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妃原本只是一个掌灯的小宫女,因皇帝喝醉了酒,才有了我,而我只是个女儿,所以终究也没有母凭子贵起来,母妃被封了最末等的宫嫔,关在最寂寥的宫殿里面,天天望着四角的宫墙,被所有人都遗忘在了这个琉璃瓦下的高墙中。
原本宫中是有两个宫女一个太监的,这些人在宫里皆平起平坐,唯下等的,就是我的母妃。
宫中的嫔妃无时无刻不盼着皇帝的驾临,唯独我的母妃,因为她知道,皇帝永远也不可能见她。
到后来,就只剩下了我和母妃。
那年开春,我三岁,听的外面极其的热闹,原是皇帝册封了新后,这本来与我和母妃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新皇后合宫打赏,就连我和母妃也得了一匹锦缎。
到了这年冬天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雪,洁白的雪片落到朱红的宫墙上,我头一次觉得这里开始变得柔软了起来。
我和母妃在院子里将雪团成了好大好大的雪球,我在宫门口用力的一推,没有想到雪球一下冲了出去。
我刚跑出去宫门,就看到了宫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用力的仰着脖子,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我只记得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袍,身后披着墨色的大氅,手里提着六角的宫灯,明亮,也有些晃眼。
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见到除了母妃和那几个太监宫女之外的人。
我本来这是想向他讨回他身后的雪球,他却问我是谁,我一一回答,他蹲下来捏了捏我柔软的小脸,陪着我团了很多的雪球,直到听到母妃的声音,我才回去。
那人说,明天,还陪我来团雪球。
我没有告诉母妃,因为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
没曾想宫里的太监宫女勤快的很,第二日我透过门缝看过去,各处已经没有了雪的痕迹,只有我和母妃的宫里,因为来不及打扫,到是满园是雪。
只是我等了一日,两日,他终究没有来。
这之后,宫里传来消息说,西边部族不断来犯,很多常胜将军也节节败退,为壮我军志气,只得御驾亲征。
那日,天气晴好,莫名的有小宫女给我和母妃送来了华服,我穿戴一新,被带着跪到了最后面冰冷坚硬的大殿的青石板上。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看的我眼晕,原来这个世界不只有那个小小的院落。
我抬头看了一下前面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兴奋的告诉母妃那就是陪我团雪球的那个人,母妃不敢抬头只是扯扯我的衣角,另外一道恍惚带着刺的目光袭来,浑身冷汗。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教过我规矩。
第二天,我就被小宫女带走,去了一个明亮华丽的宫殿,宫殿里面香气袭人,正前方坐着一个美如秋水的女子。
以后,我便开始唤她为母后,母后经常看着我感叹,说我的样貌与皇帝有了三分像,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宫殿多,人也多,要守的规矩更多,我挨了许多打,终于知道了原来每一个菜都不能吃第四口。
我思念母妃,也开始怀念那小小的宫院。
我四岁了,生辰的时候得到了一盘云片糕,白白甜甜,可我还是思念我的母妃。
我五岁了,生辰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兰花碧玉簪,秀美小巧,可我还是思念我的母妃。
我六岁了,生辰的时候得到了一对红宝石的镯子,我用它与母后交换,我想去看我的母妃。
母后将它随意的赏赐给了自己的小宫女,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母妃。
与母后相比,母妃远没有那样昳丽的容貌,现在站在母妃的面前,可我还是想她。
我七岁了,皇帝终于打仗回来了,明明是寒冬腊月,大殿前却泛着旖旎的春光,所有的妃子尽态极妍,鬓发如云。
我跪在母后的身后,不敢看后面是否有我的母妃。
在我八岁的那年,皇帝新册封了一个柔贵妃,将后宫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一人,母后只要看到我就会生气,我也学会了乖巧。
九岁那边,母后诞下了嫡公主,我越发的乖巧起来。
十岁的时候,嫡公主周岁,小公主可爱极了,皇帝也抱着不撒手,我便溜出去。去见了我的母妃。
母妃依旧独自守着小院落,时光老了,她同这宫墙一起开始斑驳了起来。
我十一岁的时候,宫里大选,后宫里面多了很多新的面孔,环肥燕瘦,各领风骚,母后脸上的胭脂也愈发的厚重起来。
可她才二十六岁。
我不知道母妃几岁,母妃自己,也不知道。
我十二岁的生辰,母后只是打发了小太监送来了几个珠花,我能听到旁边嫡公主柔软的轻笑。
我又开始想念母妃了。
到了我十三岁的时候,宫外战争又起,为了支援大军,宫里的一切用度全部缩减,就连母后的宫里也少了很多精致的吃食。
那母妃呢?
