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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W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她身着黑色的洋裙，挽着精致的蕾丝边；深色的面纱自大檐帽垂下，遮住了她的脸。”

“她无言地在我面前站了好久，最后把那一捧白色的玫瑰送到了我的身前。”

“我早已忘了那面纱下的姿容是什么模样，我甚至忘记了她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名字似乎只有一个‘W’。我以为她回到她的故乡后，便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没有想到她真的回到了这个国家，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想伸手抚摸她面纱下的脸，可我手脚僵硬，肢干冰冷，再也感受不到自指尖传来的柔软肌肤的触感。”

“我就这样无言地看着她，看着她离开。”

……

一

2016.10.31 星期一

我还记得五年前第一次见到W的样子，我记得那只被我用地狱的烈火幻化出的黑猫，还记得她惊恐的表情。我记得她像是四月柳树叶一样纤细的眉，还有垂在她脑后那乌黑的、瀑布一般的长发。她的肤色和其他女孩雪嫩的白皙不同，是发着淡黄的小麦色。那颜色总会让我想起，我还在世时，在沃利叔叔家常看到的稻海。

镇子上只有她没有糖果。别人家的孩子不仅上交糖果给我，有时候还会得到刚烘焙不久榛果饼干。当我问起这饼干是哪来的时候，他们都说是温斯特太太作的——那个上了年纪，自年轻时就来到这座小镇，再也不离开的老妇人。

……

“敲敲门！敲敲门！不给糖果就捣蛋！”

“万圣节！扮成鬼！不怕杰克不怕黑！”

自文蒂踏上这和故乡完全不同的异土时，便从外婆那里学会了这歌谣。

平日里，文蒂就住在红灯笼和狻猊像妆点的唐人街，在除夕，中秋看着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们舞狮子、搭戏台、翻筋斗，唐人街外面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也会来，有白人有黑人。说着蹩脚的中文，混杂在唐人街的居民中，一起欢笑一起叫好。

按照妈妈说的，这就叫“家的味道”。

可若不是这些节日，反之到了圣诞节和感恩节，一家人就要回到外婆居住的小镇上。那里人们讲的都是英语，看不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黄皮肤黑头发的小孩。那里的孩子头发都是金色的，翻着波浪卷。

文蒂的外公外婆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家，爸爸妈妈又是如此。拥有两国人血统的她，自然也要遵从两国人的传统节日。在万圣节，镇上的孩子们全都扮成了魔女、鬼怪还有恶魔，文蒂的外婆也自然要她扮成小妖怪加入到孩子们的行列里。

“得到了糖果，南瓜杰克就不在梦里找你麻烦啦！”

在文蒂不愿出去的时候，外婆总会拿这一个理由劝她出门。

这南瓜杰克是近几十年小镇上的传闻。在这个小镇的故事里，秋天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地狱恶魔们来到人间狂欢的唯一时辰。据说当年有一个叫杰克的小男孩，在这秋天的最后一夜用恶作剧捉弄了来自地狱的撒旦夫人，被撒旦夫人下了诅咒。若干年后杰克去世，因为诅咒的原因，他得不到天堂大天使们的承认，上不去天堂，只能灰溜溜地来到地狱乞求撒旦夫人的收留。

于是撒旦夫人准许了，但作为生前他捉弄自己的惩罚，她把小男孩的灵魂囚禁在了一具用南瓜做成的身体里，把它变成了南瓜杰克。让他在秋天的最后一夜闯到孩子们的梦境中，去向他们索要糖果，拿来给撒旦夫人的孩子们；等到撒旦夫人的孩子们长大，变成大魔鬼，撒旦夫人才会允许杰克的灵魂离开那具用魔法和诅咒做成的南瓜身体。

