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回头看看,似乎长大之后我小小的眼眶就被“男儿有泪不轻弹”几个字堵住。
我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习惯了独自一人默默排解心中的不快,也习惯了憋回几欲夺眶的泪水,留在心里慢慢发酵。
-1-
成年之后第一次哭,是在我大一的时候,因为一个女孩。
一年多的暗恋,一直不曾找到自己心里所期待的合适的表白时机。
我追着她的脚步,来到有她的城市,选择了离她最近的学校读书。原以为终于到了合适的时间,在合适的地点,我们会成为彼此合适的人。
我终于攒够了勇气,按照脑海里无数次排练的剧本,说出曾经在心里千百次回响的喜欢。
然而生活的戏剧性就在于,我以为自己会是导演加男主角,却不曾料到,剧本其实不归自己写,主角也早就有了人选。
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年轻的时候,我们相信,一部好的作品,修改剧本是常有的事;我们也相信,爱一个人,就要懂得奉献和坚持。
经过漫长而痛苦的陪伴和等待,我终于等来了翻盘的契机。我准确地抓住了他们感情的裂缝,插入自己精心准备的隔离针,如愿以偿地抱得美人归。
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的我不曾想到,这场备胎与前任的的战斗,在没全面开始之前,就已经毫无悬念的结束了。
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仅仅持续了三天。又或者,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恋爱。
因为备胎,永远无法战胜前任。
她一边痛苦,我一边怜惜;她一边纠结,我一边难过。她哭了,我也哭了。她哭不是因为感念我的好,而是对他难以割舍;我哭不是因为求而不得,而是想到她的苦。
我纠结过,坚持过,默默守望过,也在失望到绝望的时候自我放逐过。
哭过之后,我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有所回应。
那些轻如羽翼的眼泪,流进记忆里,重于泰山,在后来的日子里,闪着晶莹的光,告诉自己,在某个时间里,我曾无私无悔地爱过一个人,不计后果地付出过,任性妄为地沉沦过。
-2-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刚好在旁边,这种临终前的陪伴,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
长达八年的病痛折磨,或许对于他来说,死亡应该算是一种解脱。但是出于子女的,他心中仍有强烈的求生意识。
在他弥留之际,我终于赶回他的身边。他艰难地喘息着说,“你回来啦?”然后伸手握住我的手,轻轻的,毫不着力。虽然是夏末,他的手却有些冷。
他看向我时的表情,波澜不惊,但眼里仍有止不住的欣慰和喜悦。这种隐藏在凹陷的眼窝背后的喜悦,让我猛然意识到,在我长大之后的这些年里,我对他的陪伴,真的太少了。他在我身上所倾注的精力和关爱,所得的回馈却不及其万一。
他又问到姐姐,我回答说姐姐在上班,下午就回来了。
在我说完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失望和遗憾。那时候,他大概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了。他想哭,挣扎喘息了半天,却没能哭出来,没有眼泪——五脏机能的衰竭,已经让他失去了表达遗憾和悲伤的力气。
他挣扎着闭眼的那一刻,我满脸不可置信。在他病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一刻终将到来。但当这一幕真正上演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从未做好迎接这一刻出现的准备。我一遍又一遍地叫他,期待着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过于疲乏而睡着了,直到妈妈抬手制止我。
“给哥哥打电话说一下吧。”妈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红了眼眶。她指的是姐夫。
我看着悲伤难以抑制的妈妈,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以后这个家要靠你支撑了。
可是当我拨通姐夫的电话,想告诉他爸爸去世这个消息的时候,随着“爸爸”两个字说出口,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天气热得发慌,身体却是如坠冰窖的感觉。
之后守灵的那几天我没再哭过,出殡的时候我没哭,下葬的时候我也没哭。我以为自己已经坚强到足以扛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了,抱着那张遗像回到家门口,在一片悲戚声中交到姐姐手里时,泪水又一次失控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你人生的道路上给你支撑了,那是其他人所不能给予的!他溺爱你,放纵你,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用尽全力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为你的每一次失误买单,无怨无悔!
这些,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自己甚至来不及报答那么一丁点。
我参加过许多葬礼,那一次我才真正体会到亲属离世的悲伤,明白那些生者的歇斯底里,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真正含义。
原来有些泪水流出来,是为了腾出位置去装一些后知后觉的道理,承载一些不曾担起的责任,以及装一些来不及表达出来的爱和歉疚。
-3-
我和媳妇相识是异地,相恋也是异地,就连结婚了,也还是异地。
婚礼过后,我送她回去上班,在武汉光谷短暂停留后分开,她去武昌坐火车去往深圳,我到汉口坐动车回枝江。两个车次时间差不多。
十一过后的武汉,去往火车站的地铁站里人山人海,连上车都要九曲回肠地排上很长的队。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以让我送她去武昌之后再赶到汉口上车,我们不得不在地铁里的2号线与4号线的中转站分开。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时间,不断催促我离开,我坚持要看着她上地铁。
我在拉着她的手,转身看她的时候,心里第一次涌出浓浓的不舍之感,开始真正感受到异地的痛苦和艰难。鼻子一酸,差点就要在地铁站里哭出来。
一个月后,我终于抽出时间去深圳看她。和以往一样,跨越了千里的相见,也只是短短几天的共处时间。
车站送别的时候,在上演了一出不断换坐的地方来躲乞讨的戏码之后,气氛异常轻松,有说有笑的,丝毫没有千里话别离的沉重感。
车开了,暮色渐沉,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后移,由最初的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到后来的渐渐矮下去的建筑,慢慢淡下来的灯光,最后只剩下暗幕下空旷的四野,偶尔在远处闪过模糊的灯光,以及……高悬的圆月。
月圆人不圆。
在车上收到她已经安然返回的信息,莫名其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哭了。
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以往异地每次见面之后分开的前一天她总喜欢沉着脸,总喜欢毫无缘由地哭。
-4-
时间一点点流逝,年轮一圈圈转过,我们渐渐长大,成熟,然后变老,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少,挑起的责任越来越重,明白的道理越来越多。
不是有泪不轻弹,而是人顾虑多了,时间久了,渐渐的,就忘了怎么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