到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母后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有时候连小公主都要数落几句,因为柔贵妃诞下了皇子,皇帝甚是喜爱。
我十五岁的时候,战事依旧没有停息,双方都吃紧,民不聊生。但是我的吃穿用度却突然好了起来。
常有宫女带着香膏,端着香粉来我住处,往身体各处涂抹。越发的肤如琼脂起来。
我已经许久都没有出过宫门半步,现在被宫女带着,一出宫门就看到了细雪落满了枝头,原来又是冬日了。
我曾想过,若没有那一场雪,我是不是还同母妃一起守着飘雪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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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殿前,我端着生平最端庄的仪态,恭恭敬敬向明堂上高坐的天子行礼,唤一声。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也是我十五年的光景中第一次唤他为“父皇”。
天子道我是他最宠爱的娇女,又是皇后抚养长大,身份地位,自不必言说。
便赐予封号,交给了另外的一个使命。
和亲。
祈我国运昌隆,祈天下苍生再无战事。
我跪在殿前,平静的接过来描了金边的圣旨,瞧一眼天子,威严万千。
宠爱?
我始终乖巧的笑着,听着两旁朝臣的恭贺,这一切似乎都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的,与我何干?
只是,一根红绸当真能拦得住千军万马?我不知,我只知道这一根红绸将我拉出了这万丈宫墙,红绸的那头是一个缥缈的称呼,或许我该唤一声夫君?
我十五岁那年硬生生将我的生活分成了两半。
我坐在朝南的窗户边上放眼望去,周围都是鸟翼般翘起的屋檐,我不知道哪一个屋檐下面住着我的母妃,也不知道这样的屋檐是否能为她遮风挡雨。
我只知道,母妃住在南边,我还知道我将会踏上母妃的老路,我也会有我的一角宫墙,剥夺我的韶华,让我死在别人的遗忘中。
京都又落雪,我已经穿上了皇帝赏赐的大红色嫁衣,再看一眼吧,就算是这样的宫墙,以后也看不到了。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母后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眉目也变得柔软了起来。
我想再见一眼我的母妃。
母后允了。
雪花簌簌的落下,我坐在软轿里面,看着母妃的宫门前几枝开放的红梅,就像谁将满腔的热血洒在了雪里一样。
宫里的道路上只有刚下的新雪,母妃的宫里却已经是堆积了几层的雪片子。
宫里寒冷彻骨,母妃独自一人躺在白色的纱帐中,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来。
我忍住眼泪,握了握母妃冰凉的手,旁边母后的贴身宫女望着紧张的望着我,我没有开口,就这么望着母妃。
我不能哭,我若哭了,妆该花了,我若哭了,嬷嬷又会教导说以后的婚姻不会幸福。
我若哭了,母后又该不开心了。
罢了,都罢了。
我在殿前跪别了父皇母后,便由宫女搀着往外走,雪花落在我的肩头,眼睫上,到了宫门口。
我回身望了一眼,宫墙斗转,什么人看不到,只有雪上留着一行人浅浅的脚印。
母妃,后会无期了。
临上轿前,母后的老嬷嬷递给我一柄碧绿的玉如意,让我抱在怀里,说是只要紧紧地握着,这一辈子就能如意。
我接过来,依旧是冰凉的。
如意?又如了谁的心?称了谁的意?我若如意,定有人不能如意。
我上了花轿,在红盖头下,听着吹吹打打,撩开轿帘的一角,终于不见了后面高翘的屋檐。
我十六岁的生辰是在路上就这么过去了,匆匆忙忙的,我自己都不曾记得。
每日的颠簸,身体乏得很。
又是几月的光景,终于到了我未来夫君的地处。
我下了花轿,透过大红的盖头看到了外面枝头上的细雪。
怎还是冬天?可周围吹过来的,分明是暖融融的风。
风四起,吹落一地余香,也吹到了我的袖口裙边,原是梨花。
梨花都开了,姿容胜雪,因雪无香。
又是半月新婚,于洞房花烛之时,我手拿玉如意坐在床边,等着那个以我的夫君名义归来的男人。
