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数钱的时候哭了。

满堂他娘不识字,数字也认不全。满堂本不想数这些钱,可现在属于他表哥的钱又没拿走,到底是多少数他也不清楚了,便把手指在嘴里蘸了唾沫数了起来。矿上给他的赔偿金都是崭崭新的“大团结”,一共一百零八张。不是一百零六张吗,满堂心想,那就是表哥少拿了两张。他把那两张单另放在一边,想着还是要给表哥的。自己的工资其实也不多,票面又不整齐,指头在嘴里蘸了几次。他一边数,他娘就在那一边抹眼泪。临了,满堂把钱又包在那片布里,交给了他娘。满堂他娘摩梭着钱包,又流泪了,说:“娃呀,这些钱可要保管好,你以后的日子就指望这些钱了。”

至于把这些钱放到哪里,满堂他娘也是思慕了好一阵,最后决定是放到牲口圈里的一个墙缝里。

后来,她又要看满堂没了脚的腿,就又是哭。

解开裤脚,轻轻提起裤子。那是一截断了树梢的树桩,那愈合后的茬口就像是人嘴里的臼齿齿面,不过牙齿是白色的,而它却此时正红得很,又仿佛是扒了皮的羊腿。满堂他娘双手里紧捧着这只腿,又失声痛哭起了。

满堂从他娘手里缩回那条腿,默默地又扎住了裤脚,靠在炕角的被上闭上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满堂他爹回来了。怀里抱着堂屋柜子上的那个绑着红绸子的木头桩桩。

他当然不知道满堂已经回来了,更不知道满堂已经成了半疺。

他先在堂屋里给他的神点了灯、燃了香、磕了头,然后就站在院子里叫满堂娘,“饭好了没,今天肚子饿得很”,说着便蹲在堂屋台子上抽起了烟。

满堂他娘并没有准备晚饭,把前面满堂他们吃剩的面和臊子留在锅里,此时还热着,正好端了出去。

满堂也是靠着被子睡着了,是被他爹的叫声吓醒的。

“这么快呀”,满堂他爹没想到饭这么快就好了,把嘴里的烟卷取下、掐灭,把半截子又揙在了耳朵上,一只手接过了碗。

“就这一碗,不够你就吃点馍馍。”满堂他娘的口气有点冷。

一旦正准备抓筷子搅饭哩,那面早有点坨了,还有点棉,早就有点不高兴,又听满堂他娘这么说,眼睛瞅了一下。他本想放下碗发火的,可肚子的确太饿了,就只是搅了又搅,吸溜、吸溜吃了起来。两三口就吃完了,又把那臊子汤都喝了个精光。吃完饭才把前面的话又接着说了:“你就做了一碗呀,柜子里没面了吗?”

“一碗,以后就这一碗你也吃不上了!”

一旦听了这话,火气又上来了,“怎么,你这是咒我死哩吗?”他的两只眼睛瞪得两只灯泡,他每次跳神的时候就这副模样,吓的那些“善男信女”不住的磕头,嘴里直唤,“老人家善着、你老人家善着”。

满堂他娘索性也坐在台子上又哭开了。

一旦一脚踢了碗,又一脚踢在了满堂他娘的屁股上,嘴里还在说:“你就光知道哭,哭哭哭,叫沟里的人都听到!”

满堂听到了响动,穿了衣服,拄了拐子走了出来。

天色还明,院子里他妈洗过的衣服堆到了一边----那是他爹推过去,他一向反对在院子里晾衣服,尤其是女人的衣服。院子中间的藏炉里正冒着青烟,烟雾罩在院子的顶上,柏树叶的味很清香,满堂吸了一口不禁打了个喷嚏。

满堂他爹面朝着里屋就蹲在柱子跟里又吸他的那半截子烟卷,他娘还在台子上啜泣,他们都没注意到满堂出来,这一声喷嚏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满堂他爹以为是来了什么人,忙站起身循声找寻,目光一下子吸在了满堂的身上。

满堂他爹摇了一下头,认真眨巴了两下眼睛。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向前走了两步,下到院子里来。

“你----啥时候,回来的?”

“就今天,爹!”

“怎么”,满堂他爹这才发现满堂右胳膊底下夹着的拐子,又往前走了两步,“怎么,你腿咋了?”

