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对于死亡的哲学思考,以及他关于灵魂不朽的经典论证。
说到死亡,它是人类面临的永恒话题,也是哲学和宗教思考的终极问题,今天要讲的这本书《斐多》,给出了古希腊,乃至西方哲学史上对死亡和灵魂问题最精彩的论述之一。同时,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生命最后时刻的描述也感人至深。著名的翻译家和文学家杨绛先生就曾经翻译过这部作品。
之前解读过《苏格拉底的申辩》这本书,还原了苏格拉底获罪的过程和他用自愿求死的方式为自己的哲学生活辩护。苏格拉底在被判处死刑之后,在监狱里等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即将行刑的那一天。根据雅典的法律,苏格拉底将在日落之后饮下毒酒。柏拉图的《斐多》就描述了苏格拉底的朋友和学生,一大早就来到监狱,陪伴苏格拉底度过的最后一天。这本该是非常伤感的一天,但是苏格拉底却极其平静甚至时常带着笑意和他们讨论了一整天哲学问题。他特意打发走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为的就是可以和朋友们安静地讨论哲学,这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却很好地体现了苏格拉底对理性和哲学的热爱胜过了一切儿女情长。
他们讨论的这个问题也与苏格拉底的死密切相关,那就是灵魂是否不朽?也就是苏格拉底死了之后是不是还会继续在什么地方存在?如果灵魂随着肉体一起朽坏,那么苏格拉底也就彻底离开了人们;但是如果灵魂在肉体死掉之后依然存在在某个地方,那么苏格拉底其实就并没有真正离开人们。
在自己的申辩里面,苏格拉底试图向雅典大众表明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我们不应该对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有那么大的确信;在临别的讲话里,他也试图安慰自己的朋友们,说死亡要么是无梦的长眠,要么是他可以继续在地府里面检审那些逝去的伟人。而在《斐多》里面,苏格拉底试图再次用更加哲学的方式,向他最亲密的朋友和学生证明,死亡真的并不可怕。我们即便并不是确切地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至少有很好的理由相信灵魂是不朽的,即便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还会继续活在某个地方。
在今天这期音频里,我会为你讲解四个问题:首先,苏格拉底在自己临终前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朋友们讨论哲学;第二,苏格拉底对哲学的一个惊人描述——“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第三,苏格拉底试图证明灵魂不朽的四个哲学论证中的两个;最后,柏拉图怎样描述苏格拉底从容赴死。
第一部分
首先,我们来讲讲苏格拉底怎样看待自己最后一次和朋友们讨论哲学,用什么样的态度讨论灵魂不朽这件事,也就是苏格拉底如何看待自己的这首“绝唱”,或者说“天鹅之歌”。
通常我们一提到天鹅之歌,也就是天鹅在生命最后发出的凄美叫声,都会很自然地将它和感伤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当我们听到非常深情的圣桑的名曲《天鹅》,或者看过用这部音乐创作的芭蕾舞《天鹅之死》之后,更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浓浓的感伤。但是在《斐多》里面,苏格拉底却给了天鹅之歌一个完全不同的解释。
他说鸟儿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歌唱,比如吃饱喝足,比如两情相悦,因此天鹅在死前所唱的歌也绝不是悲歌,而是喜悦的歌。天鹅被看作是阿波罗神的动物,而死亡对它们来讲意味着可以脱离凡间的痛苦,重新回到神的怀抱。同样的道理,苏格拉底说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和朋友们讨论哲学,讨论灵魂不朽的这首天鹅之歌,也同样不是悲歌,而是喜悦之歌,是他即将回到神的怀抱之前能够唱出的最美的歌。这首歌之所以最美,是因为一方面它从哲学上论证了一个非常困难的主题,另一方面,相信灵魂不朽对人生来讲也非常重要。
第二部分