更鼓打了一次,便听到窗外似有异动,母后派人送来贺礼,同时一个消息也不胫而走,我的母妃,在我走后,死在了宫墙里面。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母妃走了,永远离开了那个四方的天地。而那个被高墙围住的地方,住进了一个我,会将我的母亲掰开揉碎了的寂寞再一次的糅合到一起。
更鼓打了两次,窗户外面安静了,我竟没有眼泪,对于母妃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更鼓打了三次,外面静的可怕,我掀开盖头,望了窗外一眼,月色如银,他还是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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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的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忙放下盖头,来的却是宫里的老嬷嬷。
嬷嬷让我先休息,还说皇帝醉了,今天不会来了。
我一把扯下来头上的红盖头,将玉如意放到了一旁,今日的婚礼其实已经越了规矩,不过因为我是周国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我也不再奢求什么。
况且,这样的婚姻对于他来说,以前就已经有好多次了,以后可能还会有好多次,缺席这一次,似乎也没什么不可。
桌上烛火葳蕤,洒落了一桌的红色烛泪。
忽然门中走进一个人来,我猛地抬头,刚好与门中的进来的人对视。
他同我一样,一身的喜气。
却带着几分酒的浊气。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清朗的身形,免不得让我想到了那个雪夜。
这一夜对于他,对于我来说,都是良辰美景。
嬷嬷走后,他将手里的酒递给我一杯,我清楚的记得,在大婚前学习礼仪的时候,嬷嬷曾说过这杯酒。
在百姓家,这酒要交杯,在帝王家,到是免了,原是谁的身份不配谁的身份。
饮一口酒,清香凌冽却带着温温的余韵。
他道这是去年酿的桃花酒。
这是我母国的风俗,洞房桃花酒,容颜永不老。
可宫里的女子,能花开百日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就连母后也免不了多敷几层脂粉。况且,就算是容颜不老,他若不愿看,你就是个不老的妖怪罢了。
一杯饮尽,他也走了。
我卸了满头的珠翠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见母妃的最后一眼,泪水,决堤。
这一夜开始,家,国对于我来说,似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从此之后,我或许再无挂牵,孑然一身活在这万丈宫墙中。
我大婚之前便被封了肃妃,大婚之后,挽了发髻,换了称呼,或许我比母妃要幸运。
我进宫的第一日,清晨便早早的起来,本来是要去拜见太后的,但是太后在佛堂礼佛,便先去了皇后的宫中。
在大夏已经半月了,大夏与我周国似乎处处都不同。
大夏的人好鲜红衣,好怒马,好华灯,好武功,好骑射,女子也可驰骋于疆场之上,丝毫不让须眉。
我还闻得贤妃就是因为在马场上一枪挑下了皇帝的贴身护卫,才得了皇帝的青眼,直接封了妃子。
这皇帝当真奇怪。
这若是在我周国,女子上马场,已经是最大的罪过了。
因为周国的女子,好琴棋书画,好女红,那顶好的女子便是不出闺房半步。
到了皇后处,宫殿巍峨大气,带着北国特有的豪放之气,我端正的行了礼,看一眼两边坐着的嫔妃。
眉目流转中都带着几分英气,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等到各自见礼,我便坐了下来,皇后问了我几句,我都一一作答,皇后只笑着夸我乖巧。
忽闻门外小太监通报,那个穿了一身朝服的人便出现在了门口,众人还未行礼,那人已经先道免了。
说罢,便坐到了皇后的身边,身体斜靠在椅子扶手上,端起桌上的茶水,阖着眸子小抿了一口。
我想到了那日高坐明堂上的天子,又看了看眼前,这就是帝王尊严?