“没事,爹,不小心砸到了----脚没了……”

“什么,没脚了,这还没事?”说着他才看见满堂那一只没了脚的腿就悬在半空里,挨不了地。

“这、这,这,哎……”一旦一时不知道该说啥,支吾了半天也就吐出了一个字,接着便是长长的叹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儿子成个四肢不全的残疾人,因为他觉得他那样虔诚地服侍着护化爷,他甚至觉得冥冥之中他以及他们一家人都会逢凶化吉,平安健康的。这么多年,他几乎是把全身心都放在“求神问卦”上,家里就是“油缸倒了”,他也不管。可是如今,满堂,自己唯一的儿子竟成了半蔫痫,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满堂站在院子里,看着太阳一点点把光芒收敛。暮色也一口一口地吞没满堂家的院子,花园里两棵向日葵也随着光明的退却而低下了头颅。屋后的山梁把巨大的背景黑黢黢地撒泼在整个杨树沟里,李小英家的叫驴又在扯着嗓子叫唤。

满堂他爹此时就蹲在台子上猛劲吸烟,整个人就罩在暮色和烟雾里,烟头明明灭灭的红色火焰一闪一闪,和着整个夏日傍晚翕忽的山风。

满堂他娘把搭在铁丝上的衣服一件件揽到胳膊上,拿到东房里去整理。

门外有说话的声音,满堂转身回到了东房里。

来的不是别人,是三姓他爹、满堂他舅、一旦的舅老爷。

“家里没电吗,黑沌沌地。满堂,满堂,把灯拉着……”他一进门看到满堂家黑漆漆一片,就一边要拉灯,一边就叫起了满堂的名字。

满堂他爹随手把堂屋台子上的灯拉着了,站起来,低着头,闷闷地说了声:“家舅来,来啊……”

满堂又从东房里出来了,三个人就坐到了堂屋台子上。

满堂他爹在衣兜里摸了两下,没找到烟。就这一会,他把那半包“燎原”已经前胸贴后背了,而满堂他舅早已摸出旱烟锅子装烟渣子了。

旱烟锅——在杨树沟,男人一过三十岁,便会逐渐与旱烟打上交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旱烟的关系越发密切,有的男人发展到老婆孩子可以不要,但旱烟锅却决不能丢。这旱烟锅一般由黄铜制成,用竹子或者榆树小木棍削成的烟管和玉石或者塑料代用品或者黄铜做的烟嘴连接而成。由于旱烟锅上常常挂一个长短不同的装烟布袋,因而人们通常把旱烟锅叫烟袋。从后领处塞进脖子里,或是插到腰带里,那走在巷道里也是觉得“耍人”得很。由于烟袋上拴着袋子,烟锅在衣服里,袋子在衣服外,因而烟锅既掉不进去,袋子也掉不出来,干活走路没有一点影响,渐渐地成了男人们的一种代表性的着装打扮,少了旱烟锅就多了几份寒酸。闲聊亦或劳作的间隙,咂上几锅子旱烟,那便是人间无上的享受了。

铜黄色的烟锅嘴头里冒着袅袅蓝烟,掉了够二十厘米长的旱烟袋子轻轻地摆动,像是轻盈的舞蹈。满堂他舅长吸一口,吐出的烟徐徐而上,口里的烟吐完后,他揩了揩嘴巴,大拇指按了一把烟锅嘴头,又吸一口。最后,猛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在烟嘴处吹一口,那烟锅里的灰便被吹了出来。就这么三两口,烟算是抽完了。打开烟袋把烟锅子又伸进去挖烟渣子了,一面就说话了:

“事情已经出了,就不要怨天怨地了。命该如此就如此”,满堂打小就喜欢他舅,他舅说话直接了当,对他这个外甥也关心。他又装了一锅子烟,吸了一口说,“这以后庄稼地里的活看来是没办法做了,不行就学个手艺。这以前老汉们就说了,不过啥世道,手艺人总能讨口饭吃哩。你在外面跑得多”,他又吸了两口,一锅子又完了,嘴朝着满堂他爹说,但身子还是没有转过来,“你认得人也多,不行就给娃早点想算个好手艺。”他话也说完了,烟也抽罢了,把烟袋子一系,装到衣服口袋里,烟锅子在柱顶石上磕了磕就抽到腰里的黑系腰里了。

满堂他爹这半晌没说话其实也是在盘算着满堂的未来生活。他也清楚,就满堂的情况这以后庄稼地里是没办法,杨树沟这沟沟坎坎的地方,就是健全人也是一天到晚上坡下屲没个平坦路走。杨树沟这十来户人家祖祖辈辈就在这土坷垃里刨食,虽然没饿死过人,但也没出过吃撑的,也就勉强过得去。满堂他爹也想到了手艺,可他知道手艺这活计不是家传就是自悟的,他也见过“给人剃头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可在这杨树沟谁还把他当个手艺嘞,就算是手艺,谁还肯在这个上花钱。杨树沟上了岁数的人谁还拿不了个刀子。再有就是走街串巷的“崩苞谷”,还有给人家“弹棉花、熟皮子”的了。崩苞谷也不行,那还是要翻山越岭、要走路。“熟皮子”的也找不上好师傅了,就这“弹棉花”,一旦知道旧寺沟有个匠人,可以找一下。

当下一旦觉得心里稍稍敞亮了些,起身到堂屋里找出了一包烟。满堂他舅抽了一口说:“这烟抽着没劲涨,还不如个山药(洋芋)秧秧子哩!”

