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菲,过来,喝药了。”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中白色陶瓷碗。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吹着。一股中药味瞬间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
那味道像幽灵般钻进了晓菲的鼻孔,她坐在军绿色小马扎上,翻看着一本小人书。
妈妈把碗放到了桌子上,冲她招了招手,“小菲,快过来。这是长头发的药,你爸爸新寄过来的。”
爸爸?听到这两个字,她抬起了头。似乎有谁驱走了那个幽灵,她向着那碗药走过去。
桌上半碗棕黑色的药,幽幽地反着光,深地好像不见底,飘着丝丝的热气。这股气扑到她的脸上,渗进舌尖,苦的。
她皱了皱眉,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
“这药妈妈加了两大勺白糖,我尝过,不苦。你尝尝。”
“我不,这气味太难闻了。”透过指缝,她发出了声音。
“这是爸爸给你寄的药,你也不喝吗?爸爸怎么说的,等你头发长长了,他就回家了....”
02
在晓菲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爸爸,是在离家很远的一个火车站。而在那之前,有没有见过,她不知道。或许见过,她太小了,不记得。
那次也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六岁的她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硬座。她还掰着手指头数过了十几个黑漆漆的山洞。妈妈说,火车穿过十八个山洞后,她就能见到爸爸。
终于,火车停下来了。下车的人不多,站台上的人更少。晓菲一眼就看到,站台上有个人站得笔直,好像一棵树。
他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服,戴着一顶宽檐的帽子,腰里扎着皮带,眼睛四处张望着。看到她们,他飞快地跑过来,一手接过了行李包,另一只手朝晓菲的胳膊伸过去。
晓菲有些害怕,一下退后了几步,躲到了妈妈的身后。她紧紧拽住了妈妈的衣角,只露出个了半个脑袋,不敢靠近。
那人放下行李,蹲了下来,冲着她招手说,“来,到爸爸这里来。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我的小菲长高了,头发也长长了,像个大姑娘了。”
妈妈也蹲了下来,转身将她搂到胸前。妈妈的头挨着晓菲的脑袋,嘴巴凑到她的耳边,柔声地说,“你不是说,想见爸爸吗?那个人就是爸爸,走过去让爸爸抱抱。”
说着,妈妈松开了手,轻轻地把晓菲往前推了推。
她没动,嘴巴紧紧地抿着,心里像钻进了一只小兔子,突突突地直跳,可两只墨黑的眼睛直盯着他。
那人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笑容,眼睛里好像装着天上的星星,闪着光。他一条腿的膝盖落在了地上,另一条腿弯曲着,两只胳膊搁在膝盖那儿,一双宽大的手掌微微张开,“来吧,小菲,让爸爸抱抱”。
眼前的人,浓黑的眉毛,炯炯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楞角分明的下巴——除了那顶帽子,他和照片上的爸爸确实很像。
“小菲”,爸爸喊着她的名字。那声音传到晓菲的耳朵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全身,麻麻的、酥酥的。
他连喊了好几声,晓菲不自由自主地想朝那个声音走过去。
刚走几步,她便被爸爸的两只手抓住,整个身体撞到了他怀里。她的脑袋贴着爸爸的胸口,耳边传来一阵阵“咚咚、咚咚”的跳动声。她心里的那只小兔子听到好像也安静了下来,耷拉着耳朵,一动也不动。
爸爸的两只胳膊有力地环绕着她,脑袋绕过她的肩膀贴到了后背上。一瞬间,温暖充满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那种感觉和在妈妈身上不一样,她贪恋地又往他怀了拱了拱。
这就是爸爸,他的怀抱可真温暖,晓菲心想。
她沉浸地享受着,爸爸忽地立起身来。她发现自己被抱起来,整个身体都在半空中,脑袋越过了他的头顶。
下意识里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是回应她,他的胳膊又抱得更紧了一些。
就这样,爸爸一只手抱着晓菲,一只手拉着妈妈,向出口走去。
03
山脚下的白房子里,晓菲仰着脖子问,“爸爸,明天你跟我们回家吗?”