他突然睁眼,眸子漆黑深不见底,面若灵狐,带着笑意扫视了一番。
他道茶水不错,自己累了,便和小太监回去了,一众嫔妃似乎都习惯了,便行礼相送,我却愕然。
不过也好,少了很多麻烦和规矩。
我进宫的第二日,见过皇后之后,便有小宫女说自己的主子邀我去品茶,我不好推辞只能答应下来。
我进宫的第三日,便常有宫嫔三三两两的来看我,这是前十六年的光景中不曾遇到过的事情。
只是我自小跟着母妃,到后来到了母后处学习规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和嬷嬷待在屋子里的,对于这样的交际,我实在应付不来。
这日,我在宫里,还没听到有人禀报,便听得门外爽朗的一声笑,原是贤妃过来看我。
贤妃的打扮极其简单,头上甚至连个发簪都没有,来到了也不坐下,只是在我宫里走来走去,不停的夸赞我母国的东西当真都精致小巧。
又询问了我些许母国的事情,在听得我周国的规矩的时候,不由得发出叹惋之声。
她道,原以为这些都只是谣传,没想到周国的女子当真不出闺阁半步,不无聊吗?不想看看外面吗?
她又仔细打量我一下,道,身子骨不弱吗?
我摇摇头道,不曾。
贤妃啧啧称奇,不多时,便有小宫女匆匆忙忙赶来,在贤妃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贤妃灵巧的站起来,一眨眼闪出宫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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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夏宫里的皇帝妃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到了第四日的时候,我已经不用日日去皇后的宫里请安,各个宫里的妃子对我的好奇似乎也已经渐渐的开始褪去了。
毕竟琴棋书画说着好听,可只陶醉了自己,当真无聊。
我进宫已经一个月了,宫里的日子平淡如水,就连风吹过也不会泛起任何的涟漪,我有时候会去花园看看。
夏国的人喜欢鲜艳的颜色,花园中所栽种的一般都是颜色艳丽香气袭人的花,我叫不出名字,只觉得花团锦簇热闹的很。
花园的一角种着几颗不高的梨树,叶子稀疏,偶尔挂着几个不起眼的青色的小梨子,扭扭捏捏,带着斑点,丑的很。
花园中常有妃嫔嬉闹,娉婷袅娜的,人比花娇。
不过我听闻皇帝已经快一月没有来过后宫了。
我入宫一个半月的时候,这晚,阴风怒号,我躺在床上,听到走廊上上夜的小宫女的声音才安稳下来。
一道闪电划过,屋里瞬间亮如白昼,接着一道霹雳响起,我将自己蒙进被子里面,感受到眼泪肆意的流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我想到了母妃。
母妃本就胆小,这样无数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又是怎么渡过的?
不过很快,我就要知道了,因为这样的夜晚,我也会有无数个。
第二日,我又去了花园,这里已经香消玉殒,满地残红,等着他们的,就是零落成泥土罢了。
墙角边有几个小太监合力将昨日已经吹倒的梨树连根拔起,说是要当柴烧,我讨了来,种到了我的宫里。
我母国风俗,院中不种梨树,因为梨同离,总是会让人想到离别。
而现在,相聚都不曾有过,何谈离别。
我入宫第二月,忽闻得外面有女子的貌似痴癫的哭声,便看到了在外面一蓬头垢面的女子被两个太监嘴上,捂住了嘴巴,往东边去了。
过道上这么多的太监宫女,只是循规蹈矩的走着,视而不见。
我关上的宫门,既然别人对于这件事情不关心,我自然也不会关心。
在这样的宫里,能将人害死的,不是多么高明的手段,而是你自己的好奇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不死谁死?
我入宫的第三月,那些宫嫔已经不再来我的宫中,也可以说他们已经忘记了在某个宫里还有一个我这么无聊的异国人。
而我的梨树在这样的遗忘角却越发的蓬勃了起来,不过前两日的暴雨将树上的果子几乎尽数打落,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遮遮掩掩的挂在树上。
我入宫已经有一百天了,这日,护送我一路过来的嬷嬷前来告辞,这也是两国的和亲的风俗,大婚后,送亲的队伍要在宫里留够一百日,这一百日,也不必干活,只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为的就是博个好意头,百日换百年,希望两国能修百年之好。
其实我总想,那百年之后呢?