一旦说:“你就抽不来,这可是好烟,‘哈德门’!”说着,把吐出来的烟雾又吸到了鼻子里,过了一会,又从嘴里慢慢地嘘出来。

满堂他舅并没有抽完那只“哈德门”,悄悄地用手指掐灭后揙到了耳朵上。顿了一会,叫过满堂来说:

“娃,不要害怕,‘头掉了还不是碗口大个疤’,没有脚也没啥,过日子关键是要跌办、要下个把头哩。”说着他又把插在腰间的烟锅取下来,拉开烟袋子,又开始装烟了。杨树沟的男人们就是这样,没个烟抽这话就说不下去。

虽然就那么两三口烟,可不吸,这嗓子眼里的话就出不来。

“娃呀,我想着你还是把学下的东西记着,不要丢掉,‘眼前头的路黑着哩’,说不上那天还用得上哩。”他装了一锅子又吸开了。

山村的夏夜静谧安闲,星星明明地缀满天空,一条银河亮亮地架在杨树沟的南北山梁上。“夜鳖婳”的叫声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在屋外的树梢、一会儿又在院内的廊下。张清北家的狗不时也会汪几声,大多时候也只是卧着不出声,杨树沟的人睡得早,一天辛劳的脊背早塌在土炕上了。院子里的四个人又没了声气,只有满堂家牲口圈里的骡子吃草的“库楚、库楚”的响声。一只在树上打瞌睡的鸟不小心从树枝上跌落,“扑棱棱”响了一阵,这惊动到了张清北家的大黄狗,它站起来,并没汪,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呼----”的声音,临了只汪了一声,就又卧下了。

满堂他舅起身回家了。

他拍拍了屁股上的土,背着手走出去了。

“满堂,明天到咱家来,让你舅母烙油馍馍吃。”说着出门去了,满堂他娘送到大门口。

关了门,一家人也就睡了。

满堂从矿上出事故回来的事村里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就张清北见过,可能他们家里人知道,再是没有人知晓了。而满堂也是一直没有出门,整天就闷在家里,不是卧在东房的土炕上,就是在堂屋台子上闲坐。

满堂他娘还是忙着地里的活,早出晚归。一旦是两天后抱着“神桩”走的,他是去青海给人家“看病”的。

家里就满堂一个人,瞌睡都睡醒了,当然也就只是干绷着眼睛看天花板。东房的屋顶并没用纸糊上,一眼望上去就是一根一根的椽子,椽缝里是猫儿刺,墙角里还会有蜘蛛网,网上落满了灰尘。这也没什么意思。满堂就从书箱里翻出了“花册子”看,“草原英雄小姐妹”、“红灯记”、“刘胡兰”、“葫芦兄弟”这几本他都能背下来了,也没意思。

他又来到了院子里。太阳正火红火红的,院子西边的土堆里那几只鸡在地上刨了坑,把身子趴在里面,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打瞌睡。花园里的大丽花正在开放,因为太阳的缘故,花瓣也有点无精打彩,皱皱的。满堂就拄着拐子往门外走。

巷道里见不到人,大多人家都到里去忙活了。满堂这些天都没有出来过,此时看到对面坡地里那成片的庄稼也就格外亲切,身上也就舒服了。他便索性坐到了他们家门台上的芨芨墩上。芨芨是杨树沟人家家必备的生活物资,每年秋上,芨芨黄了,人们便连根拔来,揙在屋檐下,等用时取下来扎成扫帚,清扫家里家外。这几墩芨芨还是满堂从沙沟沿上挖回来埋在这里的,没想到还活下来了,他也就不用去外面拔了,这几墩就够他们家用的了。

张清北家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多人的样子。满堂这才想起那张清北的话,过两天班主任会来他们家,这可能就来了。满堂的心腾地跳了一下,他想站起来回去,他不想让老师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说话的声音又大了些,仿佛前面是在屋里,现在好像已经到院子里了。