为了防止南瓜杰克造反，撒旦夫人让南瓜杰克的魔法有了弱点：他的魔法对糖果无效。在拿着糖果的时候，他需要尽快回到地狱，以免遭到孩子们的报复。

可若是那家孩子给不出糖果，南瓜杰克可要在那家孩子的梦中大闹一场，把美梦变作一场噩梦。

外婆一直这样讲着，可南瓜杰克却从来未出现过文蒂的梦中。她也就将这小镇的故事当做怪谈。直到她12岁那年的万圣节，她依旧是把自己关在二层的卧室里，看着街上扮成妖魔鬼怪的大人孩子不停地狂欢；看着那些披着床单的孩子们敲响自己的家门；看着外祖母把早就准备好的糖果放到他们的小篮子里，少不了的，还有每年她都会在这个时候为孩子们准备的榛果饼干。

饼干递到孩子们手中时，都还是热乎的。

看着看着，文蒂只感到自己脑袋发沉，枕着双臂伏在窗台上。模模糊糊地，她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从窗外飘了进来，就在她面前的那扇窗外。

借着月光，文蒂看清了那男孩的样貌。他披着一件浅绿色的大风衣，下摆遮到了他的鞋子。鹅黄色的补丁像是在庄园里看到的麦田，都是一块深一快浅的方格子。那双成年人都穿不下的鹿皮靴子就像是被定在了他的脚踝上。靴子大得吓人，像一艘没乘过的小船。

“不给糖！就捣蛋！”

他隔着窗户说话了。那个用两只手都抱不住的南瓜脑袋，被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全貌。那用水果刀刻出来的面孔中，隐隐地能看到烛火在里面燃烧。

文蒂瞪大了双眼，绷着身体一步步地向后退着，退到了房门边上。那房门她明记得大敞着，此刻却不是被谁从外面锁上了，她只能看着那个南瓜头的怪物穿过了玻璃，来到了房间里。

“杰克不会放过没有糖的人！”他用带着褐色手套的手指向文蒂的床，一道烈焰从他嘴中喷出，将床整张包裹。焚炼过后，那床并没有化作尘埃，而是变作一只野猫，黑毛如针芒般尖利，嘶叫着，弓着背，伸出利爪，弓一样的绷起，弹簧一样的射出，向文蒂扑去。

那巨大的野猫就在文蒂身后追逐着，看着前面的小女孩摸着黑慌乱地逃跑着，大叫着。一不留神，文蒂被脚下的异物绊跌一跤，本以为是摔在地毯上，却不曾是摔在了泥沼里。粉白色的睡裙沾满了泥污，背后追着自己的大猫却不知去哪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醒来时文蒂只感到自己浑身酸痛。

就是自那一年开始，每个万圣节的夜晚，只要她没有讨到糖果，南瓜杰克总要冲到她的梦境中去。即便是和父母睡在一起，也会在梦中被南瓜杰克带回自己的房间。有南瓜杰克出现的梦境，都是一个混乱的噩梦。文蒂梦到过自己被巨大的蜘蛛倒吊在高空，梦到过自己变成长着绒毛的狼人，也梦到过被大蛇吞进肚子，变成蛇蛋排出，被囚禁在蛇蛋里整整一晚。

父母帮不了她，心理医生都拿她无能为力。寻遍高人，文蒂最终还是听了外婆的话，要在万圣节当夜化妆成妖怪，出到外面去。

二

2013.10.31 星期四

今天我再一次去到了W的梦境。和往常不同，W竟然准备好了糖果和温斯特太太作的饼干。不得不说，温斯特太太是个好人，镇上好多孩子都能得到她烘焙的甜品。但温斯特太太也真的是个很狡猾的人，如果不是她，相信W不会那么设下那个埋伏。

那天晚上，我也见到了温斯特太太。见到她本人的那一刻，我多少有些疑虑这个和蔼的老妇人是否藏着什么——就像撒旦夫人那样。

这会让我纠结很久，也许我还是希望温斯特太太是个好人——不然，她为什么要为我也准备一份万圣节的礼物呢？

……

说来也怪，在跟着镇上孩子们参加万圣节活动的那一年起，文蒂属实没做过什么噩梦。每次去别家的大人们那里讨到糖果，再在晚上分出一部分给南瓜杰克。祖母还特意烘焙了榛果饼干，分给那些前来讨糖的孩子们。她还说过，要把剩下的一部分留给杰克。在她的眼中，杰克和文蒂一样，都是还长不大的孩子。