嬷嬷临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小瓷瓶,打开里面竟然只是一捻黄土,嬷嬷说,这是临行前,她从宫门口捡起的。
那是各方朝臣从各地来拜见天子的时候车轮上零落下来的泥土,怕是已经包括了我母国的各方山水,让我留个念想。
等到嬷嬷走后,我望着小瓷瓶,却怎么也想不到我母国的山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毕竟这是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地方,又谈什么念想?真正让我留恋的地方,却囚禁了我母妃的一生一世。
我将这一捻黄土洒在了梨树的脚下,从此之后,这棵梨树便收留了我对于母国所有的幻想和留恋。
我入宫的三个半月,宫里的太监宫女们的手脚已经越发的懒散起来,还好我也没有什么差事。
这天突然说要搬来一个贵人与我同住。
皇后娘娘派人收拾出来了一间偏殿,没多时,便来了一个打扮的俏丽的贵人,她与我年纪相仿,一进宫,也不曾从轿子上面下来,只是淡淡的行了一个礼。
我也不计较,受了她的礼,便回了自己的宫里。
听闻,这个芳贵人之前是与贤妃住在一处的,后来不知道为何,闹着要换地方,皇后便安排到了我的宫里。
芳贵人东西极多,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的一下午,这才将东西都搬完了。
宫中岁月绵长,我便画画来打发时间,不过到底是学艺不精,也没有什么技巧可言,我只是图着自己开心罢了。
到了第二日,突然外面开始嘈杂了起来,我一出门便看到了芳贵人指挥着几个小太监要砍了我的梨树。
…………………………7.26更新…………
“住手。”
我小声的喊了一声,而那个小太监却只是手上的动作一顿,依旧是举起斧子朝着我的梨树狠狠的砍了过去。
“住手!”
我提高了自己的嗓门,这也是我进了宫之后所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小太监这才收了斧子,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就像是刚听到一样。
若是刚听到我的声音,那之前的一顿又该怎么解释?
我已经走到了芳贵人的身边,芳贵人只是略微的动了动,就算是行礼问安了,却柳眉一挑,目光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她道这样丑的一棵树种在这里,实在是晦气的很,不如砍了,种些海棠红梅之类的过来,热闹也喜庆。
我道,不许。
芳贵人甩了甩帕子,一摇头,环佩叮当。
那我要是偏砍呢?
我不许。
凭什么?
就凭,我是妃。
芳贵人目光渐渐的染上夏日的浊气,一转身带着一众的宫女太监回去了,我蹲下来身来。
梨树身上被斧子砍出了很多深深的伤痕,我伸出手慢慢的抚摸着这些伤痕,就像是长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今天,我用我的妃位保住了你,来日,我又该用什么才能护你周全呢?
你是我在这万间宫墙里面的唯一牵挂,我曾想,你要是个人该有多好,也能听我说一说话,说一说我的母妃。
到了晚上,我刚躺下,就听到了外面起风了,我担心梨树,便披了衣服出去,梨树在风中飘摇着,仅剩的那一个绿色的果子也摇摇欲坠。
我坐在梨树边上,将头轻轻的靠到梨树的身上,泪水,随风飘洒。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哭什么,来到了这里,一切的吃穿用度皆好,要守的规矩也不多,没有了每日的见安也少了很多勾心斗角。
按理说我应该开心,我应该很开心,可今日,我就是想哭。
风停了,将空中堆积的乌云都吹散了,夜色中,月光皎皎。
如果母妃还在该有多好,我和母妃就能同安于一片月光下。
我入宫已经四个月了,芳贵人喜欢热闹,这段日子宫里来了不少人,我时常能听到芳贵人发脾气,打骂宫里的人,宫里的古玩摆设也已经换了好几拨。
夏宫里的人都喜欢看戏,尤其是喜欢看些新鲜的戏,各宫里的妃嫔都相邀看戏,一开始还有有人邀我,到后来我拒绝了几次,便没有了这样的应酬。
我实在不喜看戏,只觉得咿咿呀呀的有点吵闹,倒不如在天气晴好的时候,静下心来画幅画。
这日,皇后派人来说,皇帝从宫外请了戏班子,让各宫妃嫔同去,自是拒绝不得。
夜幕渐垂,道路两边的灯也被小宫女一一的点燃,我便带着宫女去看戏。
那威严庄重的戏台却是暗的,只有旁边搭了一个小小的戏台子,到是灯火通明。
芳贵人早就到了,与后面的人窃窃私语,不时地往我这边看两眼,意味不明。