满堂连忙支起拐子,扶着往上起身,突然头顶“嗡”的一下,他头昏了一下,就又蹲下来了。

张清北家说话的声音又大了,他似乎听到了班主任的声音。满堂就又往起起,这一次他起来了,张清北家的门口出来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满堂的班主任,李老师,后面是清北的爹妈,还有一个,满堂隐隐约约觉得那可能就是李小英。清北走在最后,他推着一辆自行车,那可能就是李老师的车子。

有时候你不想发生的事情,偏偏就会发生,就比如现在。满堂最不想见到的人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木在了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满堂家和清北家也就十来米的距离,那几个人径直就走了过来,满堂先前是低着头的,可是现在避是避不了的,只好慢慢抬起了头。

还没等他开口,李老师已经走到他跟前了,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的事情,不过也不要紧,关键是你自己要振作起来。”张清北的爹妈也来到了跟前,也都频频点头,他们也认为李老师说得对,清北他妈还在悄悄抹眼泪。

满堂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是点了点头。

李老师接着又说:“张清北问我你还能不能继续上学的事”,李老师扶了扶眼镜,看了一下张清北,说,“能是能,只是,你现在这情况……你们家离学校又远,不太方便……”

“书我再不念,我爹要我学门手艺……”

“好呀,学手艺也不错,饿不着肚子。”李老师也觉得学手艺好。

清北他爹接着话茬就问:“你爹让你学啥手艺哩?”

“弹棉花……”

“弹棉花?”李老师和清北爹几乎是同时发出这疑问的,接着清北他爹就说了,“你爹也是没哈数,哪里那多棉花哩吗?我看是把娃往瞎路上指哩吗……”清北的妈听了,觉得不妥,用手扽了扽他。

“就是,可学的手艺多着哩,还可以学其它的吗!”李老师说罢,便从清北手里接过自行车走了。清北的爹妈也回了。这里只剩下清北、满堂和李小英三人了。

“满堂,现在还疼不疼?”李小英前倾着身子,头勾着,眼睛盯着满堂那只没了脚的腿问。

“站的时间长了就会疼一两阵子,不过比上刚开始那会好多了。”满堂不敢看李小英,也是勾着头说话。

这一年多没见,李小英可真成大姑娘了。她穿着一件焦黄色的有碎花子的衬衫,蓝色的确良直筒裤,脚上是一双红绒布面的布鞋,干净利落。头上先前的一条大辫子变成了如今的两条小辫,乖巧地搭在她的两只肩膀上,有时也会随着脖颈的转动在肩头滑动。就这个时候,由于她勾了头,那两只小辫子就伶伶俐俐地垂在她的胸前,辫子上扎着的两条粉红纱带在阳光下格外亮丽。满堂不敢细看,就又把目光低了下去。

“满堂,你真要去弹棉花呀?”张清北扽了一根芨芨草,在手指上绕着,一边问满堂。

满堂只是“嗯”了一下,没有说是真去还是不想去。张清北显然是不想他去,可他也想不出个好法子,也就闷闷地不说了。而一边的李小英突然笑了一下,两只手摩挲着一边的一条辫子说了句:“其实也好,谁家还离得了被子、褥子的,谁家里娶媳妇还不要擀条新毡呀!”说完她的脸红了一下,因为她说了“娶媳妇”三个字;满堂的脸也红了一下,因为他听到了“娶媳妇”三个字。

接着三个人也就没话了。

停了一会,张清北和李小英要走了。

他们两个是要去乡政府给张清北办理“农转非”的手续,李小英的爸就在乡政府里当会计。

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满堂心里酸酸的。当时,村子里就他们三个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又常常一起玩耍。可是现在,他们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不久后,清北要去城里上师范,小英也要走,满堂的胸口有点东西胀胀的,不痛快。

他后来就来到了他家屋后的山坡上。就在那棵“他们家”的松树下坐了下来,从此以后,但凡有空,他便就一个人在那里站着、坐着、躺着,也望着……

望着张清北和李小英肩并肩走在巷道里,看着他们去县城上学,看着他们毕业回来,看着他们结婚,看着他们带着孩子回娘家,看着他们带着父母离开杨树沟……

满堂没办法还是跟着旧寺沟的师傅学起了“擀毛毡、弹棉花”。不过在这之前,他舅来过他家一次,还让满堂从此丢开了拐子。

他舅那天来家里,先也是在堂屋台子上吸了两锅子旱烟的。

“满堂,你看这是啥?”

