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廿三午初的泽河县的天阴沉沉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下雨,那种教人觉得一张嘴就吃到沙子的风吹得南国米铺的旗帘哗哗响,四围平静得让人发慌。
这时的张大成四十五岁,他旁边缩着脖子的我十五岁。
张大成让我把褂子扣好怕我被风吹病了,说着他自己却图凉快似的脱下褂子搭到肩上。
按理说,张大成是我爹,因为在泽河把盛在篮子里的我送到泽河县的时候,张大成第一个发现我,把我抱回他的破窝里,然后一把尿一把屎把我拉扯大。可他不让我叫他爹,他说奶是秃子的羊的衣服是刘老妈子的,我就耗了他点粮食占了他点地儿。别人叫他大成哥,他让我叫他大成叔。
大成叔有一回喝醉了告诉我,这世道越来越乱了,要是有一天我被抓了,千万装不认识他。我点头答应他,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让我当他儿子以及不肯让雪姨当他女人了。
我到南国米铺给他当帮工,是在我把一个耍无赖的公子哥打倒在地之后开始的。等我被那个公子哥家的下人教训完了,大成叔点头哈腰地把遍体鳞伤的我从他们家抱回去。一路上大成叔一语不发,我注意到他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直到把我在床上摆好,大成叔才干咳了几下,小柱子,救弱帮残实在不是我们这类人做的事啊。
大成叔没因为这件事骂我一句,这倒是让我纳闷了许久。等我又能下床走路的时候,我便成了大成叔的帮工,帮到光绪二十八年这一天,我已经能干大成叔四成的活了。
张大成看着乌云说这是要有场大雨,他的步子越来越快,我要小跑才能跟上。
在我的印象里,大成叔是个和气的老好人,对泽河县的每个人都笑脸相迎,无论清醒与否他都会告诉我他不求富贵但求安稳,我经常想,要是有人突然把他拉去做官或是当地主,他绝对来不及尝甜头就已经被吓得半死了。要是日子照着张大成说的那样安稳地过下去,张大成肯定像泽河里的水一样,只是从人眼里流过去一遍,最后没几个人会记得他。
大成叔领着我飞快地朝家赶,他转过头对我说他今天没出多少汗不想擦澡,淋了雨就要擦澡了,要在雨下来前先到家。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西街,卖竹篮的李麻子正蹲在路口守着早市卖剩的一只篮子。
看见李麻子大成叔立刻满脸笑容,他说反正快到了,不妨歇歇。
李麻子见大成叔来,挪出个位置,今天忙到这会儿啊,够累的吧?
张大成蹲进被挪出来的位置,是呀,可他娘的工钱却越来越少。
是哦,这洋鬼子又这么一闹,往后混口饭都难。
乱世到了。张大成看着乌云。
滚他娘的乱世!今天从刘老妈子那儿摸了两个鸡蛋,回去美滋滋地吃一顿。李麻子看着手心里躺着的两颗蛋夸张地笑,黄得发黑的牙上有稠稠的一层口水。
张大成也笑笑,看了眼蛋,又看乌云。
对了,听说尤虎那伙子人游荡到附近了,要是十三刀还在就好了。李麻子把鸡蛋收好,轻轻叹了口气。
早死了。
李麻子只摇摇头,开始收拾摊子。
十三刀是一个传说,一个杀死江南那个功夫了得的第一霸只用了十三刀的人。
张大成站起来,揉了半天鼻子,他娘的,这雨一时半会下不来,柱儿啊,咱们也走吧。
我跟在大成叔后面,听见李麻子又叹着气说要是十三刀在就好了。大成叔大概也听见了,他晃了晃脑袋对我说,当大侠的最值当的死法就是十三刀那样的了。
大成叔的步子比先前还要快,我裹紧褂子小跑着随在他后面,天好像更阴沉了。
那个名噪一时的十三刀,在光绪七年那个傍晚,戴着他用来遮脸的斗笠,背着那把照新亭侯样子打的刀,抱着他刚刚死掉的女人,面不改色地从山崖上跳了下去。从此,这个留下了许多故事的生猛的男人,变成了一个越沉淀越令人着迷的传说。
没人相信他是被尤虎的追到绝处才跳崖的,所有人都认定,凭他十三刀的本事,就算刚杀了尤龙折了点力气负了点伤,再杀死尤虎一帮子人也完全不成问题,他是为替他挡了一剑而送命的月红跳的崖。十三刀跳崖的时候或许眼里盈着眼泪,但他的心里肯定毫不慌乱,人们说侠气的归宿通常是柔情。
一声闷雷在头顶扩开,张大成突然停住,怯懦的人的那种打着着颤儿的声音传出,糟了!
