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天空阴沉,有北风。
马小河背着帆布背包,穿着一件有些过长的海军衫,大步走在一片丛林石径上。
如果沿着这条小径向北方走去,会走到一片开阔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名为利文斯顿的小镇。利文斯顿是赞比亚南方省的省会,说是省会,但马小河觉得在记忆里很难找到比它更小的城镇。寥寥数人的街道随意纵横,然后消失在某一个拐角的尽头,而远方,尽是卡拉哈里沙漠的怀抱。
马小河向着南方走。
马小河起初并不知道利文斯顿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仅仅只是觉得利文斯顿(Livingstone)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活着的石头?还是有人居住的石头?
不管是哪一个解释,马小河都觉得极为服帖,因为当地的人们,祖祖辈辈确实是依靠着那块石头为生。
林中小径最终汇入了一条粗糙的水泥马路。人行道也就此消失,马小河不得不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后方是不是突然蹦出来一辆飞驰的皮卡。
路上很快人多了起来,皮肤黝黑的行人,或背着藤条编制的篓子,或挎着随意写着「Sexy」或者「U.S.A」的鼓囊背包。当马小河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他们会停下聊天,扭过头,茫然地盯着马小河。
几块红色或蓝色的路标出现在道路的前端,告诉行人和车辆停下并接受检查。与马小河所想的不一样的是,一路上并没有想象里飞驰的皮卡擦身而过,更多的还是徒步的人。这些人聚拢起来,向前汇拢成一条直线,排着队,走进那座名为「海关」的小小房子。马小河很快就明白,这些人都是附近的居民,每天早晨走过国境线做些小买卖,傍晚时分又从他国穿梭回来。
小房子灰灰的只有两扇门,一扇进入,另一扇则是通往另外一个国家。水泥马路并没有直接铺到小房子门前,而是在它门前拐了个弯,径直向南方去了。当然,在路上,有一道关卡,黄黑相间的路障后面,是一座长桥。
马小河排着队,走进了小房子,来到一排玻璃柜台前,递过护照。赞比亚的海关官员穿着黄色的制服,快速翻动着马小河的护照,不时还抬起头看看马小河,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日本人?韩国人?”
“中国人。”
“谢谢!”海关官员用不熟练的中文说出了这两个字,把盖好章的护照还给马小河。
也许全非洲人都会说中文,马小河有时候觉得,但是仅限「你好」和「谢谢」两句。
感谢中非友谊地久天长。马小河这样想着,便走向了小房子的另一扇门。
虽然在关卡被人吃拿卡要在非洲简直是例行,但马小河从踏上非洲大陆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被穿制服的人索要什么。“也许是我看起来太像穷光蛋啦,背着破包,看起来一副很多天没洗澡的样子。”马小河自我安慰。
“在非洲,口袋里一定要装些美金,用来打点官员啊。”在马小河出发前,曾经去过非洲的某个叔叔伯伯这样跟马小河说过。
“嘿,先生。”突然有人在前面向马小河招了招手。
“先生,你是中国人?”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白色的T恤领口已经泛黄,仿佛黑色的皮肤流出的汗水都是深色的。
马小河忍不住笑了笑,那白衣男人便跟着马小河一起走。
“你是游客吗?还是来做生意的?你从中国哪个城市来?我知道的中国城市不多,广州?还是上海?”
白衣男人似乎有许多问题,似乎对中国充满了兴趣。
“事实上,我的家乡只是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城。”
“小?跟列文斯顿比呢?”
“那应该算大的吧,哈哈。”
马小河和白衣男人就这样边走边聊,偶尔还能开几句玩笑。
突然,白衣男人停了下来,迅速转变了表情。他从衣服底下掏出了什么。马小河看出那是一个紫色的布包。
“朋友,我很高兴能认识你,但是我是到桥上来卖这些玩意的。”说着,他慢慢打开了布包,掂了掂,里面的东西马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这是一包铜手镯。
马小河其实挺明白这些当地人看自己的眼神。世界上所有的旅游城市的居民都有这样的眼神,一种捕食者寻找猎物的眼神,一种赌徒盯着筹码的眼神,一种买卖人看着呆瓜的眼神。
一路上所见的大部分行人,他们鼓胀的行囊里只怕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用来抛售给偶尔路过的旅人。
白衣男人说自己叫鲍勃。“朋友你看这些都是最好的赞比亚铜。”鲍勃看起来干这一行已经很久了,话术完成度很高,马小河这样想着。“赞比亚的铜那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啊!”
马小河天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过分热情的人,尤其是过分热情的小贩。只见鲍勃挥舞着那一包铜镯子,仿佛要让马小河从每一个不同的角度观赏它们。
“鲍勃,你要知道我并没有什么钱。”马小河决定继续走,他还得穿过这座桥呢。
“你看这些铜,在太阳下能反射出紫色的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鲍勃显然没有打算表示听见马小河说了什么。
“嘿,鲍勃,听我说。”马小河打断了他。“我对你的这些镯子不感兴趣,而且我正在赶路。天哪,我们现在在国境线上,我刚刚离开你的国家,一只脚还没有踏进另一个国家,而你就打算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吗?”
鲍勃愣住了。
这个男人的肤色很黑,比肤色更黑的是他的瞳仁。马小河看着他的瞳仁,仿佛看见了一块黑色的花岗岩。
“先生,你知道我有几个孩子吗?”
马小河摇摇头。
“先生,你知道我的父母有多大年纪了吗?”
马小河摇摇头。
“先生,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吃过一顿饭了吗?”
马小河不知道该不该摇头。
“先生,我本来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但是,你知道吗,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啊。”
非洲南部夏季的十一月,雨林潮湿的空气让人觉得衣服总是无法晒干,就这样粘腻腻地贴在身上。那天有北风,又是阴天,所以不会那么湿热。风吹起来的时候,马小河甚至还觉得有些凉。
天空阴沉着,仿佛暴雨在不远处蛰伏。
马小河突然觉得大桥上穿行的稀疏人群,极像暴风雨将来阴云下的蚂蚁们,低头来回穿梭,只为了一点点搬运细屑。
不会有蚂蚁为暴风雨停下脚步。
马小河不知道列文斯顿的人们有没有说谎的技能,但是他知道全天下的商人和乞丐都有这个技能。
“那边就是大瀑布吗?”
“是啊,大瀑布,在这里你都能听到她的声音,老人们说瀑布下面住着雷神,这声音就是雷神的吼声。”
鲍勃又向桥的另一头指了指。
“欢迎来到津巴布韦,如果需要的话,我还能给你当导游。”
马小河笑着摇了摇头。
“给你算便宜点。”