满堂看时,他舅手里提着个篮球,不明白是啥意思。

“就这个‘毛蛋’,把我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你们的那个班主任帮忙才要出来的。”满堂他舅脸上显出点得意的神情。满堂他娘端来一茶碗老伏茶让她哥喝,嘴里嘀咕:“这娃再打啥‘毛蛋’哩,你找个着只能叫他心里痒痒……”

“我可不是叫他打‘毛蛋’,我是叫娃好好走路哩吗!”他可能因为满堂他娘的不理解有点生气了,不过脸上是笑着的,说,“那天我看一个‘要讨吃’娃娃,腰以下的地方都没有了,就腰里绑着一个‘毛蛋’……所以我就去学校里找了这个……”

说着他便让满堂坐到台子上,并让满堂他娘找来了剪子和针线。

经过一番对照比划,裁剪,缝合……满堂的那条腿上就绑上了那个“毛蛋”,扶着墙根走了几圈后,满堂不用拐子也能走路了。

杨树沟人家的炕上都铺羊毛毡,很少有棉花褥子。那时候物质贫乏,棉花棉布凭票购买,稀缺得很。羊毛毡隔潮、保暖,经久耐用,又能自给自足,所以深受农家人的喜爱。

想拥有一张羊毛毡铺炕,就得有羊毛,羊毛出在羊身上,养羊就顺理成章。羊又不能饲养得多,多了照顾不过来。等春秋时节天气暖和了,把羊抓住放倒,捆住四肢,用剪刀嘎嚓嘎嚓把羊毛剪下来,放在麻袋里攒着。

羊毛攒得差不多了,请来毡匠擀毡。擀毡是技术话,一般人是做不来的,需要给毡匠支付工钱。擀一页毡需要多少钱,八块、十块不等。毡匠照着主人家土炕的大小,羊毛的多少做毡。如果羊毛少,擀的毡过薄,容易裂破,就先回去,待主人家羊毛攒够再来。

弹羊毛是擀毡的第一步,也是重要环节,为使羊毛成絮状蓬松,就拿弓弹。弓弦用牛皮做成,绷得紧紧的。屋角用木板支一大床,将适量羊毛放在床上,将弹毛大弓一端用绳子吊在梁上,高低调合适,一只手抓紧弓把,将弦刺进羊毛堆,另一只胳膊握上“木手掌”拨拉弦,弓弦嘣嘣嘣振动,羊毛逐渐蓬松变软,细羊毛满屋舞蹈,灰尘飞扬,呛得很。

满堂在矿上干活的时候有个大白布口罩,本来就装在口袋里的,可他没敢拿出来。因为,师傅没戴,其它几个师兄也没戴,他自然就不敢戴。他们只是用擦脸毛巾蒙住眼睛以下的脸,在灰尘里,伴着嘣嘣的响声弹羊毛,人影儿都看不见。没一会儿,毡匠从屋里出来换口新鲜空气,喝几口浓茶,吐几口痰,又进屋奏起嘣嘣曲,一直到一大堆羊毛弹完。这些活当然都是他们几个学手艺的。

随后,就开始铺羊毛,这是特别要注意的环节。两三根细竹条攥在手里,竹条端部叉开,挑起羊毛放在竹帘子上,先薄薄地铺上一层后,用竹条一顿打,把羊毛打匀、打细,依次进行喷水、喷油、撒豆面、再铺毛、卷毡、捆毡连、擀连子、解连子压边、洗毡、整形、晒毡各程序,每道工序缺一不可,少了工序的羊毛毡,就是次品,用不了多久就破裂,或者掉毛。这个毡匠的口碑也就在附近变差了,被人所不齿,没有人请他擀毡,生意就萧条了。

提起旧寺沟的杨招才(小名包子),十里八乡无人不知,他是赫赫有名的“毡匠”。杨师傅今年63岁了,十八、九岁开始学做擀羊毛毡,先是跟着青海互助的李师傅,一年后回村与同村的自家兄弟侄子杨大才、杨培塘一同自已摸索,逐渐自立门户,这一干就是40多年。出于对这门手艺的喜爱和言传身教,他的老婆和三子一女都学会了这绝活儿,可以说一家人都是擀毡的高手。如今老汉已经不怎么出门了,都是他的大儿子培俊带着两兄弟,农忙时在家,自到了冬三个月,地里的活都做完了,便扛着一应家什走街串巷,招揽生意。遇到需要擀毡的庄户,就在院内操作,东家提供方桌或门板作为操作案台,匠人们便把肩扛的弓子、竹帘以及钩子、压扇、缩杖、手扳等工具卸下。