而要充分理解苏格拉底为什么认为天鹅之歌不该是一首悲歌,我们就需要来看《斐多》对哲学的一个非常经典、也非常惊人的描述,那就是“哲学就是练习死亡”。这句话如果单独来看,可能会让人浮想联翩,我们可能想到死亡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必然结局,所有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也可能想到我们要如何说服自己坦然面对死亡,等等,但是在《斐多》这部作品里面,这句话其实有着更加确切的哲学含义。
在希腊人的观念里,死亡意味着灵魂与肉体分离。这里面的肉体比较容易理解,那么灵魂又是什么呢?在今天我们或许很难接受灵魂这个东西,好像谈论灵魂就是在谈论某种宗教信仰。但是我们可以用一种更加宽泛的方式去讨论灵魂,灵魂就是那个赋予肉体生命的东西。不管把它看作是物质的还是精神性的,我们都要承认,一个活人和一具尸体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而在希腊人眼里,这个本质区别就是有没有灵魂在肉体之中。在苏格拉底看来,死亡,也就是灵魂与肉体分离并不是坏事。因为哲学家就是要追求智慧、追求真理,而肉体对于灵魂来讲是一种束缚,甚至被说成是灵魂的“监狱”。肉体会影响我们对事物的判断,让我们受制于感官提供的材料,不能看到最终的真理。
想要真正认识真理,我们就必须要尽可能摆脱肉体的影响,让灵魂尽可能获得解放,摆脱肉体这个牢笼或监狱。比如说,我们的眼睛看到插在水里的筷子总是弯曲的,这就是苏格拉底说的肉体对我们造成的影响,要想认清经验现象背后的本质,我们就要用理性去克服眼睛和其他感官给我们带来的歪曲。再比如,苏格拉底会说,想要认识正义、美这些东西的本质,感官永远是不够的,我们可以看到正义的审判、听说正义的人、欣赏美丽的雕塑,等等,但是永远不可能仅仅依靠感觉把握到正义和美的本质,而如果想要达到更高级的认识,就需要让灵魂摆脱肉体的桎梏,直达正义与美的理念。
我们上面说过,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就是死亡,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追求智慧、探究真理,就需要尽可能让灵魂摆脱肉体的影响,而这就变成了“练习死亡”,或者说,在活着的时候训练自己实现灵肉分离,并为最终的死亡也就是灵魂与肉体最终分离做好准备。
上面我们解读了柏拉图在《斐多》里面给出的那个惊人的描述,“哲学就是练习死亡”,它的意思就是要练习让灵魂摆脱肉体的影响。但是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真的像我们通常说的那样,死亡意味着一了百了,或者说随着肉体的死亡,灵魂也一起灰飞烟灭,那么灵魂在与肉体分离之后,也就不能再继续追求智慧和真理了。因此要想说明哲学就是练习死亡,就必须要确保灵魂离开肉体之后还会继续存在。这样,我们就进入了《斐多》里面最核心的问题:苏格拉底对灵魂不朽的证明。
第三部分
在《斐多》里面,苏格拉底给出了四个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这四个论证可以分别被命名为对立物循环生成论证、回忆论证、与理念类比的论证和灵魂本质的论证。这些论证的独立性、效力和影响都不相同,我在这里挑选一头一尾的两个最有意思、独立性最强的论证,给你做一些解读。
我们先来看对立物循环生成论证。
苏格拉底首先提出了两个看来适用于一切事物的普遍前提:一切事物,都是从与它相反的东西里面生成的,比如正义的东西一定是从不正义的东西里生成的,大的东西一定是从小的东西里生成的,普遍而言,不管是增加、减少,变大、变小,变热、变冷,分离、结合,甚至睡着、睡醒,所有的这些变化,都是一种性质从另一种与之对立的性质里面产生的。第二个前提是任何产生或生成过程都意味着有两个对称和相反的过程,比如说变大或变小、变冷或变热、睡着或睡醒。
如果我们把这两个普遍性的原则用在生命与死亡这两个对立物上,就可以看到,死亡明显是从生命变化而来的,因为从生到死的这个过程我们所有人都看得到,那么根据刚才说到的那个普遍原则,也就是任何生成变化都有两个与之相应的对立过程,那么生命也应该是从死亡变化而来的。从生到死的这个过程,就应该有一个与它相反的对应过程,也就是从死到生,这就是所谓的“重生”。否则就打破了那个对称的原则。
再进一步,如果从死到生的过程是可能的,而死亡就意味着灵魂与肉体的分离,那么人死了之后,灵魂就不可能消亡,如果消亡了,就不可能再有“重生”发生了。因此,在人死了之后,也就是在灵魂和肉体分离之后,灵魂肯定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继续存在,等待再次和肉体结合,也就是等待重生。人们把灵魂与肉体分离之后所在的那个地方称为“冥府”或“地府”。
这样,苏格拉底就证明了,灵魂在与肉体分离之后,继续在“冥府”里存在,而没有就此消亡。在这之后,苏格拉底又补充了一个“归谬论证”:假如生成与死亡的过程是不对称的,也就是说只有从生到死,而没有从死到生,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最终就都会归于死亡,而这在希腊人看来是不可能的,希腊人有一个基本的信念,那就是这个宇宙是永远存在的,不可能最终化为虚无。