要不是为了一场好梦，文蒂属实不大愿意和那些孩子们一起上街。相较于那些长着雀斑，像小精灵一样灵动的孩子们，沉默且亲和的文蒂似乎并不受大人们的喜爱。一路上的孩子们也因为她这份矜持带来的距离感对她规避三舍。因此她虽裹挟在小镇的热闹中，一双眼睛却总是想着祖母的房子看着。拿到了一定量的糖果，便匆匆地回到家去。

而每当她走回祖母的小院儿前，总能看到栅栏旁边有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身影徘徊在路灯的阴影下。她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受了排挤，可那身影又只在万圣节当天出现。那不成比例的硕大脑袋让她生疑，她想去上前了解个究竟，却又顾虑于那是否是什么骇人的怪物，迟迟不敢上前。

14岁那年，文蒂藏不住的疑惑战胜了恐惧。当那万圣节的诡怪身影再次出现在栅栏墙前，她没有犹豫，拍下了那个身影，在当晚把照片交给了外婆。

外婆了解这小镇上所有的传说和怪谈，她一定要让外婆辨个真伪。

诚如她所料。在外婆的见解中，南瓜杰克在万圣节出现在这座小镇的怪谈被部分镇民熟知，可这些人却害怕于南瓜杰克恶作剧一般的报复，不敢在大街上公然挑明杰克的身份。那些不屑于传言的大人更是把杰克当成了某个没教养的小孩，就算看到了那怪异的身影，也是不屑地从他身边经过，一言不发。

“他们又不能在梦中见到杰克，怎么会相信他的存在呢。”

外婆在厨房与餐厅之间忙碌着，还在准备着糖果与饼干：

“你要是愿意，可以等下次来想办法问问他——放心，有了糖果，南瓜杰克是不会伤害人的。”

……

文蒂在入睡前，特意用被子蒙住了头，将糖果与饼干搁置在床头柜上。朦胧间，她听到了那双鹿皮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咯吱”声，南瓜杰克的声音很不客气地传来：“糖果，还是捣蛋？”

“糖果就在床边。”文蒂将身子藏在被子里回答道：“你自己去拿。”

她等到南瓜杰克走到床边，专注于将盘子上的糖果收入口袋。忽地从床上跳起，藏身的被褥像一张大网一样罩在南瓜杰克的身上，将他牢牢地裹住。一段挣扎后，那被褥像是蜘蛛丝的茧，将南瓜杰克牢牢地裹在里面。

他想用地狱的烈火烧尽这身上的被褥，可全身却起不出那熊熊烈火，只能像个干瘪的茄子一样，带着恐惧和敌意望着面前的女孩儿。

“快说，今天是不是你在外婆家门口！”

文蒂得了势，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下一秒，另一个身影挤进了房间，是外婆。个子差不多的两个孩子都吃惊于这梦境中的不速之客，趁着文蒂分神的工夫，杰克吃力挣脱了身上的束缚，一转身就要向窗外窜逃。

“是杰克吗？”

背后传来了外婆的声音，文蒂看到窗边的南瓜杰克稍有一顿，仍是一翻窗子，从窗户上跳了下去，消失不见了。身上揣着的糖果也在挣扎中洒落了一地，像是什么破碎的宝物，在月光下闪着光。

当第二天她将梦境中的事情告诉外婆，她看到和善的外婆少有地绷起了脸。温柔且严肃地指责着文蒂昨夜梦中的行为。

“你需要向他道歉——兴许我们都需要。”

外婆这样说着。通过外婆的视角，文蒂才看到了外婆眼中的南瓜杰克，他兴许已经在这小镇上出现了数十年，但外婆依旧将他看做和文蒂相同年龄的孩子。她说文帝的行径伤透了杰克的心，会让他遭受撒旦夫人的惩罚；她说杰克虽然会把梦境搅得一团糟，但却不会真正地伤害一个人。比起那些在小镇中道貌岸然，把杰克视作怪胎的成年人，外婆更愿意保护这个梦境的破坏者。