俗话说:“木匠走了想三天,毛毛匠走了骂三天。”因为木匠做活,同时会产生许多刨花子,大大方便了女人们生火做饭;而擀毛毡,弄得家里炕上地下到处是羊毛,又不好打扫,一粘一身,弄也弄不清楚,最让主妇们嫌弃。

毛毡原料主要是羊毛、牛毛和麻,按颜色可以分为黑毡、白毡、灰毡、青毡、蓝毡和红毡;按用途可分为炕毡、床毡、桌毡以及专门制作鞋帽的毛毡;按品质又可分为毛毡和绒毡。绒毡含毛量较大,比较柔软,更加保暖。毡子原料以秋天剪下的绵羊毛为上品,其次是山羊毛、牛毛,再次为麻。麻一般不单独使用,而与羊毛、牛毛掺合使用。满堂听杨老师傅讲,制作毛毡的技艺虽然属于粗加工,技术含量并不高,但是它的工艺程序还是很讲究的。以制作“清水毛毡”为例,先要将羊毛入锅蒸熟,然后经过弹毛、铺帘、压毛、卷帘、滚帘、拆茬、洗坯、卷边等诸多工序。在全部过程中都是以木杆滚压为主,所以人们称制毡为“擀毡”、“擀毛毡”,把擀毡师傅也就叫做个“毡匠”了。满堂也是在干了两三年后,人们都叫他“尕毡匠”的。

     “尕毡匠”总共跟着杨师傅干了四年多,也算是学会了擀毡,可他从来也没有独自揽过活。他还是跟着杨师傅干,只不过后来他就可以从师傅那里领到一些工钱了。其实也没多少钱,也就只是个事干。

后来,到他表哥结婚的时候,是他领着杨师傅兄弟去他舅家擀过毡的。

表哥自从跟满堂回来后,就没再出去,老老实实在家里种地,当然更多的还是来给满堂家帮忙。表哥是家里的老大,岁数也不小了,就在邻村“说”了个媳妇。在杨树沟也好,还是其它村里也好,娶媳妇可是大事,不但揆程多、讲究多,更重要的还要花不少钱哩。房子要翻修哩、财礼要送哩、还要摆几桌哩,这里里外外花得钱,光靠庄稼地里是拿不回来的,三姓后来还是去外面搞副业了。他就去了离家不远的固城下煤洞子,苦大点,可也挣钱多,为了把媳妇娶进门,他也就拼了。

正月里要结婚,收拾完庄稼,他就带着杨师傅去了他舅家。他舅家要擀三条毡,堂屋炕上要睡西客哩,得擀两条,新媳妇的房子里也得有条毡。他舅攒了好几年的羊毛,这下全拿出来了,可擀三条毡,还是有点少。没办法,堂屋里两可以薄一些,我们两个也睡不了几年,娃娃们的得擀厚,不能亏了新媳妇。

满堂这一次是费了心,每一个步骤都很细心,羊毛弹得很细很细。他把七尺长的大弓子吊起来,弓子下面是一张旧门扇,羊毛就摊放在平台竹帘上,一手扶着弓背,一手握着弹弦棒,左右开弓,上下翻飞,一缕缕板结的羊毛一根根松开从弓架上落了下来。杨师傅过来看了两三回了,说差不多了,可满堂还是不放过每两根连在一起的羊毛。

铺毛分三次进行。把弹好的毛一层层铺放在竹帘上,保证毛层的匀称和满实。每铺完一次,还要喷油、喷水,这些都是他来完成的。

铺好后,就连同竹帘一起捆扎紧,反复踩踏。这些就需要别人帮忙了,满堂也用一只脚把边边角角地方也认真地踏实。

洗毡是最有技术容量的,满堂就让师傅来做。

洗毡也是三遍,要大量的开水。满堂便又忙着烧水、提水、倒水。

三条毡,他们四个人忙了四天才弄好。

杨师傅那天说,这下满堂就可以出师了,不过照你这样子干,那我以后可就没饭吃了。

杨师傅当然是半开玩笑说的,满堂听了也只是笑着红了脸。

满堂没别的想法,他舅、他表哥都对他好,对他家里好,可他没有回报的办法,也就趁着这个擀毡的机会,尽量擀好一些,也算是他的一片心意了。


日子照常过着,他爹还是不照家,经常到外面。他娘呢,也是一个人操持家里家外。这两年他不用拐子后,其实也是可以多少帮着他娘了。夏秋两季正是庄稼人最忙的时候,满堂也不出去擀毡,就帮着他娘干地里的活。这几年,他学会了不少地里的活,犁地、种田、打场这样的活他也能干了,就是慢点,就是有点不利索,可总归是能干活,不吃闲饭了,满堂心里当然也高兴,他娘的脸上也活泛了。毕竟是“腿疼短半截”,每当他娘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就会忍不住的眼眶湿润。