到这里,苏格拉底完成了关于灵魂不朽的第一个论证,我们再来简单回顾一下。这个论证包括这样几个步骤:
首先,苏格拉底提出了两个普遍前提:一个前提是,一切事物,都是从与它相反的东西里面生成的;第二个前提是,两个相反的事物之间有两个彼此对称的转变过程;然后,我们可以看到,生与死是一对对立物;从生到死是一个确实存在的过程;根据前两个前提,从生到死应该有一个与之对称的过程,也就是从死到生,或者叫做重生;那么,死亡就等于灵魂与肉体分离,而如果有重生,就意味着灵魂在和肉体分离之后,不会消亡,而是要在一个地方等待重生;那个灵魂等待重生的地方就被称为冥府。
在这之后,苏格拉底又补充了一个归谬论证:如果死亡过程没有一个与之对称的重生过程,那么宇宙中的一切生命最终都会消亡,而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必定有一个从死到生的过程。
这就是苏格拉底给他的朋友和学生们讲的第一个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对立物循环生成论证。
下面再让我们来看看苏格拉底给出的第四个,也就是最后一个论证。在所有四个论证里面,它被认为是效力最强的一个。在前三个论证之后,在场的大多数人似乎都被说服了,但是还有两个朋友没有被说服,他们提出了进一步的问题,于是苏格拉底使出了浑身解数,又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这个论证就是灵魂本质的论证。这个论证包括这样几个步骤:
第一,根据我们对灵魂的基本理解,灵魂就是赋予一个生物以生命的东西,也就是说,灵魂的本质是赋予生命,就像我们说火的本质是让一个东西变热;
第二,一个东西的本质就意味着它不能接受与之相反的性质,比如火永远不可能拥有冷的性质;
第三,灵魂作为赋予生命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接受与生命相反的性质,也就是死亡;
第四,因此,灵魂不会死亡,也就是说灵魂是不死或不朽的;
第五,因此,在灵魂与肉体分离之后,并没有死亡,而是退却到另一个地方继续存在,那个地方就是我们所说的冥府。
这就是苏格拉底关于灵魂不朽的第四个论证:灵魂本质的论证。
到这里,我们解读了《斐多》中苏格拉底给出的两个非常著名的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如果你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论证,现在可能会感觉有点蒙。这两个论证听上去好像都有些道理,但是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也是哲学非常独特的魅力,哲学家好像就是有这个能力把你绕进去。有人这样说,哲学家做的事情就是构建迷宫,迷宫构建的水平越高,越能够让你迷失在里面,这个哲学家的道行就越高。这话当然有些夸张,但是也绝对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实际上,如果我们仔细思考这两个论证,以及另外两个论证,并不是很难发现它们其实是有漏洞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试着找一找,发现大哲学家论证里面的漏洞也是很有乐趣的一件事情。
抛开这些论证是不是存在漏洞的问题,在《斐多》里面苏格拉底提出的这些论证,在哲学史上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在柏拉图之前,有宗教信仰、诗人,也有其他思想家说过灵魂不朽、灵魂转世、灵魂在冥府里的状态。但是苏格拉底或者说柏拉图是第一次尝试用理性或者讲道理的方式,证明灵魂不朽。而给出理性的证明,正是哲学区别于宗教、神话、文学的地方。
苏格拉底承认死亡和灵魂的性质都是最难把握的对象,他也不认为自己提出的这四个论证就是完美无瑕的,并不是说只要理解了这四个论证,我们就百分之百能够接受死亡不可怕,灵魂不朽的结论;而且即便是从理性上接受了灵魂不朽的论证,在情感上也不一定能够像苏格拉底一样平静地面对自己或者亲人的死亡。但是不管怎样,在苏格拉底看来,这些论证让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灵魂是不朽的。是这种信念,以及面对不管多么困难的哲学问题,都要勇往直前地进行探究的勇气和决心,才是苏格拉底想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传递给自己的朋友和学生的。
