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半,一场有点眼泪的半梦半醒。
从我小时候开始,我爸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他看起来坚强又果断,承受着大部分人无法承受的辛苦和心酸,独自操持着白手起家的生意。他可以一个人在大半夜去卸货,一卡车的涂料,腰椎不好的他一罐罐背下来,为了省些工人钱。工厂设在乡下,听说他总在埋头调配涂料,身边谁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我觉得他特厉害,当时我们整个县城都没有不粘锅,我爸爸就开始做了。
那时候我们住在城区的一幢小楼房里,那幢楼是我爷爷自己找人盖的,他住在一层,我们在四层。我妈是机关里的公务员,有着广泛的人脉,和油滑的情商。她帮着拉客户,我爸专心做涂料,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家就赚了钱,买了一辆面包车,邻里都探头探脑地瞪着眼睛看。
但他们俩常不在家。
我爸妈是高中同学,是重点中学,同桌,欢喜冤家。就像所有言情小说里似的,我爸个子高,长得帅,是篮球队的,特别爱撩妹,尤其是撩我妈。毕竟我妈是学霸级美女,一双好腿全校师生有目共睹,成绩也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喜欢读亦舒,爱听许美静。成天一身白衬衫格子裙,踩着小皮鞋,还要负责学校里的播音主持,家里又是书香门第,几乎整个篮球队都天天想对着她弹吉他。
后来我爸每天尾随我妈回家,终于不顾外婆的反对,把她娶进了家门。
我爸这个人虽然读书不那么好,但为人直爽仗义,跟我妈这个幽默的文艺美女搭在一起,很受同学们的欢迎。所以他俩经常在外面聚会,我呢,就孤零零地在家,保姆象征性地陪着我,夏天就躺在阳台摇把扇子,偶尔跟我说说话。
有一次家里火灾,烟都弥漫到巷子对面了,我爷爷想起来我又是一个人在家,赶紧上楼救我,结果半路被呛晕在楼梯口。好在我命大,起火前外婆刚好路过,把我抱走玩儿去了。
回忆到这里,我忽然有点舍不得—不忍心再想下去,因为那几年,都是我最珍贵的童年。再后来的日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童年”了。
后来...我妈搬出去住了,住在她闺蜜的房子里,一间阁楼,就在我外婆家对面,离我们家大概一条巷子那么远。
在这之前,他们日复一日地吵架,摔东西。给我在电视上放了一张成语碟片,叫我别从房间里出去。但我还是能听见。
我爸出轨了,那个女的就住在我家对楼,近到她晾个衣服都能和我爸打上招呼。我妈拉了通话记录,那个女的打了我爸三个月的电话,直到他开始回拨给她。于是我妈作为文艺女青年、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不可收拾地崩塌了,坚决地甩出一纸离婚协议,不论我怎么哭,我爸怎么道歉,她都没办法面对自己,面对这一切。即便后来他俩打算复婚,那个小三却又及时地从中作梗,我的希望彻底泡汤。
时隔多年后我妈告诉我,她太信任我爸了,这种信任里夹杂着一点瞧不起,所以他跟那女的好了几个礼拜,她才迟钝地察觉。
我知道,我爸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有着强大的统筹力和执行力,有着自己坚定的想法和立场,有着比别人清醒的头脑。唯独在女人上,他什么也没有。他甚至为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三赔光了家产,直到今天仍然靠着房租生活。
其实刚刚的那场半梦半醒之间,我置身的是另一段记忆。在我初中的时候,由于一些原因寄宿在我爸家,准确地说,是我爸和那个女人的家。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被他骂,被他打。发生了很多很多。
我绝望到无数次想自杀,安眠药放在嘴里最终没敢咽下去。爬上窗台想跳楼,我爸在旁边看着我说:“你要死也死在你妈家里。”
他说过很多难听的话。但我在睁眼醒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却只能写出他曾经对我好的样子。
他曾经每天出门卸货以前,都先跑去给我买吐司和草莓果酱。曾经买了很多进口食材,在我妈走了以后,每天早上给我烙饼吃。他也曾经带我去上海吃哈根达斯,嫌我妈给我买的衣服不够好。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才足以让我这么多年难以忘怀,甚至因为这些永远回不去的回忆,我还一直在心里把他当作一个好爸爸。可直到我活了二十几年,不得不面对与他有关的那些现实问题的时候,我才发现自欺欺人有多累。
我太想要一个好爸爸了,一个从始至终都宠我爱我的爸爸,即使他赚不了什么钱,干不出什么事业,做不了什么大英雄。
我心里清楚,他就是个人渣。他多年来对抚养我的犹豫和逃避,物质上的吝啬和小气,对我的打骂和侮辱,都是我明明白白记在心里却不敢想起来的东西。可我又总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他也曾经把我当作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我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像大部分离异家庭的孩子一样,对婚姻和孩子感到恐惧,但却把爱情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对他人的过度依赖,投射着我对爸爸的幻想和期待。始终企图在后半生的亲密关系里找回我失去的这些感情,不断改变自己,也不断迁就地去爱。
过去的一切都在塑造着我们,那时候没有选择结束生命,好好地活到了今天,遇到了爱我的人,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