张大成把我一把拉过,带着我钻进旁边的窄巷里,让我贴墙站好,不要出声,他自己也正是那副姿势。
莫名的恐惧把我裹着,我闭上眼睛,听见李麻子那方向有着气势震人的骚动,马蹄声刀剑声和洋枪声里夹着怪异的嚎叫,那种面目必定狰狞的一群人发出的嚎叫。一声响雷和李麻子的尖叫混交在一起,雨倾泻下来。
我和大成叔都能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等骚乱声消完我们才敢把头探出来。
李麻子四仰八叉地睡在那儿,树枝一样僵的辫子从身底露出来,雨水充稀他的血,地上红了一大片。卖剩的那只篮子被蹋烂,上面被溅了一层泥。李麻子摸来的两个蛋已从他口袋里滚出来被踩碎,血水里面黄了一小块。
张大成呆望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让我去雪姨那儿告诉她快逃命,让我和她一起逃。
你呢?
你们先走,我回去收拾一下。我脚力好,一会儿就赶上了。朝南逃!
没来得及点头张大成就已经把我甩开三丈远,我抬起手臂挡着雨往雪姨那儿跑。街上暂逃一劫的人都脚步慌乱、满脸恐惧,空气里的尘土味呛得我直想咳。
雪姨是个寡妇,五年前她那个凶暴的男人摔死后便成了个寡妇。虽然她一个人小脚女人打理着她男人的那间小酒馆,但打她男人死了以后,并没有人欺负过她。大成叔常说,那男人死了倒好,你雪姨再不用给谁欺压着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大成叔中意雪姨,也是照顾大成叔的面子,那些没事干的无赖才不去调戏容貌尚好的雪姨。有时候我对大成叔说笑,不用再叫雪姨,可以叫雪婶了,大成叔立马一脸正经地让我不要乱讲。
雪姨的小酒馆里没有一个客人,大雨冲得瓦片发亮。等我跟雪姨讲清楚尤虎那群疯子来泽河县烧杀抢夺了让她和我一块往南逃,她皱着眉,眼里是恐慌,我说外面怎么乱糟糟的呢。哦,你大成叔呢?
他回去收拾一下,过会儿就追上。
雪姨丢掉手里驱苍蝇的柳条就往外跑,但她不是逃命去,那方向是去找大成叔的。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追不上了,只好跑在那具被雨淋湿而显出的娇小的躯体后面,边担心害怕边诧异这个小脚女人竟能在雨里跑得那么快。
很多年后,当我在新式学堂里学到“不负责任”这样的说法,并把它用到张大成身上的时候,雪姨说她一点也不怪他,她对他的痴心是为了报答他。
报答?
我男人不是摔死的。要不是你大成叔,那天我就被我男人打死了。
我听了,一阵惊诧,眼前又是那天的雨里,一个裹在红布衣里的雌兽,正用她生平最快的速度奋不顾身地往前奔,仿佛一刻也不能慢,慢一刻,那个每天要塞一桶衣服给她洗、满脸胡茬、肩膀厚实的男人就没了。
赶上雪姨的时候,她正立在大成叔的屋前喘着气。我快步走过去,意识到面前是那个消失已久的身影。张大成头戴斗笠,身着暗色道袍,手提的正是那把照新亭侯样子打的刀。
带小柱子先走。二十年过后走了样的十三刀的语气里仍保有坚决。
要走一起走!雪姨几乎哭出来。
别管我,这是旧帐。
都多少年了,你还当你是个大侠啊!