“爸爸在执行任务,回不了家。你和妈妈先回去。等你头发长长了,长到这儿,我就回家。”他拿手在晓菲后背比了比。
晓菲自小头发就少,长得也慢。圆溜溜的脑袋上只有薄薄一层灰黑色的头发,有些慵懒地趴在头皮上。她哪像一个小姑娘,远远望去,几乎就是一个光头的小男孩。
她常常自己照着镜子摸着那些软趴趴的头发,恨不得使劲将它们拉长一些。她还偷偷地拿妈妈的橡皮筋给自己梳小辫。可无论她怎么努力,连一个都扎不起来。
每次见她这样,妈妈就抱着她说,“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晓菲和别的娃不一样嘞!”
虽然妈妈嘴上这么说,可她还是会每隔几个月就带晓菲去剃一次头发。镇上见过她的大人们都对妈妈说,“多给娃剃剃,头发慢慢就长长了。”妈妈不仅信了,隔三岔五还寻来一些奇怪的药水抹在她的头上。
这些药水也没什么用。几年过去,晓菲的头发还是那薄薄的一层,好像永远也长不多,也长不长似的。
“小菲,在想什么呢?快喝药了。”妈妈的话声在晓菲耳边响起,她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最长的才到耳根。她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有点疼。
“你们看,那个小光头又来了。”
“她头发那么少、真难看!”
“喂,你是不是去错厕所了,那边是女生的.....”
在学校里,她每天都能听到这些讨厌的声音。她尽量绕着走,但那些声音还是直往她耳朵里钻。
有一次课间,晓菲和其他几个女孩凑在一起看漫画书。那些声音又一波一波地传过来,像一群苍蝇,嗡嗡嗡地一直在耳朵边飞来飞去。
“你们说,她头发那么短,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怎么一直都那么短....”
“我觉得肯定是有什么毛病,咱们要小心点....”
听到这些,晓菲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她猛地起身离开了座位,冲到了教室后面。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她抄起了地上一根散了架的椅子腿,朝着那几个男生挥过去。有一个离她近的男生躲闪不及,胳膊上狠狠地挨了一下。
她没有停手,双手举着椅子腿,使尽浑身力气连砸了好几下。他被砸倒在地,“哎呀、哎呀”地乱叫起来。
自那以后,这些声音消失了。妈妈给晓菲买了一顶红色的帽子,盖住了少得可怜的那几根头发。
戴着帽子走在校园里的晓菲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后一道道异样的眼光。在他们眼里,原来头发少得像个光头的她就是个异类,戴上帽子更显得扎眼了。不论她走到那里,那些眼光都像鬼魅般如影随形。
药,还在晓菲的眼前,已经没了热气。妈妈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她想起爸爸在山脚下的话,想起身后那些鬼魅般的眼光,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晓菲端起了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妈妈没有骗她,真的不苦。她抬手抹了抹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水。
04
“妈妈,药喝完了,我去学校啦!”晓菲放下碗,背上书包,冲着厨房忙碌着的妈妈喊了一声,就出门了。
喝药,已经成为了晓菲早饭后的一道固定程序。妈妈一早起来给她煎药,做早餐。饭香和药味一起,混入她起床后呼吸的第一口空气中。她有时还会伸伸懒腰,贪婪地吸上这样的一口空气。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她甚至似乎能感受到药水在身体里流淌的声音。她幻想着这些药水能从肚子流向头顶,自己帽子底下的头发能像地里的稻子一样,刷刷地长得飞快。
每次下学回到家里,她总是迫不及待地摘下帽子,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好像长了些,又好像没长,晓菲也看不准。
她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心希望头发长长,还是因为头发长长了,她就能见到爸爸了。
自从上次从营房回来,她又有两年没见到爸爸。不,应该是没有在梦里以外的地方见过他。
梦里,爸爸无数次拉着她的手,喊着她的名字,在山里跑着、跳着。可醒来,她还是只能对着照片发呆。
每次照镜子,她都仔细看,心里算着照这个速度,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像脑袋上的头发一样慢慢地长着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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