满堂最后一次擀毡那是在清北家里。

那一年张清北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乡中学当老师。这些年他跟李小英一同去县城,放假的时候又一起回来,只是李小英并没有考上大学。从学校毕业后,也就没事了,后来还是他爸托关系让她在乡政府妇联也安排了个临时的工作。他们两个这几年来来去去,也互相动了心思,再加上双方家长也有想让两个人走到一起的意思,所以张清北刚一毕业,清北他妈就请人去李小英家说媒了。

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也都没有多少扭捏,当下也就定下了结婚的日子。

当然也是要擀条毡的,那天清北他爹就在满堂家门口叫满堂哩。满堂瘸天捣棒地走出去一问,才知道是清北要跟小英结婚,还要他帮着擀条毡哩。满堂当然为他们高兴,他们两个在一起是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他们两家也可称得上门当户对了。

这一次,满堂想就他一个人干。他还想干好,因为这是给自己从小到大的好伙伴做的,又是结婚用的,自然也就来不得马虎。如今,他已经充分掌握了擀毡的技术要领,完全能应付下来。

清北和小英结婚的日子就在腊八节,算起来还有些日子,可是他们家想着早点着手,一大堆事哩,得一桩桩解决。

正是打场的时节,满堂白天忙自家的活,晚上就抽时间到清北家擀毡。

擀毡台子就支在清北家的一间堆放杂物的房子里,现在天气还不太冷,满堂常常还干得汗流浃背。干累了,满堂躺在羊毛堆上休息一会。这两年,他也学会了抽烟,尤其是累了的时候,那吸入的每一口烟都像是深入到骨髓里的清新剂,滋润着每一根绷紧的神经。但是他知道,杨师傅不至一次地提醒过他们,干活的时候是坚决不能见火的,那都是毛呀棉的,一不小心着火了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洗毛、择毛、弹毛……尽管每天累得像狗,可他把每一样活都做得很仔细,保证不出一点差错。

腿上绑着的“毛蛋”已经换成小的了,是前些日子李小英的爸给他的。那是一个排球,比先前的篮球小一点,走起路来也轻巧些。

清北家要擀四条,其中两条是要送给小英家的。

三条大毡都已经擀好了,用绳子捆扎好,立在墙根里。满堂正在为最一条毡做铺毛的工作。

白天的时候,他们家碾了一场胡麻。那胡麻也是受了些潮,碾起来也费了不少劲。等碾好了,又没有个好风。没有风,那场就不好扬。他和他娘两人就在那里一会朝西、一会朝北,折腾了一天,天黑麻的时节才收拾完。满堂两条胳膊没有一点劲了,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一样。

他本想,今晚就不去擀毡,吃了饭要早点睡觉的。清北的爹却又在门外喊他,说是现在擀毡的这个房子要做清北结婚的婚房,找了人明后天要来粉刷哩,催着满堂要抓紧时间收工哩。这下满堂也有点着急,也就不好推辞,扒了两碗饭后就又去清北家接着干活了。

铺了三次毛后已是夜半时分,清北的爹妈早睡了。满堂也累得不行,点了一支烟。他想歇息一会儿,便索性躺在了刚铺好的毛毡上。

他抽着烟,眼睛就直直地看着屋顶,嘴里不时吐出青白色的烟圈。迷迷糊糊之中,他看见清北和李小英在院子里拜天地。李小英还是穿着那件焦黄色的碎花衬衫,只是头上盖着一片苫头红,那两条伶俐的辫子还是她的肩头垂着。拜完天地,他们两个就走进了新房,满堂就躺在他们的婚床上,他们两个也躺下来了,紧挨着满堂躺下来了……小时候,他们三个一块去放牲口,牲口们在山野里吃草,他们三个就从里挖着吃些能吃的东西,比如“干妈肉”呀、“牛荆条”呀、“野山药”呀等,挖累了就这样躺下来看天空,李小英总躺在中间。可他们总离得很开。可是现在,李小英分明就躺在了满堂的身边,满堂一转身就看见了。李小英正捏着小辫子笑哩,而床上就他们两个人,清北也不见了。满堂顿时觉得头顶像火烧了一样烫,接着整个身子都像是在开水锅里了。李小英一下子趴到了他的身子上,只是笑。满堂不敢动,只是僵僵地躺着,他感觉整个身子都硬绑绑的。他感觉身子里的水都开锅了,只有打开水龙头才好些,否则他觉得整个人都会爆裂了。地下的火焰集聚、碰撞,在寻找出口。突然电闪雷鸣,暴雨突至,地上裂开一道豁口,炽热的岩浆喷泻而出……

