!”声音透着十二分威严。他不用抬头,听得出是邢戚舞的声音。
邢戚舞人便在身前,但似藏在阴影之中,程孤帆已感到一阵逼压之气,似有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挡在面前。
程孤帆沉声道,“总捕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恕下属不能遵令!”邢戚舞仍是一副阴郁声调,“昨晚该说的都与你说了。你将总捕衙门置于何地?”
程孤帆心下只是愤懑,沉吟不答。邢戚舞见他不应,喝道,“我只问你一句,迟曼是你什么人么?孰轻孰重?”
程孤帆心中一热,就要炸裂开来,左手伸入怀中捏住小小的铜手镯,右手不由自主按住桌上的提调铜牌。两件小小的铜器,牵动了他一颗心反反复复。
他自知一言出口,虽不是与总捕衙门为敌,但也算绝了与衙门的关系,再也不能如以前般高举提调铜牌追凶缉盗,自己这条命也无法由己了。但他仍昂首,凝视着着空洞不见底的黑暗,一字一顿朗声道,“她-是-我-的-女-人!”
邢戚舞全未料到程孤帆会有此一答,不由一愣,说不出话来。
程孤帆自入衙门以来,便认定自己一生与总捕衙门都有不解之缘,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要与衙门决裂。他虽主意已定,但话一出口,十几年苦辣酸甜一下子涌上心头,刺得他一阵阵眩晕。
他咬了咬牙,缓缓高举起提调铜牌,“总捕头,多谢你多年栽培,孤帆有负你望。今日将铜牌还给衙门。自此刻起,我所作所为,皆与衙门无干!”他说着二指一弹,铜牌挟着劲风向邢戚舞飞去。
程孤帆只怕邢戚舞再来阻挡,因此用了十成力气。铜牌一出手,人也跟着倒跃而出。哪知背后只传来一声轻叹,邢戚舞却未追来,更未出手阻拦。
程孤帆哪里看到,邢戚舞仍在正气堂中,不但未挪步来追,反慢慢坐倒,不住摇首。他身为天下提调总捕头,武功盖世,旁人看来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此刻却是一阵阵心痛。他自以为在此案上洞察一切,凡事皆在掌握,凡事都已算到,凡事都可按己意而行。
他只是未算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超越很多东西!程孤帆与迟曼相识,不过短短十几天间,但这份感情却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也实则超出了程孤帆自己的想象。
邢戚舞突地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初入总捕衙门。一样的懵懂少年,一样的豪气冲天,一样的快意恩仇,一样的小视天下。但三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看着程孤帆背影隐没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但胸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闪动。
程孤帆此时什么都不愿想,只是狂奔。不过片刻,他发觉自己已置身于漫天雪舞包围之中。不久前街上千树花放,万盏灯开。不过才几个时辰,偌大的京城便是一片死寂,九楼十三阁灯火不在,只静默在黑暗中。
天地间飘动的只有这大雪。
来吧,来吧,来荡涤这尘世中的一切污浊吧!天地间只有一人在奔行。
沉默吧,沉默吧!一切都这么沉默着吧!天下虽大,又有何用?律法虽严,又有何益?朝廷大局为重!天下苍生为重!需要在心头权衡的利弊太多了!若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算出个轻重,那世上是否就不必再有是非?若所有的事情都要评判个得失,那世上是否就不必再有对错?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道义善恶,不过看事关自己与否。此时此刻,更能晓得迟曼那一去时的回眸,那是一种无奈、一种悲凉。有些事旁人能放得下,能算得清,能解得开,但涉入局中者又怎么能够?迟曼不能,因为迟磊!她不管守拙城的军饷,也不管朝廷的争斗,只知道迟磊是她的父亲。
自己如今也放不下,算不清,解不开,只因为这个女子!天下正义、朝局时事,总会有旁人关心。曾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为天下先、为苍生计的朝廷命官,但到头来,这一切都被击得粉碎。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捕快,在朝局变动中连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都算不上!天下大局与苦难为什么要由这个弱女子来承受?到头来,只是限制了正人君子的手脚。更何况多少人是藉着这个借口行不轨之事?
现下心中既窄且宽,管不了这许多了,只知道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女人!尽管这只是在自己心中,并未说出口,更只是在不久前红颜凋零、香魂飘散之时。
城东田侍郎府,路程不远,但不知今日为何奔跑了这许久。也许这一段路跨越了生死、跨越了得失,跨越了计算与所有的尘世纠葛。府中也很黑暗,看不清楚。程孤帆又看得很清楚,府中高手如云,田成佩武功远胜于己,但这些重要么?
不知何时,漫天飘下的雪花已经密得对面不见人。数十年来,京城也未有如此大雪。
程孤帆立在田府门前,眼前悬着两盏硕大无比、五彩流苏的宫灯。他仰望这黑不见底的无边夜空,小曼,你可在这冥冥之中?右手一按,寒寞刀在京城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惊虹闪电,似已将身周雪花融化。九楼十三阁也颤了一颤。
从未进过田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愧是兵部侍郎府,守卫果然森严!忽地涌出四个汉子,两个使刀、两个抡枪。即使到了此刻,程孤帆仍是心中一片清明,不愿妄开杀戒。想他们只是守在外门的巡夜小卒,只一一打倒便是。
不过片刻,田府便亮如白昼,映着雪色,映着月光,只衬得天地茫茫。(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