文蒂找不出向杰克道歉的理由，但外婆的威严使她不得不这么做。按照外婆说的，杰克没能在万圣节前夜拿到文蒂的糖果，今年向撒旦夫人上交的贡品又少了一分；如果有一个能在万圣节当夜补足贡品的机会，他一定会争取。

按照外婆设计的，她在万圣节当夜再次召集了镇上的孩子们，为孩子们分发了万圣节的礼物。当晚文蒂的梦中，南瓜杰克再一次的出现了——他说他是温斯特太太叫来的。文蒂把外婆留给他的那一份糖果给了他，除此之外，还特有一份礼物，也是外婆精心准备的。

“外婆说你不是坏孩子。”文蒂按照外婆教给她和杰克说着：“外婆告诉我，你抓糖果是和撒旦签订了契约。外婆猜测，你要赎回的不仅是你的肉身，也是为了赎回沃利叔叔的灵魂……”

她一边说着，一边惊讶地发现杰克的眼眶中的那团烛火正在激烈地燃烧着。

三

2013.11.2

我不知道温斯特太太和W是怎么知道沃利叔叔的事情的，兴许温斯特太太也亲眼见过沃利叔叔本人。可我和撒旦夫人签订的契约，本应该是保守的秘密才对，即便温斯特太太见过沃利叔叔，也不应该知道契约的事情。

之前W和我道了歉，看在曲奇的份上，我也应该原谅她。温斯特太太做得一手好甜点，我却让她的外孙女连着好几个噩梦呢！下次温斯特太太再出现在W梦中，我一定要郑重地去见她们。

她们还说，要帮我快些完成我和撒旦夫人的契约，能让我和沃利叔叔再次相见。

……

在万圣节当夜的那个晚上，文蒂和外婆答应了杰克另一件事：她们要帮助杰克早些完成自己的契约。相对应的，她们也向杰克提出了要求：杰克不允许再在任何一场梦境中恶作剧；即使是万圣节，也不能再破坏那些孩子们的美梦。

“可是他们不给杰克糖果！”

“我会帮你准备的，让你带回去整整一个小镇的分量。”外婆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在万圣节之外的日子要如何来往于地狱与人间？”

“撒旦夫人平日不允许我回到地狱，我只能在人间游荡。”南瓜杰克回答：“我用不着做来往。”

接下来，文蒂听到了一个更令她震惊的消息，外婆竟然要把杰克接到他家里住。若是让家里人看到这个怪物，恐怕没有人不会介意的。更何况，上帝都不知道这个捣蛋鬼会不会有一天违反和自己的约定。

可外婆不是说玩笑。梦醒之后，家里就真的多了一个南瓜脑袋。

“我先生去世了，你们每年10月才来，过完圣诞节又回去了，不能总让我这一孤老太太这么过日子吧？”外婆说：“这孩子你们又不是没听说过，当年从新奥尔良来的酒保沃利不是带了个孩子？这孩子不过是从人变成了南瓜，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这样，杰克留在了文蒂的家中。家里其他人的话杰克一概当做耳旁风，唯有外婆给他立下的规矩像是麻绳一样牢牢地锁着他的四肢，不敢有片刻冒犯。

杰克在外婆家住下后，镇上的孩子确实很少再在梦中看到杰克的身影。文蒂有意识到杰克似乎真的在遵循和外婆定好的规矩。作为一个怪物的他也在尽力像一个人类那样生活着——可他那双大得出奇的手真的很难握住常人使用的刀叉，拿手一握，整只餐具就都被他握在了手心里。

杰克滑稽的神态引得文蒂发笑。就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对于杰克的对立和排斥正在日益淡化。有那么一天，两个孩子同时跑到了屋顶上。

文蒂一直介意杰克称呼自己的方式，外婆介绍她的时候，姓氏明明说了是“文”，可杰克依旧是那“温蒂”的英语名字叫她。他那生硬的南方口音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察觉，文蒂实在是难以无视，张口去纠正他的发音。

“杰克的说话方式是和沃利叔叔学的。”他说：“我必须记住这样的口音，不然等下去接沃利叔叔的时候他恐怕就记不得我了。”