别管我。十三刀转过头去,眼里流出的是张大成的神情。
走,一块儿走。雪姨踩着她小脚女人特有的步子走到十三刀跟前,拉住他的手臂。十三刀趁雪姨不备,在她后颈劈了一掌,雪姨立马昏厥在他怀里。
快抱她走。大成叔把刀插到地上,抱起雪姨,像平时让我把换来的绿豆送到雪姨家那样对我说。
我脚步错乱地走到他面前接过雪姨,仔细看了眼那把砍出许多故事的刀,再看一眼十三刀那双平静了二十年的眼睛,半天吐出几个字,你过会儿赶上啊。我心里冒出的却是他不会赶上来的念头。
先坐上他们逃命的船,你雪姨醒了知道该带你往哪去。雨水从斗笠檐上淋下,十三刀雕像般立着,正是那个没败过的传说的模样。
雨的势头已经小下来,我抱着雪姨目不敢斜视地朝河岸的方向跑,只听见十三刀拔起刀的时候有清脆的一声响。
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慑人的骚乱声,但一瞬间所有声音又停住,突然一个野兽般的声音从哗哗的雨声中冲出来,我听了半天才明白那是笑声。随后其余野兽的嚎叫也奔出来,接着刀剑,接着洋枪。
别回头!不用回头!那个单枪匹马冲到江南第一霸面前,光用沉默就败敌大半的十三刀绝不需要你回头去担心!他会绝对沉默,哪怕喽啰们的兽叫再尖锐。他会从容地把辫子绕到脖上,压低斗笠,缓缓抽刀。
我眼里噙着泪珠没敢回头,身后的声音越离越远。
雪姨一定是在张大成大气不喘就把自己男人杀死的时候就猜测他是十三刀的,那时候雪姨肯定面色惨白,往下怎么办?张大成吐口唾沫搓搓手,脸上是憨憨的笑,往下就没人欺压你了。雪姨舒口气,心里已明晓大半。
雪姨也一定知道十三刀是不会乖顺地逃命的,虽然他藏了二十年,但当他又重回斗笠下时,一切仅仅算是蓄力。所以雪姨醒来便不哭不闹地坐在船里,她知道十三刀是那种在所有事安息下来后再悄悄回到你身边,说让你担心了的男人。
眼前这个散乱的黑发里夹着几绺白发的女人,安静地盯着下够了雨、此刻同样安静的天,她知道张大成是等不到了,她在等十三刀。
但十三刀是不会回来的了,无论雪姨怎么期盼都不会回来。十三刀肯定在刚要挥刀的时候,就被漫天蛮横飞来的子弹打中,他把挥出一半的那刀继续挥下去,挥得像他刚是十三刀时的那样漂亮,他闭上眼睛,嘴角扬起,倒下,血混进水里……
在他把沾过月红血的刀又握紧的那一刻,这个结果就注定了。那是他最值当的死法。
其实跳崖的时候,十三刀怀里抱的那个刚刚死去的女人身上那条淌血的长口子,并不是来自剑,那个长口子是刀造的。
那天十三刀从外面回来便收拾行李,语气里是兴奋混夹着紧张,月红,我们走吧!
上哪儿?
我说过要带你去雪浪山下过平静日子的,我已经托人在那儿盖了个茅草屋。
月红突然满脸惊讶,语气里透着愤怒,你是十三刀啊,你知道你这样一撒手多少人要死吗?月红挣开那只握住她手臂的大手,指向窗外,那块土地正被尤龙和尤虎折磨着。月红的声音小下来,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就是时候,尤龙已经杀了,我做完了最后一件好事,十三刀从今天开始就消失!
你是大侠!月红张开手臂,用纤弱的身体挡住十三刀的前路。
大侠就不怕死啊?大手再次抓住那只纤细的手臂,十三刀消失的话,你就犯不着成天担心受怕了。
月红是个绝对天真的人,在她的思想里,十三刀永远是那个说要锄尽天下恶的十三刀,不许逃避,不许怕死。
尽管当你的大侠!月红粉若桃花的脸上忽然挂起沉重,那种面对死亡时冷静过头才会有的沉重。这个身着白衣的小女子,微皱眉头果决地奔到大刀旁,用她白嫩得过分的双手抓住刀柄,握紧,捅向她娇美的身体……
直到尤虎把这些公之于众的那天,雪姨才哑着嗓子对我说,他不会来了。眼里泛起忧伤。
不用心怀侥幸了,十三刀最后真死了,为他的名号死的,为他的月红死的。
等上了岸,雪姨才从恍惚里脱出来,她说她要带我去无锡县去,她知道雪浪山下有一个茅草房子,收拾一下说不定还能住。雪姨停住脚步,眼里闪过失落,那房子前面有一棵梨树,开花的时候可好看了。
十三刀许诺和你一起在那儿住?
是你大成叔。雪姨又抬头看天,风吹顺她的头发,等一两天你大成叔就该来了。
嗯。
后来每年梨花开的时候,我和雪姨都会忍不住地看向路口,仿佛会有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走到我们跟前,平静的目光投过来,声音里显出从容,让你们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