满堂一把推开身上的李小英,一骨碌趴了起来。

一股浓重的焦味正在他的鼻腔里漫延,他头顶的那一大片铺好的毛毡正冒着青白的烟雾。

满堂慌乱中脱下身上的汗衫,汗衫的后脊背早已被汗水塌湿了,他用衬衫包了手就去拍那正冒烟的羊毛,后来想起地上拉子里有水,舀了几瓢泼上去,青烟变成了白气,火灭了。满堂直愣愣地立在那里,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在睡着了,还做梦了……

清北的爹妈也被浓重的烟味的惊醒了,看着光着膀子的满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清北他爹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清北他妈也走了……

清秋的夜半时分,露重清寒,偶尔袭来的秋风在满堂的脊背上刺刺地扎,满堂从头到脚都是冰凉。头上凉、脊背凉、手脚凉,一转身子,觉得连裤裆里都是冰凉冰凉的。满堂把衬衫抖开,穿上,跑出了清北家的大门。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跳出去的。

满堂不仅仅是为自己的大意烧掉了清北家的羊毛而自责和悔恨,他更为那个讨厌的梦魇而羞愧,以至于此后的好多日子里他都不敢正眼看清北,更不敢看李小英。

满堂给清北他爹赔了钱,也道了谦。清北他爹也是对满堂一番批评教育。可后来,清北还是把退回来了。满堂也就越发的不安和难过了。

从此以后,满堂就没再擀过毡,就是给他家也没擀过。

不擀毡了,满堂又能干啥呢?

这世上有句话叫个,世事弄人。

生活本就是最巧妙的小说,每个人都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色。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很多很多人在各自的不同目的下推动与完成的,所以人生在世充满了种种变数。自己看好事情是要如此这般的发展,真正的投身其中却发现并不如自己想象一般,甚至常常还会使自己抽身不能而陷入进退维谷的状态。面对此时此境往往有叹,世事弄人啊!满堂本就想着这一辈子就靠着这么个手艺,在他爹的规划的人生道路上阔步向前,可谁曾想还也出了个这档子事情,也就从此让他失了再下去的信心。于是,他又每天地站在山坡上的松树下,看看天、看看云,看着李小英的肚子大了、生了娃娃……

有一天,那是初冬薄雾蒙蒙的早晨。满堂他爹在堂屋里上香,他娘蹲在灶火门上焪洋芋。满堂拿着铁刷子给牲口梳身上的老毛。

满堂他舅佝偻着身子来了,背着手。身上还是那件白板子羊皮袄,这件皮袄是他每年过冬必要穿的御寒衣服。老羊皮袄可是件宝贝,俗话说:白天穿,黑夜盖,到下雨时毛朝外。他的鼻子里不时冒出白气,眼扎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头上是一顶瓜皮帽,黝黑黝黑的。老远就问满堂:“你爹来?”

满堂早停下手里的活计,立在那里候着他舅。

“在哩,在家里哩。舅,你早呀!”说着就和他舅一起进了大门。

满堂他舅径直进了东房,把坐在地上烧火的满堂他娘吓了一跳。

“阿高(哥),你这么早……”,她把快燃到手跟里的柴草一把推进灶火里,又用火棍拨拉了两下,直起身子来,“有事哩吧,这么早……”

东房地下靠近炕沿的地方支着一个小火炉子,是那种特别小的炉子,因为炉膛壁上雕着北京两字,杨树沟人就叫做“北京炉子”。满堂家也就冬天比较冷的天气里才生着火,其它日子它便是名副其实的摆设。

此时,火炉子里燃着的。满堂又抓了两疙瘩煤块进去,又把炉盖子盖上,火筒里便有了声音。

灶火上的铁锅里也正冒着白气,它们飘到了屋顶打湿了檩条和椽子,那些木头就越发的黑亮了;它们也打湿了蜘蛛网,一只黑蜘蛛转身走进了墙缝。满堂他舅坐在了炕沿上,解开了皮袄。也许是走得急,皮袄也暖和,他有点热了。

“我们家冷,你不要脱,受凉哩。”满堂他娘不让他脱衣服。他也就没再脱,把皮袄的襟子向身子的两边揽了揽,就取出烟锅子开始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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