他向文蒂说起了沃利的事情：他的父母去世的早，他又因为自己肤色的原因，一直都在被镇上的人排挤，做着低贱的童工。也就是在他和文蒂这么大的时候，沃利收养了他，同为有色人种的沃利在镇上依旧讨不到好名声，两个人一路迁徙，来到了外婆所在的小镇。

在这里，人们对于有色人种的偏见要小得多。沃利有酿酒的好本事，他租了一片地，做起了麦酒的生意，按抽成给地主分红，剩下的便是他和杰克的生活费。两个人过的依旧清贫，但总好过在新奥尔良处处被歧视的生活。

好景不长，沃利患了重病，卖酒的积蓄并不足以撑到他治疗好病情。在沃利最后的日子里，杰克时常看到一个高挑的，身穿红色衣裙的女性，问他这里是否是沃利的房子。

杰克知道撒旦夫人的传说，他断定面前的女人便是地狱来的撒旦。一次次地，他哄骗着撒旦夫人，拿教堂里取来的圣水驱赶她，阻挠着她带走沃利。但凡人的力量终究挡不住地狱领主。被数次戏耍的撒旦夫人恼羞成怒，强行带走了沃利。作为这些日子戏弄他的惩罚，撒旦夫人给他下了恶人的诅咒。

杰克是怎么去世的，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只记得在沃利去世后不久，他在镇上的收留所里停止了呼吸。因为诅咒的原因，天堂的大天使们把他认成了罪人，不允许他进入天堂。他只能进入到撒旦夫人的地狱中去。

地狱中的杰克受尽了恶魔们的鞭挞。但他和沃利却再一次重逢了，这让那些折磨都化作了不起眼的云烟。撒旦夫人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强行分开了二人，把沃利放到了另外一处牢狱中。

杰克就是在那一刻和撒旦夫人签订契约，也是在那个时候成为南瓜杰克的。撒旦夫人把他变成了南瓜头的怪物，要求他索取每个万圣节孩子们的糖果，用来养大自己的小鬼们；什么时候自己的孩子长大，她便允许杰克和沃利再度重逢。

……

“和恶魔签订契约，你可真是个大聪明！”听过了杰克的故事，文蒂忍不住如此叫道：“万一撒旦夫人违约了怎么办？”

“如果他违约，杰克不会让地狱好过的。”杰克如此说着，南瓜头里的烛火幽幽地映着光。

四

……

文蒂在外婆家一直待到了圣诞节，直到12月末才回到唐人街去；转过年10月份，又再次回到了外婆的小镇。

这一次回家，她把很多唐人街的小玩意儿都带了过来。不仅是给外婆做礼物，也是要让杰克看看，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文化的什么样的。

“我和你们的姓氏都不一样。”当杰克依旧以“温蒂”做姓氏时，文蒂再一次纠正了他，在纸上写下了她名字的汉语拼音。白纸黑字间，那个大写的“W”越发惹眼。

“我们原本不住在这里，我们来自另外一个国家。”她说。文蒂的外公是当年的淘金客，西渡过来后认识了文蒂的外婆；文蒂的母亲回国上的大学上学期间认识了东渡留学的文蒂父亲；大学毕业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当时文蒂的外公去世，她是回来照看外婆的。

“我妈妈总和我说，虽然这里是我的家，但那边才是我的故乡。”

她看着杰克逐渐凝重的神情，从那团烛火中，文蒂品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感。

“那这里就是杰克的家。”他说：“可沃利叔叔才是我的故乡，我总有一天，也是要回到‘故乡’去的。”

……

他是这么说的，但他的做法文蒂实则不能接受。

万圣节前夕，一家人察觉到外婆的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外婆患有隐性的心脏疾病。病况并不乐观，出于安全考虑，一家人把外婆送到了医院接受治疗。文蒂的父母不时会去医院陪床，只留下两个孩子在家。

自外婆离开家，文蒂察觉到杰克的状态有了什么异样。他经常在晚上出门，第二天天亮才回家。文蒂以为没有外婆管着他，他又去梦境里吓唬小孩子去了，可他三番五次出门，却是去见撒旦夫人的。