皇帝坐在最前面,头发只简单的用金冠束了,身体斜斜的靠着矮桌,撑起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天青色茶盏,似乎是在等着好戏开场。
忽然,锣响了三声,接着便有鼓声就像是雨点一般密密麻麻的袭来,看戏的人才安静了下来。
三尺高的戏台上无人,只是烛火亮着。
接着便有巴掌大小的人偶出现在了戏台上,一出现,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就像是活着的一般。
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
道,果然有趣。
台下的一众嫔妃,皆附和。
台上,做工精致的小木偶穿着华丽的衣衫,被耍戏人用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提着,将别人的悲欢离合演绎的淋漓尽致。
耍戏人的手指飞舞着,赢得满堂的喝彩。
置身戏外,才看的格外清楚。
听的其他人的喝彩连连,我却平静异常,似乎看到了,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有无数的丝线将我捆缚住,引导着我向左向右。
从周到夏,从生到死。
夏宫里的妃子从不拘着,除了我。
戏已到高潮,戏中叹别离,木偶嘤嘤痛哭,台下妃子皆拭泪。
忽闻的一声通报。
“怎不叫我。”
众妃转身,还未从戏中走出,便慌张的用帕子掩了已经哭花了的妆,恭敬的行礼。
……………………7.28………………
我忙跟着众妃跪下,只看到了威严的仪仗,皇帝也行李问安,我才知来人是太后。
太后让众人免了礼,我这才看到了太后,竟然一身素淡的衣裳,发饰也极其的简单,右手握着一串佛珠,严慈并济。
太后一训皇帝无礼,国家不安,不该将宫外摸不清来历的戏班子请到宫里来。
二训皇后不周,这样的荒唐事情本应该劝阻着皇帝,却同皇帝一起泛起了糊涂。
三训众妃不该,身为皇家妃子,却丢了皇家的颜面,一个个礼数规矩都忘了。
又训了一番话,遣散了戏班子,这才回了宫里。
之前偶尔听到其他的妃子提起来,太后是最看重礼仪和规矩的,先帝驾崩之后便到了佛堂清修,很少回到宫里来,众妃都有些忘记了。
挨了这般训,等到太后走了,众妃嫔看戏的兴致也失了,便三三两两的回宫了。
只是没有看到结局,终究是挂念着。
前面的大道上,宫女太监们提着宫灯穿梭其中,又有各宫的妃嫔纱衣似云,熏风过,衣袂翩跹,宛如月中娇娥。
不时有低语,带着后怕和感叹。
我却不爱凑这样的热闹,便找了人甚少的小道,满脑子里面,还是之前木偶演绎的悲欢。
戏文中说,有那深闺中的乖乖女正坐在窗前迎着明媚的春光绣着猫儿扑蝶的锦缎,一抬头,便看到了凯旋归来的将军。
那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冠带风流,只这一望,便让这乖乖女失了心魂。
从此,猫儿扑蝶的花样便成了鸳鸯戏水,乖乖女望啊,望啊,却不见了他的影子。
天公作美,等到乖乖女抛绣球招亲的时候,一眼就望到了那日大马上的将军。
绣球一抛,便成就了这一段天赐的佳话。
可是后来烽烟又起,将军不得不去边关,就在两人离别之际,戏曲戛然而止。
我惦记着戏曲的结尾,一回神,才看到了后面太液池里面已然氤氲了一层雾气,无数芙蓉安睡其中,池中的乌篷船上两盏红色的宫灯。景色极美。
我正坐在池边出神,突然听到了石子投入湖水中的声音,接着便漾开了一层层的涟漪,惊扰了无数或香或甜的清梦。
没有想到竟然从乌篷船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三千青丝披散着,她慢慢的站到了船头上,船头上的宫灯映着女子的脸颊那样的秀丽柔美,那样清瘦的身姿就如这太液池上弥漫着的雾气一般。
“你相信命吗?”
她似乎是在与我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还没有回答,那女子便拿起船头放着的竹竿,一用力,船便摇晃着消失在了带着清夜凉薄的雾气中了,只有两个宫灯依稀能够看到。
我,相信命吗?
我也不知道。
我看了许久,直到小宫女说时间不早了,才回了宫里去。
我躺下之后,还是久久不能眠,或许在宫里的日子真的过于平淡,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的一句话,又或者是一段戏文就让我这样的挂肚牵肠。
便起来,燃了蜡烛,取出纸笔,描摹着脑海中的形状,绘盈睫珠泪,两个精致的小木偶便跃然纸上。
而那太液池中身影却在我的脑子中渐渐的模糊起来,只是那个声音还是异常的清晰,你相信命吗?