除了哲学本身的意义之外,苏格拉底努力劝说朋友和学生相信灵魂不朽还有重要的伦理目的,也就是说这个信念对于我们如何生活也有着重要的意义。在苏格拉底看来,如果灵魂与肉体一样可以朽坏,那么我们似乎就有理由及时行乐,爱咋地咋地,因为反正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是苏格拉底认为,恰恰是因为我们的灵魂是不朽的,因此更需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照顾我们的灵魂,因为灵魂在和肉体分离之后还有很长的、甚至是无尽的路要走,在活着的时候如果灵魂受到了伤害,那么死去之后,灵魂依然要遭受惩罚和厄运。
在这里,苏格拉底甚至放弃了理性的论证,转而讲了一个很长的神话,来帮助在场的人们强化对于灵魂不朽的信念。在这个神话里,苏格拉底讲述了灵魂与肉体分离之后,如何遨游地府,那些在与肉体结合的时候得到善待的灵魂就在地府里享受美好的来生,得到各种奖赏,哲学家的灵魂甚至可以永远摆脱轮回,一直在来世观看真理本身;而那些恶人的灵魂就在地府里遭受漫长的惩罚。
第四部分
在给出了四个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并且讲了一个精彩的来世神话之后,苏格拉底完成了自己的天鹅之歌。他没有等到太阳落山就开始沐浴、更衣,准备最后的死刑。负责行刑的官员说其他犯人无一例外都想再多活一会儿,因此总是会对行刑官发脾气,诅咒他们,而苏格拉底却是他见过的以最平静和最高贵的姿态迎接死亡的人,连他都为苏格拉底流下了眼泪。
行刑官告诉苏格拉底,喝下毒药之后,要走动,直到感觉到腿发沉,然后躺下,毒药就会自己发挥作用。苏格拉底带着愉悦接过了毒药,毫无惧色地一饮而尽。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再也无法忍住眼泪痛哭起来,有人甚至嚎啕大哭,只有苏格拉底依然劝说甚至命令他们要保持平静。
苏格拉底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叮嘱自己的老朋友克里同,不要忘了给医神阿斯克莱皮奥斯献祭一只公鸡。这话听起来,难免让人费解。这其实还是因为,在苏格拉底看来,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灵魂最终得以脱离身体的牢笼,重新获得自由,这其实是对此前灵魂与身体结合时所患疾病的最终“治愈”,所以他要感谢医神,最终用死亡治好了自己在活着的时候灵魂遭受的“病痛”。
在《斐多》的最后,柏拉图给出了他对苏格拉底的最终评价,甚至可以说是柏拉图为苏格拉底而写的墓志铭:“苏格拉底是我们知道的所有人里面最好的,同时也是最智慧和最正义的。”
总结
到这里,今天的内容就讲完了,我们来总结一下。
首先,《斐多》这部作品是柏拉图对苏格拉底在监狱里最后一天所言所行的记述。苏格拉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还在践行着自己的哲学理想,和朋友们讨论哲学,而柏拉图对自己的哲学英雄受难的记载,成为了哲学史和文学史上一段感人至深的佳话。
第二,根据柏拉图的记载,苏格拉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讨论灵魂不朽的这首天鹅之歌并不是一曲悲歌,反而是欢乐之歌,因为他相信死亡并不是一了百了,而是意味着回到了神的怀抱。
第三,在苏格拉底看来,死亡就意味着灵魂与肉体的分离,而哲学家的一生就是在练习死亡,也就是在活着的时候让灵魂练习脱离肉体的影响和桎梏,更好地追求真理,并且为灵魂最终离开肉体的一刻做好准备。
第四,我们解读了《斐多》中关于灵魂不朽的四个论证中的两个,也就是对立物的循环生成论证和灵魂本质的论证。不管这几个论证以今天的标准看待是否成功,它们都代表了苏格拉底对于灵魂这个最令人困惑的事物的不懈探索,并且有重要的伦理意义,让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关心自己的灵魂,而这也延续了他在自己的申辩中强调的哲学的使命。
第五,因为苏格拉底坚信在人死之后,灵魂并不会消失,他用一种极其平静而高贵的方式迎接死亡,这种哲学家面对死亡的泰然感人至深。
苏格拉底的死,尤其是被自己的雅典同胞用正当的法律程序判处死刑,成为了柏拉图一生的痛,也成为他哲学生涯的转折点。在很大程度上,柏拉图的所有作品都可以被看作是为苏格拉底进行的辩护,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以苏格拉底作为主角,展示了一个哲学家思想的方方面面。柏拉图在苏格拉底死后,继续探索他留下的如何把握事物本质的这个难题,同时也在不断思索着哲学与政治的关系,如何解决哲学与政治之间的紧张,如何确保苏格拉底这样的好人和哲人不会再次被自己的城邦和同胞判处死刑?可以说,没有苏格拉底的死,就没有柏拉图的整个哲学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