这些天，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时常来到自己家门前。

文蒂实在是按不住自己的疑心，偷偷跟着杰克出了门。在偷听他与撒旦夫人的对话中，文蒂听到了杰克向撒旦夫人确认，这里是外婆的家。

“如果你能让我见到沃利叔叔，我就允许你带走温斯特太太；不然天堂的大天使们一定会比你先一步找到她，把她带到天堂去。”

这是杰克的声音。

文蒂看到撒旦夫人用手一挥，混沌中出现了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

“说好了的，小南瓜头，契约生效可就不能更改了。”

这是撒旦夫人的声音。

文蒂把自己看到的，全都和大人们说了。每一个人都对杰克的做法感到震惊和失望。

“地狱的怪物都一个样！为了自己的礼仪，拿别人的命做交易！”

大人们一致认为这是杰克积蓄已久的阴谋，等杰克回到家，家里人做出了决定，他们要把杰克驱逐出去，这个为撒旦引路的小鬼，已经不在是他们的家人了。

当收到这个消息时，杰克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沮丧。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临走前，他再一次去见了文蒂。

“我要回故乡了。”他说。

“是啊，用我外婆的生命做你回故乡的车票！”

“我很想说不是这样。”杰克说道：“温斯特太太对我很好，我也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他后面再说的什么，文蒂已经没有耐心听了。无论他怎么说，都是杰克本人的一己之辩。

杰克是万圣节前一夜走的，外婆的手术也是那天开始的。

大人们都去了医院，只有文蒂留在家中。谁都依靠不了，她只能期盼高超的现代医学，可以战胜地狱恶魔的魔法。

撒旦夫人又来了，和她一起的还有南瓜杰克。

“真是个叛徒。”文蒂暗自骂道。她打开二层楼的窗户，听着楼下南瓜杰克和撒旦夫人的对话。

“杰克，就是这里了吗？”

“没有错，撒旦夫人，温斯特太太就在这里。”

听到两人的对话，文蒂感知到了异样。再看向楼下，一团地狱的烈火迎面烧向撒旦夫人，地狱领主高强的法力让她抗下了这一击，再转过头去看，南瓜杰克的脸上全都是怒意，烛火猛烈地在他的南瓜脑袋里燃烧着。

“哈！你上当了！”他高声叫道。

文蒂看到两团烈火撞在了一起，南瓜杰克的法力终究还是逊于地狱领主，一个照面下来，他就被地狱领主死死地捏住了脖颈。

“最后一次机会，小南瓜头。”她说道：“告诉我温斯特太太的位置，我们的契约就依旧有效。”

南瓜杰克无言地看着她，颅中的烛火愤怒地燃烧着。撒旦夫人狠狠地用手掐了进去，一道血光闪过，再不见南瓜杰克的踪影，只剩下了一个干瘪的南瓜头。

撒旦夫人愤愤地离开了。文蒂在下一刻第一个冲出门去，将那南瓜头捡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许久，大人们给了消息：手术很成功，外婆的命保了下来……

五

多年后，文蒂和她妈妈一样，回国念了大学。

大学毕业一年后，国内创业的文蒂收到了西方世界家里人的消息：外婆去世了。高龄的她寿终正寝，走的时候脸上挂着沉睡般的安详，想必是被大天使们接到天堂去了。

那个南瓜头还放在外婆家中，得知南瓜杰克的消息后，外婆要求把它放在书房的展架上。自那一天起，一直到外婆去世，那南瓜头却不曾腐烂，一直像是炭一样硬邦邦的。

等到外婆去世，这南瓜头成了陪葬品，一起被放在墓园当中。

外婆下葬的日子正好又是一个万圣节，大街上的孩子们扮作妖魔鬼怪四处玩耍。文蒂只是穿了一身黑色的洋群，大檐帽垂下的深色面纱遮住了她的脸。

来到墓园，她在外婆的墓前站了很久。周边大人们都在垂泪，唯有她仅是眉眼凝重地，望着外婆的墓碑。

在外婆那大碑身侧，还有一个小碑。

小碑上刻着杰克的名字，姓氏却是一个大写的W。

文蒂俯下身，将手中的那捧白玫瑰放在了小碑的前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