我想到太后今日的训斥,便将画收到了匣子里。
我入宫四个半月了,天气越发的炎热起来,我的梨树每日需得多浇几次水才能保持叶儿鲜活。
芳贵人也不曾消停过,自从哪些耍戏的人被赶出宫门去,芳贵人到不曾闲着,让人在宫里缝制了许多人偶。
只是模样实在是诡异,又命小太监有样学样,木偶动作僵硬,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的走肉。
我经常会在自己的宫门口发现木偶的手臂或者是鞋子,不胜其扰。
这日,芳贵人区区一个贵人,做出了贵妃都不敢做出来的事情。
花园中繁花似锦,可供各宫妃嫔赏玩,而在园中,最贵重的当属皇阳,花朵为正黄色,又是先帝亲赐的名字。
花开时节,虽然不说是动京城,却也是惊动了三宫六院。
而夏宫有簪花的规矩,皇阳花开后,得有皇后亲自摘了,给太后送去,再由位分最高的妃子为皇后簪花,这才是礼成。
芳贵人第一次见到皇阳开放,心下好奇,想着簪花节已经过去了,便伸手摘了一朵,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哪曾想,祸事就这么来了。
任凭芳贵人再狡辩,私自簪花,就是僭越了规矩。
我第一次见到芳贵人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她伏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与平时在宫里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没多时,去请皇帝的人来了,我和众妃忙行礼,皇帝让免了礼,便走到了皇阳的面前。
“可惜了,可惜了。”
皇帝边摇头边说,一边的芳贵人忍不住的轻颤。
“罢了,罢了,过些日子公主就要大婚了,朕也不与你做过多的计较,另外朕还要赐你两千根竹子,你回去好好看着。”
皇帝说完,便带着着一群人离开了。
留下芳贵人懵了。众妃也懵了。
犯了错,不仅不罚,还有赏赐,当真是荒唐,荒唐。
我回到宫里之后,便看到了两千根竹子整整齐齐的种在芳贵人的宫门口,如一汪碧波似的,到是带着一抹清凉。
很快,皇帝让太监传话,说是芳贵人每日得在竹林里面呆够了四个时辰,直到能参透皇帝赐竹的用意,才能免了这样的惩罚。
等到传话的太监走后,我便听得芳贵人打骂宫女的声音,若是自己摘花的时候,宫女拦着,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
可是芳贵人的那个脾气,谁拦得住?
第一日,我透过窗户,看到了芳贵人对着竹子发呆,写下心得送去给皇帝,皇帝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第三日也是如此。
芳贵人是个急性子,这样下去,可憋坏了。
众妃这才知道了这一个“赏赐”的用意。
自从芳贵人得了这一个赏,便有许多芳贵人交好的妃嫔来宫里探望,无一不夸赞这碧波似的竹林。
也注意到了宫里还有一个我。
这天,突然有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来我的宫里,说让我去见浔阳公主,公主是皇帝幼妹,不过及笄的年纪。
还有半月的时间,就要大婚了,听说下嫁的是当朝将军的长子。
我心中好奇,我与这浔阳公主,连见一面的交情都没有,公主又怎么会寻我过去?
我跟着小太监来到了公主的住处,宫殿装修十分简单,只有几盆鲜花开的夺目。
进去之后,便看到一个女子端坐于铜镜之前,我心中一惊,这不就是那日在太液池中撑着乌篷船的女子?
你还记得我吗?
公主转头轻笑,倾国倾城。
我点点头。
那,你是希望我是叫你周国公主,还是肃妃呢?
我既然已经嫁与天子,当然是唤我肃妃。
这日,公主同我说了许多话,我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是却清楚的记得公主那坚定的眼神,她说,我不信命。
再过半月,就是大婚了,可是我从公主的脸上,丝毫没有看出半点新嫁娘的期待,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笑靥如花的红衣新妇?
我从公主处出来的时候,门外等着的,竟然是太后的侍女,我跟在后面,心中忐忑不安。
今日种种,似乎比我入宫四月经历的还要热闹。
只是我不清楚,太后怎么突然就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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